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AREVEAL - METAREVEAL　第一章　兩人(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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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回了羊皮紙的查德拖著步伐回到金鷲館。

　數個華麗的大型吊燈上林立著燭光搖曳，不像下午一席難匿，只是坐有零星，人們一面談天喝著飲料一面享受深夜寧靜，優雅沈澱出了不同氣氛的大廳。

　他一進門便走向櫃檯。

「是，本店的公共浴場除了每天兩次的固定打掃時間外，其餘時間是全天開放的，夜間的掃除也已經在剛才結束了。」

　並沒有像白天一樣纏住櫃檯的女性，而是直接回到房間暫時收放貴重物，卸下輕革與裝備，換上旅店提供的輕便涼鞋，拿起乾淨的內衣褲就往浴場去，他的便宜房間沒有獨立浴室。

　經過了大致正方的露天中庭，方形的上緣左側是女性浴場，查德站到入口前嗅了嗅並閉眼駐足了半晌，轉而進入右側的男浴場。甫進入即是更衣室，脫光置物後經由更衣室入口對側的下一個入口會進到沖洗處，一過門首先必須跨過條一步可跨的污水溝，沖洗處的地面一般則稱之為排水面。排水面些微傾斜，至高處距最低處十來步，高低差約三至四指，最低處連接了污水溝，至高處則有石造淨水道橫過。

　剛跨過污水溝時的左手側近二十來步有一石臺高約大腿，石臺上有木造如屋台的建物，人多的時候會有專人在此分配，而人少時則自行取用，屋台下放有小桶裝的橄欖油，以及草木燃燒過後所剩的灰。

　首先用公勺取適當油量塗抹頭下膝上全身，再取草木灰均勻塗在油上搓洗，按照個人需求可以直接沖淨，或如查德選擇稍後。背對油灰屋台順著右腳邊的污水溝走過排水面，有一木屋般的房間，房間裡面充滿了蒸氣，主要提供人們焗汗以達到深層排污。

　當然，挑人少的時候來才是上策。

　另外也有僅止於熱空氣的乾式蒸氣室，裡頭還有濕式所沒有的階梯形座位，但只提供給身體已經洗淨的人使用。

　蒸焗後返回排水面，高處那橫長如牆，牆頂挖有淨水道的石臺高達胸口，水深約高的四至三分之一。石臺側面低於水道的高度上有排獅鷲頭像的吐水孔，頭上還有可以插拔阻水的木片，要水的時候拉開木片放流即可。

　查德先走回屋台取了一點油與灰攪和後壓在頭上，再到獅鷲嘴前坐在板凳上洗頭，最後用現場提供的公用木盆接水沖洗全身。

　沖洗完畢後往左走至底，到底後右轉背對油灰屋台，他一時玩心興起，左手食、中兩指如人步行，走在左側男女浴場的中隔牆上，直至穿過走廊，前方廣大的占地面積之上，數個分室隔間之中有著各式各樣的浴池。不同於一般市民所用的公共浴場，這裡的浴池不但同時具有熱水池、溫水池、冷水池，尚有深淺不同之分，頸高、腰高，乃至有可以平躺的淺水池。

　走入其中一室隔間，出腳試一試水溫，入水後沿池內壁緣僅有一段的石階坐下，熱水高至頸部。

　閉起雙眼，隨熱度遍布全身，疲勞好像也跟著出走。

「小哥你是來參加祭典的嗎？」

　入池前便坐在斜對面，一位頭髮斑白，看似老年身體卻仍舊結實的男人搭話過來。

「不，是來找朋友。」

「看你身材不錯，冒險者嗎？」

「嗯。大叔你呢？」

　邊回話，查德收回張放於背後池外地面的兩手入水，稍稍下了腰讓水面淹過口鼻。

「商人，『邦格靼』來的。」

「啵咕圖──」

　隨著水面起泡查德張開雙眼，令嘴巴浮出水面。

「那不是幾乎直直跨整個帝國上來，南方要戰爭傳聞是真的？」

「很難說，我還聽過整個帝國現在正面臨危機的說法呢，呵呵。」

「哈哈哈哈，怎麼可能。」

　笑完又把嘴巴沉入水中。

　帝國皇帝努爾哈曼掌權以來，重用了先王所啟用的賢者大人，廣納其意見並藉其深遠的睿智與豐富的鍊金術知識，令帝國臻至未曾有過的強大，於軍事、經濟、文化、民生等各方面皆長足發展，這樣的事實別說成人，就連小孩子都一清二楚，也難怪查德會如此反應。

「全國危機可能真的太誇張，不過帝國南方一直有領土和種族的爭議存在，真的開戰也不奇怪就是了。」

「是沒錯啦，不過說到底也還是只有風聲。」

　嘴巴出水回話之後他動起身來，令雙手在身後筆直代替屁股撐於石階上，兩腿伸直身體漂浮，雙眼閉上僅部份的臉浮出水面，是只有人少時才能做的姿勢。

　對面的大叔則轉身兩手扶池外之地，鉛直撐起全身準備離池。

「風聲？呵呵，我可是挺相信自己的直覺，所以把店面都給賣了。」

「蛤──欸？」

　查德開眼挺身坐直起來。

「大叔你不是旅行商人嗎？」

　頭髮斑白的中年人已在岸上，露齒而笑，揮了個手勢離去。

　池中只剩查德一人，他站起來深呼吸憋氣，大字形趴向水面，浮屍了一小段時間後才翻過身來。

「戰爭嗎……」

　商人長途跋涉來到吉魯德隆定居的可能性很低，也就是說八成是要離開帝國到北方的三王國去，查德只約略玩味剛剛短暫的對話，便不再多想。

　浴畢，單手托住裝著換下衣物的淺籃，走向中庭的一角，該處設有櫃檯專門收發住客需要洗滌的衣物，以繡有編號布條的網袋區分所有者，隔天再以送洗時所拿到的同號木牌領回。如果是更加高級的住房甚至會有專人到房收取，不過即使沒有，也已經比便宜的旅店要方便得多。

　他回到了大廳，用鑰匙與房號賒了十一枚古倫銅幣，點了一杯在金鷲館裡算是非常便宜的酒，找了一處空桌的座位坐下，表情放鬆甚至有些呆滯，待酒送來，邊喝邊思考接下來的種種待辦事項。

　回房後取了張房內附有的，約八個手掌大的草紙鋪在地上，於紙上簡單的清理一下靴子底部及外表附有的泥沙，保養武裝至隨時可用的狀態，盤點消耗品並巡一巡貴重物，完成了冒險者該有的好習慣之後方熄燈上床睡覺。

　隔天早上一起床，恍恍惚惚到浴場旁的給水處洗臉刷牙，搞定回房換裝時才忽然想起，急忙跑到櫃檯詢問，得知一起進入城市的中年男人與女孩已在不久前離開了。查德一臉錯愕又疑惑，但也只能抓了抓頭嘆氣一聲，照睡前擬定的行程出發到西北區。

　到了西北區離過橋沒多遠的街上，來回了幾趟，找了幾個附近的人問了話，心裡有底，逕直走到一間商行屋側所附屬的武具店。

　叮鈴──

　推開門帶動了門上的鈴聲。

「歡迎光臨，冒險者。要找什麼？」

「稍微看一下，可以吧？」

　查德笑了笑才回答。

「啊，你隨便看，有需要再叫我。」

　留著一臉落腮鬍，單手放在如桌的木檯上側坐的粗獷男人乾脆地回答後，舉起報紙拉開續看。

「東部關口南岸的守關士兵深夜中不明原因死傷，唔……盜賊嗎？真危險。」

　他邊看報紙口中碎念。

　鏮鏮──

　查德用手指關節輕輕敲了敲金屬胸甲，或抽出桶中的長劍看了看刀鋒拎一拎重量，花了點時間遊走店內巡看其他架上部品的標價，然後主動跟落腮鬍男打個招呼並道謝就空手離開。到了別處也差不多做相同的事，從各式攤販店頭到商家，其中不乏掛著專門或專業打造之類的醒目招牌，就這樣逛了一個上午。

　午餐時分，在一家餐館門前佇立，從左右扇開的窗口可以看見店內大概坐了六七成滿，他想了一想還是開門進去。

　店內，服務生領他到了兩人對坐的空桌，就坐後幾十秒大概瀏覽一下菜單隨即點餐，主餐和一杯三枚古倫銅幣的啤酒。

「請問要幾分熟？」

　他眼球動了動。

「七。」

　等待餐點到來時他思考著下午該做的事。

　桌面木盤上的淺槽嵌置著熱燙鐵板，一塊約兩指高、三掌寬闊的厚實肉塊躺在鐵板上，肉塊正與自身所流出的油脂合奏起滋滋動人的美味音響，鐵板邊緣還鋪有滷到軟爛的白菜以及數片的醃蘿蔔。

　切下一塊叉入口中，隨咀嚼濃醇的肉汁在口中散開，舌頭感覺些微麻麻刺刺，雖然牛排也很好吃，但是達達姆龜排可以說是更上位的版本，有著只要吃過就令人難忘的味道與口感，就連便宜到不行的啤酒只要和上口中殘汁都感覺高級起來。

　味道不愧對招牌上標榜的產地直送，價格自然也不便宜，要價十四枚邁爾銀幣，這已經算是最廉價的部位了。

　查德有些後悔沒有選擇五分熟。

　飽餐一頓後坐著發呆一會，順便喝乾杯底剩下的啤酒，付了帳離開餐館，他往早上最一開始進去的那家店走去。

　叮鈴──

「歡迎光──哦是你啊！早上的冒險者。」

　落腮鬍男坐在木檯裡，檯面下的手正在動作，查德走近一看，他正在保養一把匕首。

　匕首整體約成人前臂長，握把以蛇作為設計，亮金光澤的金屬在查德看來應是黃銅。為柄的蛇身細緻有鱗，蛇首咬住一顆看似透光又幽深不透的圓形綠色寶石，蛇尾則空纏了一圈後分岔，讓刀身底部吃入圈內，分岔的兩片則夾住刀身兩面。

　刀身亦不像普通匕首，越靠近刀尖刃幅越小，刀身越窄，比起一般的匕首整體偏厚，形狀如牙，並於中段往刀尖的部份開始彎曲，倘若直直地握住刀柄，最後刀尖將指向正上方所側偏約四十度之方位。

「魔導士用的匕首嗎？」

「嗯。」

　落腮鬍男停下動作拿起匕首，彈了彈手指讓指甲輕擊刀身，發出猶如金屬的聲響。

「拿來的人說是龍牙。」

「哦？真的假的？」

　見落腮鬍男從板凳上起身，一旁抓了把破舊短劍過來，把鐵製刀身置於檯上，兩手各緊握其一，手臂施力，用龍牙的刀尖無損地在鐵身上畫出一道痕跡。

　咻嗚──

　查德吹了聲哨表示讚揚。

「要是弄壞了你很難陪喔。」

「哈哈哈哈，這樣就壞不正代表他媽的是假貨！」

　落腮鬍男豪邁的大笑並拿了條布，與笑聲反差地輕細拭去刀尖沾上的鐵屑。

　那些高級的店家或多或少都藏有自稱龍牙、龍鱗之類傳說素材所製成的刀劍防具，但在冒險者間也曾聽說，過於奇妙的因緣際會之下被人發現號稱是龍牙的材料其實是來自一種強力魔獸的腳爪──這樣的故事，雖然的確比起一般量產鍛造的鋼鐵堅韌，但還是假貨。

「所以你又回到我這裡是需要什麼？冒險者。」

　丟出問題後落腮鬍男逕自坐下繼續剛才的作業，查德接了問題說出想要的東西，一式三套的新手泛用裝備。例如標配的短劍，防水的半身斗篷，非慣用手用的手甲，半脛的短靴以及背包、腰包等等，還有抵禦手用的大型武裝。不過因為需要的人都不在現場，所以查德只能大概比了個大小，並附加了取貨日與不確定取貨量的條件。

「哦，要求挺多呢，那個不一定全要是什麼意思？」

「就是取貨當天可能有不來的人，那他的那份就不要了。」

　聞言，停下手邊動作轉頭看向木檯外的查德，對上的眼神數秒之間並沒有任何一方閃避。

「少開玩笑了，要是弄了一堆當天才說不要我不虧大了，你去別的──」

　落腮鬍男本隨話將目光從查德轉回作業檯上的匕首，才說到一半眼球就又帶領自己的頭，再次轉向看回查德。

　因為這種要求不管去哪家店都會被拒絕。

「你該不會一開始就打算在我這下單吧？故意分兩趟來只是要堵我這句話？」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欸，買東西前貨比三家不是常識嗎？」

　見查德否認，閉起雙眼撇頭，落腮鬍男放下手中匕首，雙手抱胸開始思考。想了一陣子，他站起來雙手撐在木檯上稍微躬身向外。

「十枚邁爾銀幣。」

　他右手舉起比了個一，又立即轉縮成拳背朝查德的拳頭。

「當作保證金，如果當天你照下單內容全都要了，那可以算成訂金扣除在付款內，反之十銀幣無條件歸我。」

「也太貴了吧！都可以到金鷲館喝水果茶了。」

「我沒理由幫你吸收招不到人的風險。」

　查德雙手插腰略做思考後，舉起右手張開所有手指。

「我看五枚……」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掌背，接著左手離腰，壓折右手拇指與小指彎入掌中，停頓了一秒再折下無名指。

「不，兩枚我認為比較妥當，沒賣掉就代表東西還是在你手上，沒有什麼損失吧。」

「這不像話。」

　落腮鬍男搖搖頭。

「短劍和斗篷那種制式尺寸稍微有差也沒什麼關係的還好說，手甲跟短靴這種不合身就不行的，除了你要的尺寸難找，我還得因應你的不確定，額外朝上下預備其他尺寸來應付你當天的取貨。」

　見查德目不轉睛的聽著，他繼續說。

「再說啊，要是事實跟你的記憶差距過大，我當天說不定還得多花時間去去幫你修改，這也得排開其他工作的時程，全都算是成本，尤其小孩子可是長很快的。」

　叮鈴──

　幾個路人結伴進入店內，看起架上的裝備。

　誠如落腮鬍男所言，一般冒險者用的便宜、常規的裝備壓根不會預製小孩的尺寸，或者更精確地說，正常的冒險者根本就不會考慮找小孩入隊。因此，除非多花時間專門訂製，否則就必須拿女用的尺寸來合，還得算上普遍而言女性冒險者人數少於男性的這一點，大大地增加了預先準備的難度。

　前述查德當然都知道，不過他心中還是暗自咬定，十枚的銀幣與其單純說貴，不如說是對方乘便自己明顯無理的要求，反過來利用保證金這本應正當之理由作為敲詐藉口，打賭屆時自己很可能無法履全契約，額外敲一筆。

　畢竟無論對於商人抑或冒險者，信用都非常之重要，就算查德當日履全了約沒能多撈，買賣本身也是做成，店家怎樣都不會吃虧。

「你怎麼知道是小孩，不能是矮人嗎？」

「呵呵，你真有跟矮人組過隊嗎？」

　落腮鬍男微笑瞇眼反問。

　的確沒有。

　先不說下單的手甲單純是硬皮革夾鐵片為心，縫製在不到前臂一半的露指手套上的便宜貨，根據查德自身過往的經驗，初期的靴子都是由規格成品中找出合適自己的尺寸，冒險一段時間有了積蓄後，才有餘裕去找那類從零開始量身訂做的店家。換句話說，修改成品靴子尺寸的技術，甚或該說「這種事情」究竟怎麼做和需要多少時間查德從來沒想過也沒遇過，自然也無法精確推斷成本。

　可他內心一口咬定敲竹槓也並非只是直覺。

「嗯，我想想……啊，對了！這次主要目的是探索，所以可能深入較長的時間呢。」

　見落腮鬍男安靜聽著，於是他數著手指繼續說。

「期間份量的乾糧、水壺、燈油、火炬、毛毯……啊！這種天氣不知道需不需要欸？一般武器店沒有的這裡好像都找的到，真──不愧是天下的『巴洛瓦』商行。」

　聽見了稱讚的話，落腮鬍男反倒收起了笑容，可是查德就像沒注意到那樣隨語畢手指比出了個三。

　巴洛瓦商行是曾靠獨賣牙刷好一段時日，累積了大筆財富進而發跡的商人所創立，現設於吉魯德隆的是支店。其雖不是武具本行，但歷時發展至今已從單純的民生用品延伸到了各種領域，是帝國裡少數跨城市，乃至國家的大型「商會」之一。

　而所謂的商會，即「商販暨各式業者聯合行會」的簡稱，指的係由各個同或不同行業的小店、商行共同組成的團體，並盡可能將其中的商品規格化，各店連鎖化，價格透明化，藉由改善種種的交易條件以求謀取公眾之利益。

　舉例來說，武具店甲和武具店乙在鍛造相同的商品如長劍時，其產品用料、鍛造工法、成品規格多少都會不同，即便一直以來都有同業公會制定並發布參考規格試圖同一化，也大多是不含公權力干涉且僅止於地域性適用，甚至絕大多數自立的店家根本不予理會。原因亦很簡單，武具業者最大的客源就是冒險者，不管是客人長用過後喜歡上店家商品，或是店家了解常客需求客製化打造，這類習慣、互知與信賴本質上就是店家招牌、品牌之建立，要他們放棄這些去迎合他人標準，更甚是供出自己獨占的優勢，那麼會遭抗拒是理所當然。

　從而，能夠整合甲乙兩店甚至更多的優點並以此為賣點，加上輕量產化及規格化陳列，以至整合不同行業，例如武具店中也兼賣服飾或者服飾店中也有賣寶石之類，此乃巴洛瓦商行是也。

　該名商人所組成的商會成功突破了舊有同業公會的限制，走出了地域性、城市，大至跨越國家。

「如何？」

「唉，我越聽越覺得你是來亂的。」

「嗯？怎麼會，我很認真吔。」

　落腮鬍男抓抓鬢角，皺起眉頭，有些不耐煩地坐下來說。

「吉魯德隆可是冒險者的產地之一，附近早就沒什麼還能探索的地方了，萬一真的有，那八成也不是你這種三流、咳咳……」

　他說著說著也隨手摸了個工具把弄，那對從查德進門以來就一直有神的雙眼明顯黯淡下來。

「我是說不是像你這樣人員、裝備、物資緊急亂湊的冒險者能夠踏足的地方。」

「三流……指的是來巴洛瓦商行選購裝備嗎？」

　落腮鬍男聞問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移開對視的眼睛，有點要逃離查德目光的樣子。

「我可沒那麼說，我說的是冒險者面對探索，應該要詳密計──」

　說話時見查德的動作異常誇大，傾斜上半身側面翹出屁股，從腰間抽出昨天差點被怪鳥攫走的短刀，舉高過頭，開始街頭賣藝似地在手上轉了轉幾圈之後，連同皮製刀鞘把短刀放壓木檯上。

　砰──

　起先落腮鬍男有些懷疑，疑惑中卻又帶著一絲確信，便拿來放在木檯上的短刀，抽刀出鞘瞪眼看了一陣子。

「你從哪弄到這個的？」

　才壓抑不了詫異地問。

「我印象這條街啊，快到底的地方本來有家武器店，以前在那裡買了這把短刀品質很好所以用到現在，回頭想找那家店竟然找不到，問了人才知道那家店已經變成別人的倉庫了。」

　查德邊說邊面做悲痛。

「所以只好來天──下的巴洛瓦商行了。」

　收刃入鞘，落腮鬍男將短刀輕輕置於木檯上，抬頭看看查德，接著從板凳上站起身來。

「我們剛剛談到哪裡？」

　查德得志地笑，並比了個三。

「九枚。」

「三枚。」

「七枚。」

「三枚。」

　停頓了好一會。

「五枚，不能在低了。」

「三枚，不能在高了。」

「四枚。」

「三枚。」

「唉──」

　長嘆口氣，落腮鬍男低下頭來看看木檯上的短刀，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什麼時候來拿？」

　兩人約定了日期，查德也順便透過他調度其他所需物資。

　臨行前他叫住了查德。

「冒險者！叫什麼名字？」

「查德，查德．登格勒。之後就拜託你囉，店主的貝克先生。」

　叮鈴──

　眼望查德離店的背影，貝克苦笑。

「呵呵，早就不是什麼店主了……」

　寂寞的自語。

──貧民街　海爾的家──

「等一下，離開這裡？妳在說什麼？不是應該要找出兇手才對嗎！」

　海爾甩開拉起的破簾，越說越吼。

「就算找到了又怎麼樣？你能做什麼？」

「我──」

「你也很清楚才對，我們生活的這裡是什麼樣的地方！」

　菲娜難得地吼了回去，聲音也悄悄地牽動了情緒，讓她又有點要哭的樣子。

　貓腳草因為嚴格管制的關係，要碼就是純粹自然野生，要碼就是幕後有龐大組織操盤，更聽聞有極其腐敗的地方連本應管理秩序的責任者都摻和其中。

「已經受夠了……一起出發嘛……我們三個人一起……」

　菲娜越說越低下頭越小聲，海爾沉默，他最受不了她如此的表情。

「我贊成。」

「法比歐！怎麼連你也……」

「看你每天都在放鬆喝酒，其實已經決定好了吧。」

「嗯？欸、嘿嘿。」

　法比歐沒有回答，轉而投出問題往一旁靜默的克拉漢，只見他撓著後腦傻笑。

「這是個機會，而且搞不好是最後的機會也說不定。」

「他也好、你也好，為什麼都相信那個叫查德的傢伙？就算他願意跟我們交易也不代表他就是個好人！」

「這種事只要往後親身確認不就好了？我想至少比你腦中想要報仇的那些人安全得多。」

「我、我又沒有說要報仇──」

　海爾一面反駁一面撇開了頭。

　法比歐則是走近了他，並正面把雙手拍往他兩肩上，令他不得不正視。

「你不想找出答案嗎？」

「什麼答案？」

「你明明一直都相信著。」

「什、什麼東西？你到底在說什麼？」

　海爾顯得有些畏縮地小聲回問。

「為什麼神不拯救痛苦中的人們。」

　如是疑問，明明只是普通說話的音量，卻大過雨天時的雷霆，震耳欲聾擊碎了他所表現出的畏縮，那害怕自己永遠無法痛恨──

　害怕永遠沒有答案的畏縮。

「繼續待在這裡，這個城市的話，我感覺你永遠不會有答案。」

　直直瞪著法比歐的眼眸之中映照出自己的模樣，拳頭微握。

　海爾比誰都殷切渴求答案。

──吉魯德隆中央區　神殿──

　一名女性滿臉喪容進到神殿，跪在神像面前虔誠地禱告。

「喔？卡莉潔女士！」

　富爾萊喜出望外，然，迎面走來的另一名神官卻神情凝重，連續朝他搖頭。

「啊哈哈，我這真是……對禱告中的信者還真是失禮。」

　富爾萊降低了音量自我反省。

「暫時不要跟她說話比較好。」

　神官在富爾萊耳邊摀嘴輕聲告誡，但他有聽沒有懂。

　直到見了禱告完要離開的卡莉潔一臉猙獰，才抱起納悶地又同時理解了方才同僚的勸戒。

　到了約定的日子，卡莉潔一大早就醒來坐在床上發呆。忽然，她張開雙手仰屋頂長嘯，當然沒有實際叫出聲音，這種時間可是會吵到鄰居的。自從與查德見面那天以來每晚都翻來覆去，難眠大大地擾亂了作息，而今天更是惡夢的日子，她輕歎了口氣認命離床。

「妳早啊卡莉──哎！」

　往給水所的路上，主動打招呼的鄰居大媽驚覺不對，四指遮掩自己的嘴後開始與另一個路人大媽當街私語，說幾天前就有發現她臉色不善，沒想到今天特別嚴重。

　卡莉潔則是連招呼都沒打就與大媽擦身而過。

　給水所前的列隊中，有個男人不停感覺到身後湧現著殺意，所以回頭看了看。不看還好，一看反倒成了被蛇盯上的青蛙，頓時脖子僵硬如同故障的指針，一卡一卡地扳回正面。

「卡莉潔……，妳今天不是不用來嗎？」

　冒險者公會的櫃檯女性好奇的問，櫃檯的男性則是在見了她的面容後便假裝忙起手頭的事。

「啊、對喔。」

　她還是點了杯常喝的黑色飲料，佈告欄前找了個空位坐下來，大歎一口氣便接著趴在桌上，周圍幾桌的冒險者見狀面面相覷，不敢輕忽怠慢地全都放低了講話聲量。

　趴了一陣子，她毫無預警地張手抬頭，也因而不知情地把已經默默端來的木杯推下了桌邊懸崖。

　砰咚──

「啊啊────呵、呵呵、呵呵呵呵……」

　看見木杯倒在地上，及其內容的黑色汁液撒滿一地，卡莉潔隨呻吟與詭異的笑聲癱軟身子向後倒向椅背，手頸無力，讓頭像是掛在了椅背的上緣，兩眼渙散呆望屋頂。

「那個到底是怎樣啊？」

「這個啦！這個。」

　對於櫃檯男的悄然詢問，櫃檯女張手，掌心向上翹抖無名指。

「她不是單身？」

「之前不是有個男的來找她，我想就是那個。」

「哦──。」

　櫃檯男豁然頷首，側目的視線慢慢抽絲般地，拉回桌面的文件上。

　不久，像是處刑時間到了，卡莉潔的步伐拖著誰也看不到的腳鐐走出公會，轉入了一旁的巷子之中。期間她的內心亦幾度掙扎，是不是乾脆不要應約就好，每當這樣的念頭浮現，又會開始後悔要是那時候拒絕就好了。然而後悔所帶來的沒有反省卻是冷顫，因為要是拒絕了那八成會當場被死纏爛打好長的時間，想到後續可能發生的事，卡莉潔也不得不原諒當時處於慌亂情急之下的自己。

　無論如何，過去都無法挽回，所以現在比起反省與後悔來說更重要的是──好好地拒絕並盡最大可能阻斷「那個」的所有糾纏。

　卡莉潔下定了決心。

　巷中橫跨了窄小的通道至他巷，走段路轉了個彎，前方不遠的拐角處彎進去後，再往前爬上一段不長的階梯，目的地就在眼前。

　一間不怎麼起眼的酒館，裡頭卻人聲鼎沸。

　走入敞開未閉的門內，服務生忙得都還沒來的及招呼，已然坐在左邊靠牆座位上的查德就先朝她不斷地招手。

「啤酒。」

　她向剛好經過的服務生說，服務生的視線也跟著卡莉潔看去的方向連到了查德那一桌。

「要稍等一下喔！」

　坐了對坐，查德對她燦笑，自然的笑容活像個天真孩童。

　卡莉潔則一臉晚娘樣，緩緩向右看往他左手邊所坐的那個女孩。

　女孩這才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回盤中，並拍拍手上的麵包屑回麵包上，縮手放到桌面下的大腿時順便別頭側眼右方觀察，然後對著卡莉潔模仿起查德剛才的無邪笑容，可是笑容卻明顯僵硬且做作，明明她才是真的小孩子。

「在談正事之前你要不要先解釋一下這個小鬼是誰？別跟我說是你的私生子。」

「哈哈，怎麼可能！是委託人啦，委託人。」

　查德語畢，側目和女孩對看了一眼，原本擠出笑臉的女孩轉而鼻息啜吸，吸了大概四、五下便落下斗大淚珠。

「哇靠……」

　隔壁桌的高大男人勉強將驚恐含在口中，四周喧譁熱烈應該不至於被聽到，然他對坐的兩個男孩雖看著桌上菜餚，臉上卻是驚訝。

「這個女孩叫做菲娜。」

　查德帶著同情與憐憫出手輕拍她啜泣到顫抖的肩膀。

「她的父親患上難治之症，急需一種特殊的草藥，據說草藥在吉魯德隆以北的歐普大森林可以找到，拜託妳了！希望妳能和我們組隊一起去找。」

　他邊解釋兩手邊沿桌面前去，前去拉起卡莉潔置於桌面的左手後緊緊握住，誠摯地請求。

　啪──

　卡莉潔揚起右手拍去。

　猶如蚊蠅飛跑，她只打中了自己的左手，過程中兩人始終四眼對望。

「我拒絕。」

「欸？為什麼！這樣菲娜的父──」

「妳的啤酒！」

「謝謝。」

　查德眼神稍含不悅地看往服務生，不過服務生眼中沒有他便離去。

「咳咳，這樣菲娜的父親會──」

　哈啊────

　卡莉潔大大喝了口啤酒再大大吐了口氣，藉此打斷查德說話，接著面向他右手邊，左肘抵桌並彎腰讓臉從桌面上靠近菲娜，直直盯著她。

　哭泣中的菲娜則哭出聲來並拿手掩面，再轉了個角度別開。

「唉。」

　卡莉潔挺直腰來抬頭，輕歎一聲，明明身處環境吵雜，這一桌的空氣卻異樣安靜，不過只消一會。

「我無意追究你跟她的關係，直接說正事吧，猴戲就別演了。」

　小幅顫肩啜泣的菲娜聞言大大的抽了一下，掛著兩行清淚看向查德。

「啊哈哈，穿幫了啊。」

　查德撓著後頸嘻皮笑臉地說，一點也沒其他意思，就拿出了一卷羊皮紙交給了卡莉潔。她接過紙捲拉開一看，上面畫有奇異圖形與不知所謂，密密麻麻的圖塊。

「這什麼？」

　噓──

「小聲一點。」

　查德食指輕放唇上。而明明沒有必要，他身旁擦乾淚水的菲娜慢了一拍，也跟著做出相同動作。

　接下來查德的屁股離開椅面，上半身壓上桌面過半，右手抵桌面左手掩嘴邊，跟湊耳過來的卡莉潔氣音說道。

「這我買的，賣我的人說是在吉魯德隆附近的古代遺跡。」

「你被騙了吧。」

「呃……」

　鐵口直斷後還了壓根看不懂的羊皮紙。

　菲娜聽見了卡莉潔毫不存疑的說詞，撇開視線抿著嘴憋笑。

「不是不是，是真的，我有可靠的情報證實了。」

　查德坐回椅子上無奈地揮手否定，她卻把眼神轉往隔壁桌。

「情報？從那個男人嗎？」

　咳、咳──

　隔壁桌正舉杯在飲的高大男人整個嗆到，趕忙別開視線令後腦面對卡莉潔並猛拍自己的胸口。與他隔桌對座的兩個男孩之一則同樣側身背對，忙著在自身上那不大的斜背包中翻找物品，另一個正咬下手中串上的羊肉，上半身直直挺挺，坐姿端正地直直看著前方咀嚼。

「妳還是一樣敏銳吔！」

　桌面上他的雙手八指緊扣，動拇指交互輕撥並感嘆地說，撥著撥著兩手也就交握合一，抬起貼靠額頭。

「拜託，就差妳了。」

「我拒絕。」

「欸──為什麼？」

　查德質問的語氣立刻由神色誠懇的大人拜託，急轉成不合己意的彆扭孩童。

　碰──

　乾脆地拒絕後，卡莉潔連灌了好幾口啤酒才把酒杯敲往桌面，杯底剩下不多的啤酒跳了幾滴出來。

「其他還有呢？」

「嗯？什麼其他？」

　她瞇起眼盯著查德。

「羊皮紙你什麼時候買的？」

「這我有點忘了勒……」

「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討厭啦，當然是來見妳的呀！」

　唉──

　卡莉潔長嘆一聲。

「一下說要組隊，一下又說是來找我。」

　她一口飲盡杯中物。

「我覺得那都不是你忽然跑來這裡的理由。」

「根據呢？」

「女人的第六感。」

「第六感嗎……卡莉潔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疑神疑鬼？住在這裡過的不愉快嗎？還是最近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現下，查德那含有憐惜的眼神著實令卡莉潔非常不爽，不爽到握緊了拳頭想直接砸到他臉上，觀察到如此情形的菲娜也開始用懷疑的眼光看向查德。

「第一，組隊探索絕對不是你當初來這裡的目的。」

　她先看了看菲娜與隔壁桌的三人，才從緊握的拳頭中豎起食指說。

「可以合理的猜測，你是遇到他們幾個而且發生了什麼事後才下了決定。這樣想既符合你剛剛承認的，那個男人提供你確切情報，也才能解釋為什麼你會和三個小鬼組隊，不然你來公會找我的那天大可直接找更有經驗的冒險者。」

「這是因為──」

「第二！」

　卡莉潔先提高音量堵住他的嘴，而後方豎起中指比二。

「關鍵的是第二點，只要你主動來找我，那背後從來、從來、從來就沒好事！」

　聽了怒吼，查德閉上雙眼皺起眉頭並將兩手抱於胸前，過了半晌又稍稍仰面看向上方，抽出一手輕抓後腦，思考了好一陣子才開口。

「帝都中央廣場上的那把聖劍妳知道吧。」

「聖劍？傳說斬殺邪龍那個？」

「對、對，只要跟旁邊士兵登記誰都可以去拔的那個。」

　三個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克拉漢遂向他們解釋。

　距今大約二十九年前，王都的王城中沒來由地出現一條赤龍。強大的赤龍狡詐且邪惡，攻擊了許多正巧因公在城的無辜貴族以及反抗的騎士們，還有聞訊前來支援的軍隊士兵。巨腕剛爪踏碎並撕裂了骨頭和血肉，炙熱的吐息焦盡眼下膽敢兵刃相向的一切，在邪龍壓倒性的個體力量下人類不分貴賤遭受屠殺。

「你、你看，那是什麼？」

「什麼東西？」

「大家快看王城的上面！」

「那、那、那該不會……是龍吧？」

「別說傻話了，怎麼可能有那種──」

「快看！他在對城內噴火！」

　即使時過境遷，當時在王城外圍街道上的民眾皆目擊了赤龍在城中暴亂，怵目驚心的場景至今依舊深深烙印於眾多人們的心中。

　最後，邪惡的赤龍被一位默默無名竟手持聖劍的騎士，於苦戰過後犧牲了一條胳臂而斬首，才終於平定這場災厄，解救了在場王族。

　該騎士後來被王家尊封為勇者，勇者亦將屠龍的聖劍插立於王都的中央廣場，並向世人宣示──

「誰都可以！要是有人能拔起插於此處的聖劍，他將被認可為下一名持有人，並成為王國新的勇者！」

　留下了聖劍，往後屠龍勇者隱姓埋名。有人說他成為了自由無羈的冒險者，有人說他獲得了大筆的賞金變成了商人，有人說他潛心於鑽研魔法以追求真理並教導眾人，有人說他因為身染龍血而身生異變只能孤獨地遠離世人等，有著大量且各式各樣的傳說流轉。

　三個小鬼聽的入神，聽著聽著途中菲娜也懶的演了，直接坐到克拉漢在的那桌。

「那裡早就是觀光景點了，誰不知道，扯這做什麼。」

　聞卡莉潔吐槽，查德煞有何事地放下了手中尚未飲盡的酒杯。

「我拔起來了。」

「蛤？」

　卡莉潔一臉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的表情，克拉漢那桌的所有人聽了也全都注視過來。

「我、說、帝、都、那、把、聖、劍、被、我、拔、起、來、了。」

　他臉上寫著跩字，放大音量廣播，大到吵雜的周圍都聽的清楚。

「呵呵，那個人說他拔起聖劍欸。」

「真的假的？」

「那個人有病吧！」

「哦？那他不就是帝國的勇者，哈哈。」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又嘰嘰喳喳時不時往查德看，但大多數人都選擇不予理會，很快就又恢復了吵雜。

　在如此氛圍之中，查德提起斜靠桌邊的的兩把長劍之一，解開將劍格與劍鞘抓綁在一起的繫繩，倏地站起，橫劍舉高過頭像要展示給其他人看那樣，接著冷不防地就拔劍，朝卡莉潔砍去。

　一斬、二閃、三橫、四刺，旁若無人地出招。

　眼見她紋風不動，查德只好乖乖把聖劍壓放桌上。

　砰──

　卡莉潔拿起擺放於桌上的「聖劍」，正握握柄。金色劍格如翼左右開展，劍格中心鑲有水滴形狀的紅色寶石，傳說是凝固的龍血。左翅右膀上飾有簡單對稱的條紋，整體看起來樸素不失高雅，很難因此斷言是真是假，所以她沒有觀察太久就轉換角度，自劍尖的位置看往組裝固定在劍格洞口的那兩片稍矮，用於兩面夾咬以固定劍身同時可兼劍入於鞘時的卡榫，稱為「劍莢」的金屬片。

　小指甲連同指尖肉壓入劍莢的細橫夾槽裡迴劃輕刮，沾了當中的深紅褐色粉末出來與姆指搓了搓，明顯就是鐵鏽。

「欸──」

「說謊！」

　兩個小鬼在查德提劍當下就興奮地靠到桌旁，就連克拉漢也伸長了脖子，換來的卻是法比歐失望的聲音與菲娜眼神不屑的評斷。

「嗯。」

　卡莉潔疑惑地抬頭看查德，見他應聲大大點了一下頭，又把視線移回沒有劍身的聖劍，沒幾秒臉上即露出不可思議。

「假的？不對……你這傢伙！該不會──」

　那是窺視真相的愕然。

　轟隆隆隆──　嚓、磅────

　雷聲不止天不晴，帝都中央廣場的一邊架著遮雨的棚架，架下是簡便的長桌短椅。

「冒險者嗎？先在這簽個名。」

　青年士兵心不在焉，有氣無力的說。

「嗯嗯嗯嗯……啊哈……嗯哼……啊啊……嗯……呀啊。」

　一名女子呻吟，看得圍觀男性目不轉睛。

「拔不起來，看來人家不是勇者呢。」

「妳永遠是我心中的勇者，寶貝。」

「你討厭啦！」

　查德瞇眼目送這對年輕的觀光客離去。

「下面一位──。」

　前去，走上了四層的石階，查德在腰際擦抹兩掌後，握住高度約在肚臍的劍柄，深吸一口大氣緩緩呼出，兩腕盡力，可見青筋。

「喝啊──！」

　施力了一陣子，他突然大吼一聲。

「嚇我一跳，搞什麼啊。」

「拔不出來就不要裝模作樣。」

　圍觀的群眾向他叫囂。

　他左手還握著劍柄，右手拿來放在頭頂靦腆地對群眾傻笑。

　鏗──

　在這個時陣這個時間，忽然一個金屬聲響，包括查德，在場所有的人都僵住了。

　或許應該稱讚他是個稱職的現役冒險者，反應比誰都快，向上拋出反握於手的那沒有劍刃的聖劍，再換手正握接住，然後宣示般地高舉過頭示眾一面步下石階，正氣凜然，將手握的聖劍示於一名石階下的中年騎士面前──

　幾秒。

　轉身就跑。

「呃……喂、喂！快來人追，快！」

　良久，中年騎士才回神，命人追捕。幾名士兵傻愣點頭過後，朝查德的逃向追去，騎士才指著棚架下負責記名的士兵嘶吼。

「他叫什麼名字！」

「被通緝了吧。」

　卡莉潔一針見血。

　查德右手拿來放在頭頂靦腆地對她傻笑，卻只見她仰望上方一手遮住兩眼，嘴巴微張吐著氣。

「所以妳會跟我們組隊吧。」

「你是怎麼導出這個結論的？我、拒、絕！」

　砰──

　她將聖劍，更精確地說是僅剩劍格與握柄的聖劍壓回桌上，起身叫了服務生打算結帳走人。沒錯，他說什麼都得拒絕，拒絕就對了，走就對了，不要再和這個男人有任何的瓜葛！卡莉潔在心中如此肯定態度強硬貫徹來意，可能連她本人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也正在極力否定著另外一種既存的情感。

「這樣好嗎？」

　當然好啊，白痴！不要跟你沾上關係才是最好的！她的咒罵僅在自己腦中，神情則藐視著查德。

「妳不久之後應該就要搬離這裡了，不如再一起旅行嘛，就像以前那樣一起。」

「收您兩枚古倫銅幣，謝謝。」

　蛤？什麼意思？這個男人在說啥小？他還瞞了什麼事情嗎？卡莉潔付了酒錢之後表情一副無法理解地回看查德。

　轟隆──　磅────

　雷雨始落。

「報、報告，簿冊上寫的名字是，卡莉潔──」

「卡莉潔？那不是女人的名字嗎？」

　中年騎士不悅地大聲質問，青年士兵很是膽怯。

「是、是，他還有姓，是吉魯德隆。」

「吉魯德隆？這什麼鳥姓氏？聽都沒聽過！」

　急走向棚架，中年騎士氣急敗壞地抓過士兵手上的簿冊瞪看。

　聽見查德說在簿冊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卡莉潔像是脖子無法施力般點下了頭。這個混帳一直都是這樣，那時候、那時候、還有那個時候都是！她努力地想冷靜下來──我為什麼非得要為這種事情努力？

　結果這份努力也一同成了憤怒的薪柴。

「哈囉，妳沒事吧？」

　查德試探性地揮揮手詢問。

　卡莉潔沒有回答，只是嘴上開始唸起了什麼。

「熾羽之心　四源之力啊……」

「嗯？卡莉潔？」

「應際變幻而生　如同烈日而存……」

「喂！快住手！」

　火炎在她的兩手之中應然而生，克拉漢拉著孩子們退後，查德也急忙朝店門方向跑開，店內的人們或者慌張或者警戒，也有不少看似鎮定的傢伙，吧檯裡的酒保則一手一個酒杯擺出不知所以的臨戰架式。

「化為朱紅的灼熱　燃淨吾前一切敵人──」

　火舌成為球形，直徑大過肩，她高舉火球過頭，慢慢一步一步走向那已經移動到門口的查德。

「喂喂，打架嗎？」

「搞什麼？店裡還很多人欸。」

「情侶吵架吧。」

「我們不是情侶──！」

　卡莉潔頓步別過頭去大吼，嚇的那個人從椅子上滑落後倒。

「妳快別這樣，會把店炸了。」

「蛤──？」

　卡莉潔凶狠地向門外扭過頭去，繼續逐步靠近。

　查德吞了口水，表情扭曲，不斷對店內的菲娜挑動眼神示意，於是菲娜離開了克拉漢的身邊悄悄出現在卡莉潔的身後，出手輕輕拉住她的衣角。

　回頭見菲娜伸手來拉自己衣角，那顯的有點害怕的樣子，即便知道她可能又是演的，還是稍稍地被拉離了盛怒，

　火球開始減弱變小、消失，卡莉潔雙腕落下。落下時順勢轉身抓住了菲娜的手，以菲娜不明其衷的眼神，盯了一下子後才放開，接著就無力地癱坐往身旁早端盤走杯，人閃遠遠的空席之上。

「我知道了，我認輸，我加入就是了。反正在這宰了你也改變不了什麼，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反正打從一開始就什麼都錯了……」

　過去的經驗加上心裡有太多的反正令她放棄，無力地碎念，且越來越小聲。

　躲到門外的查德見狀這才走了進來，像接近猛獸一般謹慎地接近卡莉潔，嘗試性地伸手拍了拍肩，見她沒有反抗意志後，掛起得志的臉對其他隊友比了個讚。

　克拉漢閉起了眼彷彿不願評論，三個小鬼則用看垃圾的眼神回應。

「喂。」

「嗯？」

　店內一名陌生男人突然出聲。

「你們以前有什麼過節我不知道，但是能讓女性如此憤怒，八成沒有什麼好事，我實在看不下去。」

　陌生男人如此幫忙說話，卻只換來了卡莉潔不甚領情，甚至可謂藐視的眼神。

「咳咳，呃……總之……」

「啊哈哈，說得也是，說得也是。」

　見陌生男人話接不下去，查德搓著雙手帶笑臉地接近他。

　像個小隊代表，查德開始向店內大眾為騷動一事道歉致意，祭出了三枚多的邁爾銀幣請全場的人喝酒。

「誤會，誤會啦！你真是個好傢伙，哈哈哈哈。」

　陌生男人隨笑聲拍了幾下查德的肩膀，畢竟以結果論也沒實際造成什麼危害，很快地店內就又恢復一開始的吵雜。

　查德還主動幫卡莉潔續杯，以及點了盤烤臭豆腐串。

「您點的東西到囉。」

　服務生送來餐飲。

「好臭。」

　孩子們對著自己的鼻子或捏或遮。

「別這麼喪氣嘛！喏，妳看。」

「哼、呵呵。」

　一副「妳看我記得妳喜歡這裡的烤臭豆腐喔！」的表現，卡莉潔不屑地乾笑兩聲。

「比起這個，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人員組成？」

「這個嘛，有點複雜，不過一開始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哦？」

　卡莉潔還是拿起了一串臭豆腐配酒。

「她偷我錢。」

　被直至剛才都還當成垃圾看待的男人突然回捅了一刀，這一刀插的讓很重視三明治的外層麵包與夾心肉片之比例的菲娜一不小心，把還沒咬斷的肉片給拉了出來。只用牙齒和舌頭很難將多拉出來的肉片塞回去，而且容易令裡頭醬汁滴的到處都是，她不得已只好選擇把肉片咬斷吃入口中，再大口咬下已經失去夾心的那部份麵包。

「有什麼辦法，想活下去就要有錢。」

　菲娜整嘴被食物塞滿只能瞪視奸笑的查德，海爾見狀也主動幫著她找理由。

　而後，查德簡單地敘述了來龍去脈。

「小孩就是小孩，你們就這樣相信，還打算跟著這傢伙嗎？」

　卡莉潔邊說邊以串籤點指查德，三人聞言則沉了下去，只好由克拉漢代替，大致說明他們與教堂和貓腳草的事由。聽說的途中卡莉潔這才注意到海爾的特殊右眼，且期間一度對三人抱持同情，但她沒有讓自己沈浸於那樣的情感裡，只於最後嘲問查德。

「哈哈哈，隊長，你的小隊成員不是被通緝就是準被通緝，是要怎麼出城？」

　無視卡莉潔的嘲弄，喝下最後一口啤酒，隨即喚來服務生續杯並點了烤羊肉串，也順便詢問其他四人要不要加點。

「吶，到底要怎麼辦啊，隊──長──。」

　肘頂桌面伸長了脖子靠近，查德靜靜的瞧看一臉譏諷的她。

「我沒想過。」

　他毫無動搖，義正「顏慈」地回答。

　唉──

　卡莉潔則一整個早就料到般，縮回脖子，深長地嘆了一口氣，便抓起酒杯大口飲酒。

「裝備呢？就算只是幫帶東西的支援手，也不能就這樣出發吧。」

　她以眼神意指小鬼們。

「裝備的話我已經安排好了。」

「哦？跟誰？」

「巴洛瓦商行。」

「巴洛瓦商行啊，呵。」

　卡莉潔流露出一絲不太合意的感覺。她這樣的表現實屬自然，因為越是專業的冒險者，越是了解裝備的重要性，那就越不可能選擇成品而是會盡量找人量身訂製。

　同時，她也若有所思，所思期間，查德點的東西一一送到。

「巴洛瓦商行……等等、巴洛瓦……」

「鵝麼了？」

　查德吞了口酒，用牙齒咬羊肉自串上抽出，邊口齒不清地問。

　身旁，六人已合併一桌的克拉漢正幫吵著口渴，又認為啤酒很難喝的三人點了比酒還貴，帶有甜味且會不斷冒出氣泡的水。

「雖然只是風聲，但我有聽說學會出了一隊人馬到了歐普大森林。」

　兩人頗有默契地臉靠往了桌面中央，低聲細語。

「而且巴洛瓦商行好像負責那邊的物資。」

「卡柏拉爾軍方呢？」

「為什麼這麼問？」

「別忘了我給妳看過的羊皮紙。」

　卡莉潔看了他一眼，坐正回位，她在腦中似乎連接起了什麼。

「學會的誰妳知道嗎？」

「不清楚，只大概有個底。你裝備什麼時候會弄好？」

「下午，最快可以明天一早就出發。」

　她想了一會。

「給我一點時間，巴洛瓦商行那你有人脈嗎？」

「不能肯定，但有入口可以試試看。」

　查德立刻就回答。

「這樣的話最快明天中午前……不、也可能要下午。你可要保佑帝都的追兵不會比我們早。」

「應該不會啦，哈哈。」

　剛剛才搞到快炸了店，現在又一來一往的認真討論，讓同桌的四個觀察者感覺這兩人有些不可捉摸。接下來，卡莉潔一面豪邁地解決盤中的臭豆腐串與啤酒，兩人也一面劃定了幾個時段與地點，直至杯盤皆空，叫來服務生交代了去跟查德要錢後便先離去。

　午後，查德讓三隻地頭蛇帶領，盡可能走小路，五人偷偷摸摸地到了巴洛瓦商行附屬的武具店，貝克亦應約捧出了兩箱裝備。他要曾有冒險者經驗的克拉漢教三個孩子挑選裝備，自己則拉走貝克詢問。

　先說明了目的是培育三個小孩並帶領他們邁入冒險者之路，以及讓生疏的成人再次找回手感，再根據過往經驗，還知道城市西北的森林邊有個不錯的地點，因此詢問巴洛瓦商行是否有出車，想要省去到那邊的路程。

　貝克不疑有他，表明雖不清楚，但可以帶他向店內工作於交易區的人問看看，於是查德和他離開武器店區塊，穿過商行內走廊去到了另一邊開闊整面的交易區。

　現正處麥子的收割時期，也是買賣的最佳時機，讓這本來就熱絡的區塊更加忙碌。從各地前來的旅行商人，裝載滿他們認為有利可圖的貨物，例如乾貨、藥材、香辛料、毛皮、絲綢、武具、稀有金屬、寶石等，只要是可於長途旅行中保存的東西，族繁不及備載。

　徒步也好，馬車也罷，橫向寬敞的交易區即使排除了邊緣那塊自家私用的裝卸區域，仍留有足夠的腹地，得同時讓複數的載貨馬車入內滯留，不但設人引導動線還會有專人前來交易。倘若雙方合意，交易區內亦有直接設櫃供紙筆墨水，可當場簽訂買賣契約，不成亦可馬上整車走人。

　貝克趁隙拉了一個矮壯鼠目，剛完成交易，正熱情送走馬車商人的男人。此處是交易的場所，對於一名有經驗的商人而言，應該都要知道眼下的交易並非唯一的利益所在，無論買賣成或不成，藉機多多面識結交乃理所當然，搭個便車絕非異事，更何況帶人來的貝克還是店裡自己人。

　簡單介紹與說明來意後查德獲得了情報，明日會出車送貨至西北郊外的臨時軍營。

「臨時軍營？是單純練兵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查德充滿疑惑，表情甚至有些誇張。

「嗯，你沒聽說嗎？詳細我雖然也不清楚，但之前礦坑發生了大規模崩塌之後就一直封鎖至今，堤塔村附近還建了個營帳群，我們也只是送貨到那裡。」

「礦坑崩塌嗎，那還真是災難。」

「現在坊間到處都在傳聞，說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出現了麻煩的魔獸之類的。」

「石化蜥蜴嗎？確實很麻煩，不過沒到得動用軍隊吧？」

　查德對鼠目男的說法提出疑問。

「所以還聽說過啊，是傳說住在卡羅茲山的龍跑下來了勒。」

「哇──嗚！如果那是真的，我身為冒險者還真想見識一下！」

　略嫌誇大的反應，他內心知道這些都並非真實──不，要下定論還言之過早，至少在知曉遺跡的全貌之前。

「抱歉讓您久等了。」

　鼠目男轉身走去，手放胸前，摘帽躬身，向入內要來交易的馬車商人行禮後，又回過頭來喊。

「你明天早上再來吧。」

　鼠目男報了個時間，查德道謝，便和貝克兩人回到武具店。

　回到了武具店，即見孩子們興奮地換上新的衣褲、裝備，克拉漢則在數個盾牌之間煩惱著。

「克拉漢說這個要戴在非慣用手。」

　法比歐拿了手甲過來，在場只有他是左撇子。

「我看看，尺寸都合嗎？」

　他點點頭，三人在兩箱的備品中都找到了合適的尺寸。

「嗯，這只要換個方向很快就好，等我。」

　貝克拿著法比歐的手甲走進木檯後的房間，克拉漢與查德則就盾牌討論起來。

　由古代遺跡這個名詞可預見為室內探索，理應考慮到行進空間或許有限，近全身大的重盾絕非首選，問題在於小型圓盾和中型塔盾之類的選擇上。

　如果是小型圓盾，直徑約前臂長，厚不足兩指寬，只要是人身可以通過的空間就不成問題，但這樣便失去了抵禦手的本質，起碼要中型塔盾以上有足夠盾幅以及厚度，能夠確實吃下中型生物的一擊，分工也才有意義。而持中型塔盾要是在過窄，或者四周牆面如洞窟般不平整的地方發生了戰鬥，有機會在移動及轉身時受卡，在與未知的戰鬥中一瞬間的停頓遲疑都可能致命。

　當然，在場沒人知道遺跡內部究竟如何，說不定裡面很寬敞，故兩人商議後決定先以中型盾為主，倘若地形真有不許可，依當下情況看是由查德持小盾先行頂替，或者當場捨棄基礎的集中抵禦戰術改以游擊，甚至撤退亦在考量的選項當中。

　戴上了經貝克調整過後的手甲，法比歐終於湊齊了和其他兩人相同的裝備，忍不住揚起嘴角轉身，卻見剛才還擺出各種姿勢和菲娜互擊手甲的海爾一如既往已經擅自沈靜下來，或是該說他又一次感到罪惡地壓抑了自己的興奮吧，法比歐和菲娜對了一眼，抿嘴或聳了聳肩。

　武器方面，克拉漢挑了把能夠納於盾後的便宜單手鎚，以和隊上刀具為多做出區別，加上其他零零總總必備及雜物，總共花了查德四又五分之三枚盧冬法金幣。這樣的金額，如果每天都只吃便宜食物的話足夠一個人生活七、八個月，甚至要不顧生活品質一天一餐，至多可以撐到一年半。

「這樣真的好嗎？」

　克拉漢詢問，他手中的那面盾就佔了總額的一半。

　考量上抵禦手必然站在最前線，其裝備品質高過小隊之中的任何成員乃理所當然。

　話雖如此，到頭來也只是成品規製的便宜貨罷了，不過已足夠令聽見金額的孩子們全都一語不發，反倒查德是顯得一副從容。

「我又沒叫你們不用還。再說名義上，我們還算是組隊隊友而不是雇傭關係，要是因此能抱持感謝的心態更加努力就好了，算是我個人的一種先行投資，先行投資啦！」

　他笑著回答，答時邊從貝克手中接過了一個小袋，打開確認，裡頭裝有複數的黑色小球。

　付了款，依約保證金扣入本金，查德卻額外多給了兩枚邁爾銀幣。

「哼！這也算先行投資嗎？」

「今後若有機會也請多多關照。」

「這一點點連金鷲館的水果茶都喝不起啊。」

　與貝克相視而笑，握了握手。

　叮鈴──

　出了武器店，克拉漢馬上戴上了剛購入的遮耳帽避人耳目，耳遮當然是軟皮革的通用款式，而非冬用的棉質內襯。

　走沒多遠一行人便彎入了一條相較沒人的巷中，查德於是告知眾人接下來的行動方針。

　現在先行解散，並於明天天亮先在這條巷中集合，若於此不見人影可以到巴洛瓦商行附近圍繞的巷子看看。最壞最壞的情況下，如果明天無法搭上便車且在出城之前就有人遭追捕，除海爾的家外，查德也另行指定了城中的幾個分散地點，並擬定了暗號，以供屆時能夠順利會合。要是在出關的當下被發現，則盡可能往關外逃脫，並要克拉漢與孩子們利用這段時間簡單清洗理容。

「怎麼，你開始怕了嗎？」

「少、少囉唆，我有在聽啦！」

　見心不在焉，查德故意一臉邪惡地嘲問。

　海爾先是愣了一下，才不爽地回答。

　確認了克拉漢會跟著他們，查德兩腿呈八字踮腳蹲了下來，雙手握拳並抖了抖拳頭示意。

「小心為上，靠你們了。」

「嗯。」「嗯。」

　與菲娜和法比歐擊拳後，看了海爾一眼，查德起身離開。

　一離開酒館，卡莉潔逕直前往了冒險者公會。

　她沒有打招呼就穿過公會櫃檯旁的門，和午前離開公會時那明顯只想逃避而顯露出的憂愁哀怨不同，整個人散發出抱有目的，正時刻編織著思緒的積極感，是一名現役冒險者的樣子。

　隨她快速經過所留下的尾風，櫃檯的兩人無言相視。

　叩叩──

「啊！是卡莉潔。」

「會長在嗎？」

「嗯嗯，請進。」

　來開門的是會長秘書。

「喔！卡莉潔，你主動來找我還真是稀有，有什麼事嗎？」

　砰──

　她迅速走到座位前雙手一放，放到桌上，這股氣勢頓時讓盯著她的賽門往後靠向椅背。

「會長，我想請問你關於──」

「冷靜一點，先坐下來再好好說吧。」

　賽門打斷了她的問話，並從座位走出至桌前的客席隨意坐下，卡莉潔亦隨後入客席，對座而坐。

「妳想喝點什麼？紅茶可以嗎？」

「呃、我都可以，麻煩妳了。抱歉、會長，我有點急過頭了。」

　秘書走離，在一旁帶著微笑開始泡起茶來。

「妳不必道歉，我可一直覺得妳應該就要這個樣子，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嗎？」

　問後點燃煙斗中的煙草，連續輕輕呼啜幾回，接著大吸一口。

「好事嗎？仔細想想應該不能算是好事吧……」

　見她突然低頭扶額，賽門揚了揚眉頭挑大了眼，看往天花板吐出煙來，視線再沿天花板走到左邊牆上，才回到卡莉潔身上。

「那──　妳找我要問什麼？」

　卡莉潔很快地從失落中抬起頭來。

「我就單刀直入的問了，會長，我聽說堤塔村附近的臨時軍營有學會的人進駐，您知道是什麼人物嗎？」

「我也有得到這類情報，不過跟妳一樣也只是聽說。再說妳是學會的人，應該比起問我有更好的管道吧？」

「嗯……您這樣說也沒錯啦。」

「連學會的妳也不清楚，照這樣子看，那個地方難道有些什麼？」

　雖然只有一瞬間，卡莉潔注視了賽門的雙眼，兩人對看。

「我就是想了解才來問您。話說回來，那裡會駐軍好像是因為坑道崩塌，但也一段時間了，坊間一堆傳聞，關於這點您知道些什麼嗎？」

　賽門搖搖頭。

「軍方周圍的戒備意外森嚴呢，似乎動用了不少人。」

「就連會長派去的人也得不到情報嗎。」

　卡莉潔眼神沒有對焦，這句話說給自己聽的成份比較重，但音量並非小至面對面的賽門無法聽見。

「喂喂，拜託妳可別亂說，我怎麼可能會做出刺探軍方，或說是貴族這樣的逆事。我也只是聽說的啦，聽說。」

　閉眼道出，語畢吞吐了口煙才睜開。

「您說的是。」

　她捂住勾起的嘴角，然後隨笑意漸消同時陷入思考。

「卡莉潔，妳看來有掌握了什麼情報，不能在這裡分享嗎？」

「嗯，我是在想這一切會不會跟教會的委託有關。」

「是指異變的調查委託嗎？」

「對。學會方是由布拉肯老師主導委託吧？」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並追問。

「更精確一點說，是派來的人以他的名義。委託信件的封蠟上確實是學會的印記。」

「啊──　再想下去背後的關係實在太複雜了，很難下定論。」

「雖然我也很想知道異變的真相，但是比起那個，為什麼委託公會更讓我在意。」

　吐出煙圈，他深感興趣地說。

　確實如賽門所言。魔法學會與教會都是超越國境，足以敵國的巨大組織，教會更是越洋跨出了大陸，這樣的兩個組織必然有其自身專屬的情報部門，卻委託了冒險者公會協助調查，背後是藏有什麼意圖又或是出於什麼原因而不得不這麼做？難不成異變一事規模大到學會與教會都無法掌握？卡莉潔心想。

　兩人口中的異變指的是大約半年前開始，遍布奧崔斯大陸各地陸續出現之現象。

　原先被認定為沒有魔法方面才能的傢伙，有一天忽然沒有理由地就變得才華洋溢，或者本來壓根就不會魔法的普通人，一覺醒來後猶如天才般能夠施展魔法自如。當然，依然存在有更多毫無變化者，可是上述的少數案例卻非一時一地之個案，且漸有增加之勢。

「的確很引人遐想呢。」

　對於時常接觸、應用與研究魔法的人，如冒險者、軍隊騎士、魔導士、神官，組織又尤以學會、教會對該現像比起常人更加敏感，而其中也更有部份人士直接將此異變定調稱為「魔導覺醒」，這一詞彙乃源自一個古老的傳說。

「要是妳之後能得到關於異變的情報，請告訴我，甚至要我買下情報也行，只要價格我出的起就是了，哈哈哈。」

「賽門會長……」

「沒什麼，只是當初接下這難有結果的委託時還沒意識到，回頭一想才總有一種揮之不去，被一起拖下水的感覺。」

　他語氣中夾雜了莫可奈何，卻又像極了冒險者──沒有後悔而只是想知道真相。

「茶好了喔！」

　乒乒──

　秘書沏好了茶端上了桌，讓卡莉潔眼睛為之一亮。

　基底為滑亮白色的小圓盤上承載了同色的杯子，盤緣與杯身皆點綴有藍色花樣的連續圖案，圖案可見粗糙，一組共有四盤四杯，外加一隻同樣材質紋樣的中型茶壺。

「是假的啦，仿製品。」

「我當然知道，真的會長哪買得起。」

「咳咳。」

　賽門清咳了兩聲以示抗議，身旁的秘書則是從卡莉潔進門至今都一直保持著微笑。

　這種身上滑亮潔白的器具叫做瓷器，是近年來由商會船舶自北方大陸帶回的舶來品，其光滑白亮的外觀以及常有漂亮的紋樣，有著難以筆舌的高貴質感，深受地方士紳和貴族喜愛。歷經千里迢迢的工藝加上易破碎必須小心存放，價格因而極其高昂，到了一些士紳貴族的手中時，甚至失去了器皿本來的意義而成了裝飾或展示品。

　賽門所擁有的這一組，是奧崔斯大陸上的其他商會求教製法於賢者大人，進而自行生產做出的版本，說是贗品實則不然，但品質相較舶來品而言大為粗糙，工藝技不如人亦乃事實。

　即便如此價格還是不俗，光這一組就要六枚盧冬法金幣，是實實在在的奢侈品。

「妳從剛才就一直在笑是在笑什麼？有點噁心欸。」

「嘿欸──　這樣說好過份喔，我只是覺得像今天這樣的妳才是真正的妳而已。」

「蛤？」

　秘書一臉無辜地說，卡莉潔不解。

「呵呵呵。」

　會長聞言趕忙吞下紅茶，令其不至於與笑聲在喉中衝突，並轉了轉手持盤上的茶杯。

　而後，卡莉潔與兩人好似午後的茶會，天南地北的閒聊了好一陣子才離開公會。離開之後她又打探了幾個地方收集情報，並順路購入了查德與隊中其餘一干人等不會主動準備的施法材料及藥水等等，已是黃昏時分才去到了金鷲館。

　所謂的施法材料其作用範圍，普遍不外乎強化引導、術法增幅、塑形固定以及保存實現，要使用何種效果因人與魔法而異，所以自然而然都是由使用魔法的魔導士本人準備。

　至於藥水，在冒險者之間通常是指由鍊金術所調製而成的戰用液狀藥物。液狀並非絕對，只是就冒險者們經年的戰鬥經驗，要服用的話液體較固體有利，邊跑邊喝比起邊跑邊咀嚼更簡單、安全、省時，且比較不會咬到嘴唇和舌頭。

　藥水中最基本的兩款之一，為短時間內可緩和乃至消除暈眩、嘔吐感的藥水，之二為帶有些許鎮靜作用，能於短時間內幫助睡眠藉以少量恢復精神的藥水。

　雖然無明文規定，不過潛規則中藥水一般默認由使用治療術的支援手準備，因其後衛待機的特性，裝備維修與各式耗材消費的壓力比起抵禦手和攻擊手來的低。話雖如此，有鑑於能夠行使治療術的魔導士相較稀少難覓，富有團隊戰鬥經驗者更甚，很多時候會受到禮遇改由其他的支援手代為準備，或乾脆由團隊吸收平攤，以留住人才。

　卡莉潔一踏進金鷲館的門，便有身著制服的人員主動前來嚮導。

「喲──卡莉潔，這邊這邊！」

　令人不悅的聲音從大廳旁側的其中一桌傳來。

　前來嚮導的金鷲館人員一時之間，震懾於來客所流露的惡煞凶神而退了幾步，遂逕自躬身示意，儘速退退離去。

　不讓女士等待，先一步到場是紳士的教養，然而這對當下的卡莉潔來說卻是一把無情鐵鎚，擊碎了幻想。要是能夠先一步抵達，點上一杯飲料，找了個好位置悠閒優雅而坐，她腦中的查德就可以在來的路上不幸被馬車輾死，抑或經過建築工地時被肩扛粗長木材的工人忽一個不經意的轉身擊碎後腦，而不是笑容滿面的坐在那。

「唉……」

　無視深藏內心角落的那一點不協調，她心裡自我勉勵，打起精神面對現實，往查德那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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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REVEAL 第一章 兩人(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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