濁心萬生 - ⟣肆. 陰府桃源夢-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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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依舊不時便會擅自到來——來到余昭月的院落，趁陸鈞與方毓因要事雙雙出門時，雖然那位仙女般的姊姊，並非每次都在。

可好在陸晏君運氣好，幾乎回回都能碰見，除了偶爾下雨時節，院門會深鎖，誰也不見。

陸晏君一次兩次下來，無視叮囑，想盡辦法偷溜，只要抓到空檔就會謊稱是出去跟私塾的夥伴們玩，可次數多了，還是被陸鈞偷中發現。

知道此事的陸鈞並沒有當面出口，要陸晏君打消這個念頭，反而在那一夜過後，他總是夢到余昭月，夢到他沒有錯認，那些回不去的過往，被拼湊成美好——直到早晨的涼意將他叫醒，再次破碎。

所以他默許陸晏君的行為，甚至還會有意無意，讓那孩子帶著新鮮的糕點，以及一些出商中帶回，有趣的小玩意兒。他知道陸晏君孩子心性，對余昭月喜歡的緊，也有許多的憧憬……同為父子，他知道那孩子一定會乖巧應聲好，實則偷偷藏起來，等待時機去找余昭月。

可這樣相安無事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直到有一天，那陣子桃源偶逢雨季，整整一個月都在下雨，余昭月左腿有舊傷，每逢潮濕陰冷天氣，便會隱隱作痛，難以下床，這樣的日子裡，她總是閉門不出，乾脆就窩在床上看書寫字。

陸晏君並不知仙女姊姊腿上有傷的事，而陸鈞不知該如何解釋余昭月的存在，導致不知情的陸晏君，在這陰雨綿綿的數日，依舊每日準時到余昭月門前報到。

雨下了多久，陸晏君就等了多久，吃了多少閉門羹，就在孩子以為余昭月不願見他時，一天受方毓之託，到街上買糕點的陸晏君，卻偶然在街上一處拐角，看見一背影，神似余昭月。

陸晏君終歸是孩子心性，只覺他和仙女姊姊不久前才溫聲共語，怎麼轉眼間就不要他了呢？滿腹委屈，於是他等不及確認對方是否為余昭月，便丟下手中竹籃，匆匆奔了過去。

「月姊姊——」

那時遲說時快，官道上本來就人潮眾多，偶有一兩輛馬車夾雜其間，不巧陸晏君衝出時，恰好一輛馬車奔馳著朝這邊過來，孩子回頭不及，等聽到一聲馬鳴嘶啞時，人已經高高飛上天，又重重落下，當場命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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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傳來消息，噩耗叩響了陸府的大門，此消息一出，剛剛到家正要尋陸晏君的陸鈞，與出門迎接丈夫的方毓，兩人臉上血色褪盡，皆是大悲。

而身處陸府偏僻角落的余昭月，此時還不知這事，不知那孩子因找她而命喪。

——她這幾日又開始夢到阿姐了，也不知阿姐過得安好？連日霖雨，今日終於久逢天晴，舊傷終於不再隱隱作痛。

她提著筆桿，目光落在一片潔白上，思緒飄盪。眼下長安情勢動盪，傳聞宣武帝身體抱恙，底下幾百雙眼睛盯著看，諸位皇子摩拳擦掌……北親王也難免不被捲入這場陰謀。

思來想去，挑挑揀揀，一封家書幾個來回，撇除掉一些無關緊要的問候，余昭月剛剛落筆寫完，轉身就對上不請自來，駐足在她身後許久的陸鈞。

曾為滄海難為水，從前愛意隨著陰錯陽差，誤會橫生，早已消耗殆盡。

陸鈞眉眼陰鬱，看著她起身，久日不見，她倒是身形消瘦了不少，可一張鵝蛋臉依舊不減鋒芒雨英姿颯爽，與溫婉明媚的余燕晚，是兩道不一樣的風景。

天下只有那一曲洛神別。

心底重擔驀然消散，他本還擔心余昭月不會照顧自己，睹物思人…現在看來是不必擔心了。

轉眼又看到她身後一案書信，心下了然。

「二公子貴安。」

余昭月見陸鈞不請自來，先是一愣，後匆匆往前，想要請安作勢，無奈腿腳不利索，剛剛走了幾步，便又停下、搖搖晃晃，如風中殘柳。

陸鈞見況，雙目微睜感到無所適從——二公子，她以前總會擅自喊自己陸郎，眼下這稱呼卻變回了二公子。

舌根顫動隱隱發苦，陸鈞垂眼，長舒一口氣，表情委屈。

「余昭月，不必多禮，我來、只問一事。」

「昭月知無不答，二公子儘管問。」

好一個知無不答，那為何最初不向他解釋呢？陸鈞心不在焉，他是為陸晏君之事來的，可眼下卻因為余昭月的一聲「二公子」，進而心煩意亂。

「好…甚好。」

「……余昭月，有家僕看見，晏晏說想見妳，但妳院門這連月下來緊閉不出，那孩子不知要到哪尋妳…余昭月，妳今早人在哪？」

陸鈞抬起眼，背在後的雙拳緊握，指節用力，一想到陸晏君的死，又想到那孩子是為了尋余昭月，所以才會誤闖官道，被趕不及停下的馬車輾死——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余昭月接收道陸鈞兩道視線，那話聽在她耳裡，就像莫名質問。

今早？為何陸鈞要這樣問，余昭月想不明白，自禁足令後，她有事無事，都會待在這裡，有怕悶得慌，便會門戶大開，有時下人勞動路過，讓她不那麼孤單。

到後來那孩子發現了這裡。

陸晏君。想到已有月餘未見到那孩子，余昭月心頭一跳，心中隱隱有不安預感擴散，她不自覺緊咬下唇，表情迷茫。

「二公子…我……」

「——回答不出？所以晏晏為了尋妳，幫毓兒跑腿時，在街上誤闖官道，後方馬車來勢洶洶，晏晏又那麼地小，車夫看到時，要停下根本來不及…….」

「當場輾斃……一旁的路人都說，那孩子忽然衝出來，嘴裡喊著＂月姊姊、月姊姊＂…余昭月，知無不答，妳認嗎？」

陸鈞隱忍不發，自那日中秋過後，那麼多跡象都告訴他，他錯怪了余昭月。

直到陸晏君的死亡，憤慨與愛意長成一塊——他已不知該如何面對余昭月。家僕的證詞，還有今日陸晏君身故一事，都是板上釘釘，他沒有辦法不過問，沒有辦法再容忍這一切，儘管他清楚的知道，從前往事有多少是冤望。

可如今，橫在他們之間的不只有時間，還有各種各樣的錯過。

如果那年中秋宴，他走上前去，是否就不會錯認呢？

余昭月的話，他從沒有一次信過。而現在，他想要相信……

陸鈞一語畢，也不催促她，只是看她一張臉血色盡失，神情麻木又空洞，似是受到莫大驚嚇。

經陸鈞一說，余昭月這才理解，事情的全貌，以及陸鈞為何不請自來。

原來是久日未見的孩子，睹物思人，在街上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人影，不顧安危驟然衝了出去，然悲劇慘生。

她今早確實是去了一趟紫金寺，為得是幫遠在北境，喜獲麟兒的阿姊祈福，可她未曾想害過誰，終歸是天意弄人。

余昭月幾番張口，心口積淤酸楚與難受，半晌、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她急忙反駁，話裡帶著哀戚。

「二、二公子——我、我…今早是去了紫金寺祈福沒有錯……可我不知那孩子在找我…二公子、你聽我解釋…我……！」

「夠了！」陸鈞終於按耐不住，低聲吆喝，打斷了余昭月蒼白脆弱的解釋。

「所以那真的是妳…余昭月？」

陸鈞表情痛苦，一字一句往外繃，想起那些路人同官府說詞，那孩子大喊著「月姊姊」，忽然就從街道旁，衝到了官道上，馬車煞不住，活生慘死馬蹄下。

「我……」

余昭月見陸鈞反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已無力回天，任她再怎麼去解釋，都是蒼白無力，同以往任何一次，發生在她和陸鈞之間的矛盾與衝突一樣。

她表情逐漸黯淡，身子止不住顫抖，唇瓣蠕動最終緊閉，不願繼續多做解釋，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

余昭月忽然咧開笑，話鋒一轉，竟是感謝起了陸鈞。

「…昭月不敢，家父已經名存實亡許久，余家早已不復——昭月感謝二公子不殺之恩，讓昭月繼續留在……」

「余昭月！！！」

陸鈞忍無可忍，帶著憤怒吼住了她。

余昭月一愣，從見過陸鈞，如此失態之貌，她抬眼目光茫然，落在雙目發紅，氣喘如牛的陸鈞身上。

「我陸鈞兩子，皆為妳命喪……妳到底還想要什麼？妳清楚妳不是晚娘，我也不可能愛上妳！」

大錯已經釀成，他們之間不是一筆就可以帶過、重新來過的。

破鏡不能重圓，陸鈞有千言萬語，可最終還是強忍心痛，給出違心之論，將余昭月對他的最後一絲愛慕也打碎。

面前人兒身影單薄，搖搖欲墜，本就蒼白的臉色，在聽見他這一席話後，更顯脆弱，隨時要倒下。

陸鈞不願見她這副模樣，於是背著手，轉過身去。

「念在妳曾照顧過晏晏，沒有真正傷及他……余昭月，我知妳無處可去，妳可以繼續留在這裡住下，吃穿不愁…也可以帶著休書離開、選擇在妳——」

「——從此、我們兩清。」

至此時此刻，余昭月徹底絕望，心死莫大於哀。

一滴淚水緩緩滾落，她閉上眼，輕聲回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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