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花 - 前篇第五章紫陽花

SCENE 1 謎團

晚飯依然大排筳席，只是那位貴賓並沒有出現。

直至翌日早上。

凜揉著眼，睡眼惺忪走出房門，嗅到食物的氣味，於是靠著鼻子走，靠近餐桌，陌生男人的背影映入眼簾。

“咦。今天下雹嗎。居然起得這麼早？”

帶著諷刺的笑意傳入凜的耳中，惹她直呼不滿。

“甚麼。我偶爾也會有睡得差的時候。”

昨天黃昏的事，其實也沒甚麼。

被摸了臉頰而已，又不是三流偶像劇言情小說橋段。

比這更高一級的事她也做過。

現在只是想起也侷促，到底是為什麼。

心跳不肯緩和的原因可以有很多。

所謂的吊橋效應。

她應該是害怕。

他竟懂得如斯溫柔，如待她作重要寶物。

但是，眼神。

不同如青年要把她全數吞下的狅妄，那只是一片虛無。

周圍的所有也要被吞沒的虛無。

到底經歷過甚麼才會有這種眼神。

她害怕去想像。

她不明白他在想甚麼。那才是最可怕的。

“哦～偶爾。”

女孩只顧小心翼翼的放下手上碟子，語氣卻是明顯的輕佻。

耳邊響起如低語的輕笑，讓凜驟然收回了反駁。

“如果不介意，不如坐下，一同吃個早點？”

聲音很悅耳，穩重的聲底帶來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我慶幸碰上這個偶爾，能見上你一面。”

陌生男子把手擱在椅背，回頭對她悠然一笑。

凜的第一反應，還以為是她的錯覺。

男子目測三十歲上下，金屬袖口扣映襯在一絲不苟的白色襯衫，簡單卻不失莊重，伴上淺格仔紋的寶藍西裝背心，就算沒有領帶的配撘，也飄蕩著一股英挺感。

所以，一瞬間感覺以為是他，是錯覺。

縱然同樣黑髮，同樣的琥珀眸子，給人感覺是如此溫和。

決沒有惹人注目卻使人卻步的壓迫感，反而渾身散發著可以依靠的柔和氣場。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

“還未睡醒嗎。趕快去梳洗，別讓尚恩大人久等了。”

凜這才驚覺自己有多失禮，連忙用手遮臉，臨走前猶如看見男子的微笑，那應該不是錯覺。

“昨天晚上，臨時有會議，所以趕不及。”

男子抱歉的笑言，邊夾著筷，挑著煎魚。

昨天難得人齊，除卻一個人。

他拿著花，包括她給他的，稍不留神就掉失了他的去向。

枱上各種美食，份量之多，看來大家都有份出一份力。

大家都徑自開動，對少年，甚至嘉賓的缺席，沒有留下半點關心。

直至凜吃飽了，忍不住問。

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遲到。

青年只是打著哈欠，猶如她所問根本無人不知。

“還心想今次又要一個人吃飯。”男子雖苦笑道，交替望向左右兩邊，彎起的眼角卻洋溢著暖意。

現在餐桌只得三個人。

凜一直覺得，這兒一到上午會很冷清。

因為最吵耳的那個不出來。

從怕光的這點來說，也是挺吸血鬼的。

面前的男子卻安然無恙的扒著飯。

既然是同類又為何？

凜故意往對面皺起眉，希望女孩察覺到她有疑難。

只見女孩也跟著皺眉頭，看來是不知道凜在做甚麼，甚至有種別在這兒擠眉弄眼的警告。

“別這麼說，早餐的話還有我可以陪你。”

轉瞬間，女孩便對男子展露出乖巧的笑容，男子也報以一笑。

“再有機會與你共坐於這兒，剛好是十年。”

儘管男子笑意不減，女孩卻稍稍低頭，像個做錯事等待懲罰的小孩。

"你已經很努力了。又有誰能斷言這是不如人意。"

男子俯身伸出手去，輕撫女孩的頭，直至她肯跟他對視。

“你們回來了就好。”

男子向女孩說得誠懇，語畢又把注意放到凜身上。

照直說，凜打從開始就覺得他們在說暗語，一些不關於她的私事，故此也沒多加留意。可是，男子這麼一望，嚇她一跳。

“更何況，你們還帶了一個驚喜前來。”

凜得承認，她下意識就是去找話中是否帶有諷刺成份。但是，結果反而是自己的小心眼使她內疚。

“真是巧合。當初也是那孩子帶新客人前來。”

男子撫過杯面，似是在回想些甚麼。

“那孩子？新客人？”

凜只懂木然重複剛才所聽，可男子也沒有聽漏，加以解釋。

“當初是安德魯帶緹雅前來。。。不，更貼切去形容的話，是緹雅自己。。。”

“沒錯，是我自己發現的，就類似找到同鄉的感覺吧。”

緹雅冷不防打斷了男子，急促的說。

凜不禁皺起眉頭。

“那個，尚恩大人，這個要多添一點嗎？”

緹雅拿起男子面前的碗，向他投問，連他也感到突兀般，回答中有著遲疑。

“啊。。。好的，麻煩了。”

有古怪。

凜看著女孩遠處的身影，直覺的想。

打斷話題，還硬要結束話題，更何況是對著一個敬重人物。

問題是她想瞞些甚麼。

不是他帶來的話，即是她跟住他？

其實她與他的關係也很撲朔迷離。

“凜，可以這樣的稱呼你嗎？”

被點名的凜連忙點頭說是，男子注視著她，與其說是觀察，不如說是關注。

“雖然我剛才那樣的說，那孩子與他人接觸的機會可算得上是最少的。雖然還有各種不成熟，還請你多加關照。”

“不，我才要這樣說。”凜料不到他的發言，向他臨時起了個笨拙的彎腰，良久不敢抬頭。

“果然，這個國家的禮儀，真的不太適合我呢。”

男子開玩笑的道，就算茶杯遞上了嘴，也掩不住笑意。

“但是，那是我真正的心意。若能與他好好相處，我會很高興。”

凜聽到這兒，卻不敢胡亂回答。

好好相處。。。嗎。

說直話，是朋友（？）的話，說好好相處並不奇怪。

但是，凜不敢肯定。她回想起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衝口而出，甚至沒有想過他的回覆。

姑且當成求知欲大於一切的話，好好相處這句話就顯得過份沉重。

男子再沒有說話，只是眼神專注的看著一直沒有放開的杯子。

彷彿聽見男子嘆了一聲，看來他想把這當成喝茶的自然反應，就此被忽略掉。

凜那時所感覺到的是，單純是男子如家人對他的關心。可能是因為自己過於敏感，過於渴求，使她過份相信這是唯一的解釋，猶如被黑布蒙上雙眼一樣。

因此，才沒有察覺，男子那淡淡的歉疚。

把黑色西裝外套擱在椅背上，料到外面陽光普照，男子轉身一手打開窗簾。

猶如要驅散偶爾佔據內心的黑暗。

他從外套口袋裏取出信件，放在長久不見天日的抽屜內。

就讓這成為數之不盡卻同出一轍的其中一封信。

無論他到哪兒，她總會知道他的去向。

儘管她每隔幾個月總會寄來。

儘管她寫的總是同樣的對白。

很想見你。

你何時才肯原諒我。

他每次都會打開。

只因生怕同樣的對白會出現變數。

雖然難以捉摸如她，她唯獨不會跟自己說謊。

很想見你。

你何時才肯原諒我。

很想見你。

我快要到達你的身邊。

他不禁閉起眼來，手上的信摺得不成樣子，關上抽屜的聲響顯得過份響亮。

他毅然坐了下來，手肘撐在木桌，以手扶額，剛好遮住了深閉的眼。就算深深嘆氣，也不足以緩解深存的鬱結。

你，還有跟她作聯絡？

向來冷得淡薄的灰色眼眸，這刻並不屑掩飾亮眼的銳利。

縱使他深知脆弱的否定瞞不過她，他只能這樣做。

看來，就算歲月過去，他依然是個讓妹妹勞心，不成器的哥哥。

截然有序的叩門聲惹他回到現實，猶如要鞭策自己一番，他用力的清了清喉嚨，開口示意。

門的那方，同樣是灰色眸子。他第一反應，仍然是回憶裏頭，那無聲的責備。

“尚恩大人，抱歉，打擾到你。”

眼見金髮女孩流露擔憂，他就知道自己大意到，透露出向來掩得住的倦意。

“不。話說現在還早，跟諾埃爾不在一起，真是難得。”

他很快便重拾狀態，笑著向女孩投問。聞言，她只是笑，再沒有過問他剛才的失態。

男子回溯記憶，鮮少見她笑得毫無介蒂。

“他剛剛睡著了。最近終於能夠喘一口氣。”

他深知這個侄子的性格，不只固執，最致命的是任性。

真是深得昔日好友與他家老么的遺傳。

當初稚氣未脫的他，堅決得彷彿要與全世界為敵的眼神，簡直與他父母同出一轍。

就像永遠還不清的債。就算他們倆的身影早已模糊，還是逃不掉收拾亂攤子的命運。

他應該是天生的吸引麻煩體質。回想起那段焦頭爛額的年輕歲月，那個只懂埋怨的自己，現在可以報以一笑。

所謂改變，在期待之際，可能早已訪至。

“我走了大概半年也沒有，可真的變了不少。”

不願放手的甘願鬆緩。

不願接觸的敢於伸手。

唯一的變數，是那個看似懵懂的女孩嗎？

“所謂的契機，比起她自身，更似是連鎖反應。”

女孩的善解人意，他是清楚的，故此，對於她一眼便看得出他的猜測，他並不意外。

“比起偶然，更是必然，相遇這回事。”

他隨口一答，女孩會心一笑。

“想見見他。”

他並沒有道明是誰，只因覺得這多此一舉。

對於這個他，女孩定必了然於心。

“就不去見他嗎？”

金髮青年站在少年的背後，差一點就要碰上他。

但是他忍住了。

既然他這般嚴正其詞的說，雖然寂寞，但唯有忍住。

縱然習慣這回事並不容易改過來。

“他已經走了。”

少年依舊沒有回頭，好像專心致志的觀看窗外繁星。

青年明白，少年看似漫不經心，實質卻過份敏感。

對他所說的，他全都聽得見。

在他面前的，明顯與否，他全都看得見。

哪怕就連不欲揭示的，他也清楚。

無動如衷，只因他不欲回應而已。

“我還算。可不是甚麼互相惦記的關係。”

養育與父母索未謀面的青年，與男人的關係，有人可能會說，如同父子一樣。

但是，對他而言，一直都是大叔。

他一直認為，原有的地位是無法被褫奪的，不論對方實質付出多少。

對面前的少年如是。

“大叔他應該很想見你。十年時間，以人類的標準來說，可真算長。”

青年轉身靠窗，至少能讓自己看到少年的側臉。

所以，他沒料到，少年轉頭，向他投以毫不吝嗇的注視。

“是嗎。”

當這淡淡的回應快被沉默沖洗過去之際。

“我不想見。”

輕聲足以擲地。聲音，表情，動作，青年只能更仔細端詳他，猶如錯過了甚麼。

他變了。

變得不再顧忌了，還是變得坦率了？

青年所認識的他，不會道出自己的意見，諻論拒絕。

沒錯。就算渾身表示著拒絕，他只會噤聲。青年想不通，少年是不懂以言語表達，還是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想要拒絕。

少年猶如察覺到青年躁動得不帶焦點的目光，他掛起輕笑。

“只是，察覺到沒有講究的理由而已。”

青年驚覺，少年的眼神使他看不透。

惹人不快的喪失感奪去他開口的權利。

原來的他彷彿哪兒尋不見。

不。

突然浮現的想法，即使是未經證實，也引他害怕。

可能，只是可能，這才是真正的他。

說他變了，他們又有真正的了解過他嗎？

要說沒有把一點自己的想法，加諸到他身上，那絕對要成謊話。

難怪就算加以靠近，也隔著道不可觸及的距離。

只因原本就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

少年雙眼繼續對上他，眼也不眨。

青年初次移開了視線。

SCENE 2 剖白

凜遙望陰雲密佈的天空，面前如水簾的雨絲，撅了撅嘴。

她只敢斜眼一看坐在旁邊的他，飛快的移開了視線。

他看來覺得這片景色再尋常不過。

可是，凜此刻的心情鬱悶得很。

天氣不如預期，她確實清楚。她只是討厭，只能等待與寄望，那些無能為力的時刻。

就趁現在下個夠，她只希望明天不要下雨。

鮮見女孩如斯期待，下雨太可惜了。

“據聞莉迪雅鮮少外出，今次居然允許。”

“那與軟禁有甚麼分別，這個年代居然還會有。”

凜不吐不快，卻不敢對著本人說的事，在少年面前終於敢吐嘈。

雖然就是明知他並不會加以評論，所以說出口才毫無壓力。

但是，她仍然想要消去，那種猶如對著空氣說話的怪異感。

“為甚麼會突然允許。。。”凜不禁呢喃道，不忘轉頭看他，證明她是在跟他說。

“你說他受了甚麼衝擊才允許。”

就算凜認識青年不足一個月，他固執如牛的脾氣也是不用證明的了。

要改變這種人的想法，不是難以登天，也定必先要經歷一場腥風血雨。

憑凜的直覺，沒有相當的推力可幹不成。

再憑她僅有的理性，諻論令他聽話，說話能讓他聽得入耳的人，理應寥寥可數。

就例如旁邊的他。

“你對他說過甚麼？”

她一直等，只因知道這近乎確信。

“。。。他察覺到但一直不敢承認的事。”

即是甚麼？

凜只好暗自接受他愛猜啞謎的說話風格。

只因為，追問會顯得過份執著。

那固然丟臉，但更重要的是，他不願回答，也是徒勞無功。

但是，凜不甘心就此斷掉話題。

明明吹著潲雨的涼風，卻悶得快要喘不過氣，定必是心情的錯。

其實，她究竟在期待著甚麼？

朋友的界線又是甚麼？

能觸及的話題又有甚麼？

他垂下頭，任黑髮與影子遮住他的容貌。凜湊近他，察覺不到肩頭碰上了般，就是想看他的焦點所在。

他甚麼也沒有看。

他在睡覺。

她不得不承認，她這一刻有種發牢騷的衝動。

她在這兒思前思後，輾轉不安，他居然連意識也不知去了何方。

出於非理性的考量，她喚他的名字。

沒有留神他正離她呼吸可觸之處。

沒有留神他睜開眼的可能性。

他根本沒有睡著的可能性。

清澈如玻璃，一碰便留下裂痕卻美麗的玻璃。

我沒有他這般溫柔，也沒有那般脆弱。

凜再度反芻青年的話，還未弄清箇中含義，思緒的絲絮被對面的咧嘴一笑無情割斷。

他笑甚麼。

她在自己的字典裏，於他的名目上，加了一項意義——捉摸不定。

她移開了身子，他一再閉上了眼。

沒錯。他不是在睡覺，也無心聽她說話。

那麼隨便她說甚麼，思前想後都是徒勞。

她看來是對於為何不安而感到不安。

那是對於可能永遠也尋不到答案的恐懼。

"不想回去。"

凜試著掩飾因衝口而出所造成的衝擊，佯裝那是伸懶腰自帶的隨意。

雖然無助驅除潛藏內心的陰霾。

說回去，活像她有地方能回似的。

"就這樣，留到不想留為止。"

聞言，她與他眼神交匯。

她知道他沒有一點挽留她的意思，那是不帶色彩的建議。

已經足以令她大感詫異。

"最初的理由是甚麼？"

不需鼓起勇氣，看著他直視自己，凜自然不過的道了出口。

見他不著痕跡般移過視線，她心裏有數。

"關鍵是出於你身上對吧。"

他沒有回應，也沒有否認。

"你呢。現在留下來的原因是甚麼？"

他問得輕聲，話中疑惑卻臨近溢滿。

她覺得她被蒙混過關，但是她肯定，這道問題並不是他隨便問出口。

至少他稍微對自己有點興趣，那麼她沒有理由不作回應。

"沒有。只是逃避。"

她選擇坦白。如果關係是雙向的話，她期待他對她坦白，也不算過份吧。

"回去的話，要變得直面太多事情，但是我還未找到解決方法。"

他沒有再閉上眼，但也沒有插話。

不變得DEAD AIR 的唯一方法，就是繼續說，有的沒的不斷說。

"很多事情。。。例如。"

儘管一提起私人事，她的結巴病又犯了，她的本能還是不想說。

"跟一個原本高不可攀的人在一起。打從一開始已經沒有半點實感。其實原本是他對我告白的。那個時候就算覺得某處不對勁，但是，是虛榮心自私心甚麼心作崇也好，總之我就是接受了。"

凜深知自己說的雜亂無章，被心中的引擎所驅使，也不知道如何重回整理。

他依舊默不作聲，木無表情。可他看她入神，凜寧願相信他在聆聽，心安定了不少。

"所以。原本以為早有心理準備，結局還是大受打擊。"

"單是喜歡消散這種事很平常，但是，當知道他是存心玩弄我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怒火中燒。。。"

她大庭廣眾下重重打了他一巴掌。

"明明我不是想幹這回事。明明想要安定的渡過這兩年。本來我跟他就地位懸殊，在班上也招人話柄，這樣一來還能活嗎。已經沒有退路。"

她不禁掩臉，只是以口述說也猶如重新經歷一次。

已經沒有退路。

她用手按著從眼角滲出的溫熱，希望不讓他看見。

那個時候，明明她也不打算哭的。

印象中她很少哭，就算哭，不出分鐘也能止住。

她一直慶幸自己屬於哭過不會眼睛腫紅的人種。

她抬過頭來，若無其事的看著旁邊的他，正心存憢悻他並不會向她投放無謂的安慰的時候。

"還是喜歡著他嗎？"

他這樣問，令她瞠目，心也猛然地抽緊。

其實她並沒有坦白。為了守著自己殘餘的自尊，她寧願騙他，騙自己。

凜深知，人總是聽見一個理由就會作罷。因為所謂對話，只是務求平均分配說話權利的遊戲。

她以為有一個理由，足以令他作罷。

她以為他看不穿她。

她以為他不屑於追問。

她只感到難以置信，其他東西都不到她眼裏。

就例如，在暗色衣袖裏抓緊長凳邊端，抖動的手。

“不知道呢。”

幾經糾結，凜只能吐出這不痛不癢的四個字。要她示弱，太難。

“大概，是喜歡那種喜歡的心情吧。”

補上的這句，並無虛假。是褔是禍，她並不是天真得相信，愛人等於一切的少女。

她對愛情一直抱有懷疑。

縱然此刻，她分不清，這是把膨脹的喜歡妖魔化的歪理，還是把殘存的喜歡合理化的堂皇說辭。

她知道自己很狡猾。他問的是喜歡與否，她沒有說出口的答案無疑是前者。

憑他的答覆，很明顯他是知道的。

“為甚麼要去在乎。”

這下他問得篤定，他並不是在問她答案。

“既然對方也不在乎，又何必。”

他掛上笑，猶如考試碰上自己胸有成竹的問題，邊暗自掀起嘴角，飛快的寫下答案的學生。

“。。。”

有那麼簡單就好。

“那也是的。”

她沒有看他，對他的附和顯得軟弱無力。

若然幹得來的話。

做不到的話，這番說辭只是逞強而已。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在想甚麼？

“吶，你有試過，喜歡上一個人嗎？”

對方不在意，便乾脆讓自己不再在意。對凜而言，這等同抹殺與生俱來的情感。

喜歡這種情感，只能等它自然褪去，並不能自行撲滅。

他又明白嗎？

對於女孩，他是抱著何等感情？

甚麼感情，才會在對方笑得何其燦爛，才會親手奪去對方的生命。

他望向她，下一秒她有衝動想移開視線。

他在嘲笑她，在他眼裏，這是道何其滑稽的問題。

可是，她只是驚訝，並非害怕。

那應該是他情緒最外露的瞬間。

“曾經有個人，是我的世界。但是全是謊話。”

“我從沒有喜歡過那個人。從沒有。”

他緩緩搖頭，話裏滿是事後的輕描淡寫。

對自己的話引來的衝擊，渾然不覺。

抬頭看時鐘，正指向數字三。

凜強忍睡魔的攻勢，只因她要等一個人。

她有東西想問。

“我不就是說了？自己去尋找。”

青年俯身於長方形球桌上，沒有流露半點猶豫，以球桿一捅，彩球連聲而落，正好點綴著話的結尾。

終於等到他完局了，凜走向收起球桿的青年，不理會他先前的牢騷，順勢問道。

“他之前是否受過情傷之類的？”

曾經有個人，是我的世界。

不知何解，這句話勾著心弦不肯鬆脫。

青年擦拭球桿，面露敷衍的笑。

“不知道呢。”

他放下球桿，似是利用暗影，遮住他笑裏愈漸明顯的苦澀。

凜覺得他不像騙人，只是想不透何解他的口徑會跟之前完全轉了一個方向。

“照你先前所說，還以為你會知道。”

明明先前問他還一副從容得神氣的樣子。

凜故意佯裝可惜，噘著嘴挑釁他。可是他居然沒有回吼。

他的笑彷似僵了起來。

“那是逞強。”

他單手插袋，帥氣是帥氣，可是這刻，凜感受到些微他想收起自己的不安。

“其實，我也不懂他。”

青年索性不抬頭，在室內黃燈照耀著他的臉容的前一刻，她彷彿看見，他初次展露的脆弱笑容。

SCENE 3 陽光

“為甚麼連我也得跟著出去？"

凜不是覺得不滿，只是感覺唐突。

"你要外出？"

正值正午，凜還攤在沙發上，神志不清的瞪著電視。

所以，目睹了駐足於門前的暗色身影，還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他轉頭看著她。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一向溫婉的嗓音糅雜著些微慌張，踏過階梯的腳步急促卻不吵耳。

待女生走近他身邊，他才對她輕輕搖頭。

"你們倆，就現在外出嗎？

待她再次開口問道，還未睡醒的腦袋才意識到事實擺在眼前。

"為甚麼會是你陪她的？"

她以為會是另有其人。

"因為我這個時刻不能外出。笨蛋。"

青年一步階梯也沒有下，以手肘倚著欄杆，只在開腔時瞧她一眼。

也是的。忘記了他怕光。

"拜託安德，我才安心。"

聽他不情不願的語氣，凜暗自笑話他猶如第一次放女兒外出過夜的過保護父親。

只是外出走一逛，會有甚麼危險。

正當她想要吐嘈的時候。

"對了。"

有些甚麼似乎閃過了他的思緒。

"你也跟著他們外出吧。"

青年徹底的轉過身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她問為甚麼，又被他用死光掃視。

"好主意。多一個人逛會更盡興。一起去吧。"

見女生誠意拳拳，凜也不知如何拒絕。

她望向少年，想以眼神問他。

她離開這兒，是否可以。

他似乎看不出她的意思，直至出門的最後一刻，依然一言不發。

"天氣真好。"

感受著風的流動，凜刻意走得緩慢。

“你好像比我還興奮。”

與她並肩同行的女生，笑話著她，這反而使她心裏洋溢起一股暖意。

“別人說，沒有比失而復得更令人高興的事，那麼重新得到理所當然的事物，就是教人感動的了。”

女生先是看她入神，動作輕微的挽起她手，猶如不想驚動她。

“以後，我們再一起出來走走。”

理所當然的事，代表很多可能性。

不能捨割的，卻渾然不知。

以為不會掉失，卻失之交臂。

若然重新得到，便代表能直接預視，將會好好珍惜，那有多好。

即使，珍惜，並不代表不會再度失去。

至少記住身邊的事物，面前的畫面。

人其實如自然萬物，微風，陽光，花草，你並不能真正擁有，只能感受。

一路上與女生談著有的沒的，凜顧念殿後毫無存在感的他，放慢腳步，但是，距離卻沒有多大改變。

正因他配合她的步伐，距離始終不變。

有夠諷刺的。

“總覺得，走進商店街，有種懷念感馬上湧上心頭。”

“你有來過這兒？”

“類似的地方還是有很多的。純粹說感覺。”

真的嗎。心中有把聲音縱然微弱，卻惹她急忙止住了腳步。

旁邊女生孤疑的看著她。

“嘛，但是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反正很久沒有逛過是事實。”

環顧街道，單是身高不同了而已，眼裏映照的東西卻變得完全不同。

這街道依舊人山人海，現在的她，會抬頭去留意，林立的店鋪裝潢，擦身而過的陌生臉容，周嘈的笑聲與哭鬧。

世界原來可以很大。

如此種種，雖然是事不關己，但是你想觸碰便可以捉住。

遠比起追逐著，所謂唯一重要的事物，來得幸福得多。

“那麼就對了。雖然懷念是種好情緒，但是既然就在面前，對比一下現在，絕對會有新的體會。”

女生碰了碰頭上的白色貝雷帽，像是顧忌陽光過份猛烈，卻露出豁然開朗的笑容。

凜喜歡這個笑容。

“就算事過境遷，物是人非，”

“也不是壞事。”

兩個女生分不清是誰打斷了誰，最後笑成一團。

凜在笑意減退之前，又不禁回頭一看。

她知道自己糊塗，外出時習慣袋子放胸前，一有機會便會檢查錢包在不在。

這一路上，他猶如她不在身上的錢包似的，她數不清自己回首的頻率。

每次他都無動如衷，她並不相信他察覺不到。

就算通道愈漸擁擠，快連針頭也插不入，他猶如築起了牢不可破的城牆，周遭所有未有受到冒犯，唯獨繞過他繼續游走。

凜認為，就算真的如此，他到底也不會在意，甚至沒有留意。

既然如此，這短暫的窒息感是怎麼一回事？

她收不回仍未脫落的笑容，回頭望向他的時候，對上他視線的時候。

世界其實很小。

虛構中富者總會邂逅貧者，強者老是遇上弱者。所謂戲劇效果，就是誇張萬倍的對比。

事實上，對比存在於各種形式，不論不經意間還是惹人側目。

這刻自己笑得開懷，就在同一時間，因為同一件事而哭的大有人在。

互不相容但小得擁擠的世界。

凜素來對此冷眼相待，世界的定理就是如此。

但是，此刻。為何會被突然襲來的罪惡感所折磨？

此刻，他讓她感覺陌生，同時又似曾相識。

如陽光必有影子追隨，歡笑與悲傷作伴，希望必須承擔著絕望。

若然要得到幸福，必先學懂捨棄的話。

自己腦海裏的妄想惹她心寒。

他如一個包袱，包裹著所有她討厭得企圖拋到老遠，卻早已植進骨子裏的種種。

對周遭的敵意，對自己的厭惡，對世界的不信。

道理是，把這些通通拋下，便能變得幸福。

罪惡感從何而來，她終於明白了。

何解此等熟悉，她也明瞭。

在與他對視的那刹那，她早就清楚。

他目光黯淡，像個被遺棄的小孩。

曾經她也是。

“啊。這兒竟然有。”

女生驚喜如看見一閃而逝的流星，她毫無猶豫拿起一本痕跡班班的書，小心翼翼翻起泛黃的書頁，生怕輕力也會弄得殘破。

“這個版本我找了很久了。”

她說著，駐足於小小的店鋪前，穿著直紋針織衫，米色寬褲，與店鋪內雜亂無章的褐黃書頁格格不入。

可是，女生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依依不捨的蓋上搖搖欲墜的封面，又再拿下一本。

凜有預感，她要這兒耗半天。

“啊，對不起。悶壞了你們。”

凜看著在女孩旁邊的他，像陪女朋友逛時裝店，沒有怨言也沒多反應。

他心如止水，一如既往。哪怕她仍然心有餘悸。

“我想在這兒多留一會，你們就隨便逛逛吧。”

女生冷不防落下一句，惹凜衝口而出。

“怎麼可能留你一個人？”

潛台詞是，女生有甚麼事，她死得要有多慘。

“可以的。就逛你們喜歡的吧。”

女生笑得不諻相讓，凜知道就憑她吵不過。

於是她回頭找他。

“你也說些甚麼吧。怎麼可能。。。”

“可以的。若然是你所希望的。”

他打斷了她的話可以作罷，可是身為護衛(?)這樣的擅離職守的不是問題嗎？

“那就拜託你了。”

女生對他笑得寬心，凜只能眼看事態自然的發展，未待張口叫停，女生從口袋裏取出數張大面額紙鈔交給他手上。

“玩得開心點。”

“等等，我們到哪兒集合？”

凜最後只能半退讓，但是也是太遲。

女生手腳利落的踏進店鋪，回過神來，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似乎聽到背後的問聲，女生回首，微笑向他們舉了OK 手勢。

女生應該是連自己問甚麼也不清楚。

“等等。”

暗色身影從人群穿插而過，凜只能回頭再看一眼，連忙追著快要沒入繁囂的背影。

只顧跟身邊人說話，撞到人不說對不起的大有人在，快要被煩躁佔據的她，絲毫沒有意識到，是自己生怕掉失身影，走得太快，甚至沒有顧忌旁人所惹的禍。

在察覺到之前，她伸出手去，捉住隔住一個身影的寬闊衣袖。

就在前方的陌生人看了一眼，默然經過停下腳步的他。

凜見他動也不動，徑直走近，與他肩並肩。

“你就不怕我逃走？”

他這時才淡然看她一眼。

“只要你想，隨時可以。”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在這語境下，並不是解作說話者無意帶來傷害，最終卻還是造成了的意味。

不，她可能真的受傷了。

“。。。要走也不是現在走，我的行李還未取走。。。”

凜深知這是無力的辯駁，但是憑她尚未從衝擊清醒過來的腦袋，只能吞吐出含糊兩句。

她以為她害怕他發現自己的丟臉。

其實她更害怕，他就連自己的掙扎也視若無睹。

他神情冷漠，邁出腳步，儘管她的手仍然不放開。

“我想找個位置竭一竭。”

手扯住不放，不如朋友挽手撘肩，不如情侶十指緊扣，只像個怕走失的孩子，死抓著步履匆匆的父母親。

她跟自己說，她是怕他走失。

“好啊。”

他看著前方，輕聲答道，聽不出有甚麼心情起伏。

孩子邊跑邊打鬧經過他們倆，凜的目光被帶去孩子的去向。

"就那兒吧。"

相信他還未看清她所指的方向，她扯著他就走，猶如趕住搶購特價品，牽著孩子就走的太太。

她坐下了，還給他留了位置，可是他只是站在她面前。

她一皺眉，他對她拋下一句。

"去買東西吃。"

趁她不明所以，反應不來，他的身影早已被人潮所淹沒。

她還在張望，強行按捺住追上去的衝動，一下子坐下了。

她就在這兒等，等他回來。

剛好有一家人走過，站在中間與父母手牽手的小女孩，笑容眩目。

那邊有一行男女生，嬉笑玩鬧，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這邊有一對情侶，互相倚靠而行，如膠似漆，猶如沒有了對方不能活似的。

她愈來愈覺得悶熱。

所以，她才說她討厭等待。

她東張西望，留意著暗色身影的出現，猶如他一出現，突如其來的重擔便會憑空消失一樣。

萬一，他不會回來呢？

這時她才知道，為何她會怕他掉失，怕他走。

沒有任何牽掛的人，何時消失也不足奇。

虛幻如他，何時消失也不足奇。

她動身經過各種小食店，銅鑼燒，和菓子，炸肉餅，都沒有她要找的。

說不定，他說買東西吃，都是騙她的。

對食物沒有任何興趣的他，這才是最合理的推論。

有人在她身後竊竊私語，令本來就煩躁的她禁不住回頭以眼洩憤。

她料不到他就在她身後。

他就是被人議論的對象。

震耳的喝罵聲朝他刺去，她這才察覺他身旁惡形惡相的壯漢。

這刻凜還不知誰是誰非，其實這不重要。

她只知道她心裏像被火燒過一樣，炙熱而疼痛。

她突然甚麼也聽不見，壯漢時而指向身上的污漬，時而指向旁邊的他，說得口沬橫飛。比靜了音的電影還要滑稽，如一個指手劃腳的瘋子。

她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離開，只是他的腿活像被注入了水泥一樣，低著頭噤聲不響，懷裏的各種東西卻謢著不放。

可麗餅，麻糬，團子，無一例外都是紅豆味的甜點，巧合地都是她所喜愛的。

只是現在的她，就算面前有米芝蓮甜點也無助平息她的毛躁。

她一手搶過紙袋夾縫裏的全部鈔票，一把擲到壯漢身上，然後扯著他舉步就走。

"剛才那個人有病嗎？就算一開始是誰不對，口出狂言的一方才是不講道理。"

話一出口，身體就跟著顫抖，她才意識到這不吐不快的怒氣。

"不用管他，對這種野蠻人，道歉也嫌多。"

明明沒有一句責罵是衝他而去，他的手卻顫得愈發厲害。

"不要再說了。"

就這一句，還未撲熄的火災一下子冷卻了，她馬上噤聲，只因她從沒聽過他如斯惶恐。

即使她不作聲，也似乎消除不了他的恐懼，即使她單方面的抓住他，對此她也清楚得很。

她看見他坐下了，才敢放開手。

他懷裏的紙袋快被壓得不成形，她輕易一併取出，只因他沒有用力，甚至不察覺。

她咬了一口，理應不難吃，為何甘若無味。

她放下然後擱在一角，他猶如被定格了，還是剛才的姿勢，卻讓她感覺，他已經不在這兒。

她伸手去抓他，他注視著她，眼裏沒有一絲波瀾。

又是這樣，明明感覺快要撈到些甚麼似，下一秒卻稍然消失。

她原先又想跟他說甚麼呢，現在已經想不到。

某些碰擊地上的聲響闖進這不成對話的稀薄交流，落在皮膚上的涼意，引她渾身一震，周圍的人如炸開了鍋，漸大的滴瀝聲響蓋過愈漸遠離的人聲。

他依舊動也不動，就算覆蓋身上的布料，暗色愈漸擴大，猶如新添上的花紋一樣。

她拉著他就走，有蓋子的地方早已堆滿了人，交談聲此起彼落。

“雨下得真突然。”

“這陣子時晴時雨，真麻煩。”

“陣雨而已，很快會停吧。“

凜忙著撥去身上的水珠，頭也不抬問道。

“沒事嗎？”

見他對濕了的衣袖毫不在意，可能是因為抹也於事無補。

“沒事。”

他輕聲答道，甚至帶點笑意。

她沒有看他雙眼，反而把目光投放到剛才被遺下來的甜點。

“不知道何時會停雨呢？”

見他伸出手去，任雨滴衝撞他單薄的手掌。

他笑著說了些甚麼，似乎並不在意她能否聽見。

他邁出腳步，濺起水花。

如幻影一樣，輕易被雨打散。

她沒有細想要前去捉緊甚麼，只想蒐集四散的磈碎。

“去哪兒？”

不消一會，她渾身濕透，冰冷在背上胸前肆意流淌。

“想回去。”

短短三個字，意思過份模糊，意志卻過份清晰。

“現在？”

她沒能掩飾話裏的質疑，他唯一的回應，只是重新拾起的笑容。

她看他眼裏，終於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那些都不是笑，只是扮成笑容。

“一起回去吧。”

聞言，他嘴邊的弧度頓時凍住了，如不懂下來的秋千，說不出的怪異。

她迫自己不去理會，不去回頭。旁人看她們，定必如風暴天偏去玩浪，貪一時快感無視後果的無聊人種。

沒有這回事。她不知道怎樣做才叫對，所以才這樣做。

她不是玩玩看，她知道自己正在做甚麼。

"不會逃走。"

他在背後輕語，她一時間不知道他在說甚麼。

"放手。"

兩字近乎呢喃，微弱得暴露於空氣中的刹那，就一下子消散了。

幸好他只說了一遍，讓她可以佯裝聽不見。

儘管簡單這兩字，如小蟲噬咬，算不上疼痛，卻癢得難耐。

經冰冷的疼痛敲打也蒙混不了。

天黑得恐怖，先前的陽光普照活像一場謊言。

現在是白天，這是無容置疑的事實。但是。

沒有陽光的照耀，都是黑夜。脫去光鮮的偽裝，仍然是黑夜。

──不要黑夜的話，要寄望陽光重臨，還是要去尋找陽光照射之處？

他一直垂著頭，如接受命運的戰俘奴隸。水珠隨粘成一團的頭髮滑落，形成最小的水窪。

她知道自己抓得牢，對他而言，可能如同鉫鎖一樣。

──她害怕的，不是覓不到陽光。

──她害怕，他寧願把手伸向黑暗，去證明：她所做的，都是一廂情願而已。

凜開了燈，身上水滴碰在地板上，好像室內也在下雨似的。

他們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受雨水的洗禮。她身穿短衫短褲，抹一抹，洗個澡就沒事。他整個身體都被包裹密實，連最裏面的那件也濕得能扭得出水來，理應稱不上舒適。

“你不如換件衣服，濕漉漉的，小心冷病。”

他毫無反應，明明是他自己說要回來，到底也猜不透他在想甚麼。

她放開手，打算去找毛巾，感覺鼻子一陣痕癢，她連忙掩住鼻子。雖然自認為這噴嚏不算大，但也足於響徹整個空間。

他彷如被驚醒似的，終於抬起頭看她。

她到底也是看不懂，他眼裏的光與暗。

“幹嘛濕成這樣子？”

少女的驚呼聲引她自行切斷視線的連繫，回頭一看，少女用手掩口，睜大眼睛，猶如眼前是車禍現場。

“沒有帶傘。”凜笑得尷尬，少女滿臉疑惑。

沒錯。沒有帶傘，可以等雨停才走，與大數人一樣，她原本也打算等雨停才走。

只見少女硬生生吞下話語，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總之，我先找毛巾衣服，之後再慢慢算帳。”

這番話是對她說的，如同對喝多了汽水而肚子痛的孩子的責備。她踏著匆忙的步伐，冷不防與某人相撞。

“喂。”

男子一手捉住快要跌倒的少女，待她站穩也不放手。

“趕著去哪兒？”

少女往兩人方向一看，男子緊皺著眉，單是一眼，已經比少女剛才的斥責嚴厲數倍。

“你們。”

他的目光只在凜身上停留數秒，然後怒視著旁邊的他。

“只有你們？”

凜這刻才醒悟，她忘記了甚麼。

“難道？”

男子不徐不疾的向他走去，掛起冷笑。

“果然是窩囊廢。”

少女抓著男子，似是要制止男子不留情的話語，他沒有掙開，但也沒有閉口的打算。

“小事也處理不好，以為做錯甚麼都得到原諒吧？”

凜捉著纖細的手腕，有種操控著扯線木偶的錯覺，一陣苦澀湧上心頭。

她只是默默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背後。

“明明不知道事實是甚麼，就妄下定論，這難道叫正確嗎？”

凜說得平淡，無意令男子啞口無言。

少女的視線猛然投放到凜身上，久久不移開。

“你知道得罪那位大人的後果是甚麼嗎？”

凜想要擺脫男子俯視下帶來的不舒適，但又不想示弱，至少能把注意力放在眼角餘光。

她看到了，與幾個小時前無異的畫面。

身穿全黑皮革夾克的青年靠著欄杆，睥睨著她。

不是任何人，只是她。

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怒氣，可是，對她而言，那是一層薄冰，稍有動作留有裂痕，便一發不可收拾。

他不生氣的時候，可能才是最恐怖的。

凜鬆懈了手上的力度，他沒有用力便輕易的解開了彼此的連繫。

她心裏漏跳了一拍，慌忙回頭，他向她一瞟，她知道他要做甚麼。

她伸手去捉，她捉得住他。

他渾身顫抖，猶如要花上全身的力氣，為讓把她攀在自己手腕上的指頭，逐隻瓣掉。

她其實可以跟他抗衡，但是她沒有。

他像隻奮死掙脫束縛，但早已傷痕累累的野獸。

猶如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一樣，那令人麻痺的痛感，在她體內蔓延。

他頭也不回的跑去，像是說明門外才是唯一的生路。

她等待著時間再度運轉，期待有人會行動，打破這個困住時間的魔咒。

即使她用光了她的力氣，室內不只她一人。

背後男子神情冷漠，置身事外。

少女瞪直雙眼，緩不過神來。

兩人都沒有行動的打算。

青年牢牢的視線依舊令她生痛，只是，真正刺入她心中的，是愈漸濃烈的藍色。

他重重呼吸了一口，目光重拾銳利，像要把她千刀萬剮，握緊的拳頭顫得厲害。

在他揮舞拳頭之前，一雙手適時把它包裹起來。

披著麻色大衣的女生就在他身旁，他緩緩轉身面對她，臉上沒有一絲驚訝，反而，就在那瞬間，收斂的情緒才表露於臉。

女生撫過他的背，眼裏盡是黯然，她俯視著動彈不得卻不知所措的女孩，彷彿有話跟她說。

最後，她沒有留下一句話，領著青年轉身離去。

失望滲透著放棄，然後是接受。

對於難以改變的事物，凜也總是抱持著同樣態度。

意外地，就算不是理想中也好，都變得可以接受。

她曾對女孩說過，人是可以妥協的生物。

這刻，她醍醐灌頂。

沒錯。人總會胡亂執著，為著不是理想中的形態，自己，而煩惱。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個道理她明白。

但是，有些東西，退讓就沒有了。

有些選擇只會存在於某一刻，一旦漠視便不再回來。

到了不能挽回的時刻，再多的努力與愧疚也於事無補的時刻，就是人稱的後悔。

她不想後悔。

背後傳來少女的喚聲，快被門外風雨聲所磨滅。

她邁出腳步，沒有回頭。

──知悉追了出去，就再也沒法回頭。

???

下雨，加上寒冷，就會變成雪。

變成雪的話，就會知道在下雨，寒冷得攝人。

他不知道寒冷。

她問他為什麼在顫抖，問他是否怕冷。

他搖頭。

他不知道寒冷。

但是，既然是存在於這世上的東西，大概都是，可怕的東西。

他很討厭，只懂顫抖的自己。

她問他的瞬間，他忘記了一直咬住他不放的怪獸，猶如它不復存在。

一直想要從所有逃開的他，那是他唯一竭力也要留住的寶物。

但是，顫抖依舊無法制止。

那叫幸福嗎？

是幸福啊。有她在，他會想，在這兒留久一點。

會想一直看下去，想她看著自己。

會想喚她名字，想觸碰她，想看她對自己笑。

會想清除她的悲傷，想世界只剩下他們倆。

想變得堅強。

看。他有這麼多的希望。是幸福對吧？

他對怪獸這樣的說，它笑得猙獰。

你看清楚。它這般說道。

她獨自抱膝，他覺得她應該是怕冷。

白色碎片落在她髮絲上，他本想替她拂去。

她開始瑟瑟發抖，邊把頭埋得愈深。

他喚她名字，因為他快要看不見她。

原本一吸一頓的氣息，漸演變成伴隨著微弱哼聲的抽搐。

她依然沒有看他。

她喜歡甜點。

莉迪雅也喜歡吃紅豆，他覺得太好了。

第一次帶過來的時候，她笑得很好看。

所以，每次他都會拜託金髮少女，裝作他能令她快樂。

從何時開始。

她把紙袋放在一邊，忘記了笑的方法，忘記了他的存在。

他也快要忘掉。

所以，他唯有努力。

她不笑，那麼就輪到他笑吧，連同她的份兒。

她不看他，那麼就輪到他說吧，他就在這兒。

他沒有去數他試了多少遍，因為他相信，努力的話，她會回頭的。

她抬頭的那刻﹐他萬分慶幸他有去相信，有去等待。

她開口說，他們不要她。

他以為她聽不見，所以他再對她說多一遍。

你還有我。

她捂著耳朵﹐好像他不斷重覆一樣，她也來回說著同一句話。

該怎麼辦。

對了。該怎麼辦。

有她在，各種希望才會成立。

她正是他的幸福啊。

但是，若然她不在呢。

他記得，那天同樣下著雪。

血紅蓋過了純白的那天。

他想忘記。

別逃。別遺下我。

竭盡全力喊道，不敢去數多少遍的自己。

那伸手去也捉不住的幻影。

他明白怪獸所說的意思了。

她在呢，就是他的希望。

她不在呢，希望仍然不肯切斷。

對啊。既然是存在於這世上的東西，大概都是，可怕的東西。

就連幸福都不例外。

應該說，那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她說，雪融的時候是最冷的。

她說，在陽光底下偏是最冷的，真奇怪。

一點也不奇怪。

雖然他不知道寒冷，但是他知道恐懼。

在陽光底下才是最令人顫抖的，他非常清楚。

在陽光底下，雪會重新化作水滴，真不可思議。

陽光並不能把雪變走，只是改變了形態，但是仍然存在。

不知道何時會停雨呢？

陽光能帶走寒冷，但是他看見，陽光下的雨。

他見怪不怪。

雨一直沒有停過。

永不會有停歇的一天。

SCENE 4 幻影

現在凜才曉得害怕。

雨大得掙不開眼睛。

風大得穩不住腳步。

電視上看見，風暴來襲的畫面。

以往，她只是好奇，為什麼還會有人外出。

用三個字可以形容：自找死。

此際她在想，可能人家有特別原因。

上街買包煙，吃頓飯。

為了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

都是所謂的特別原因。

那麼他的呢。

若然是為了找金髮少女的話，那麼她就去跟他說。

她早就回來了，你不用去找了。

若然是為了逃避惡意，無助，自我厭惡，那麼她更要把他找回來。

跟他說，那兒有很多人關心你，不要讓他們擔心。

若然，若然他是為了逃避她呢。

他用何種力度掙脫她，她還記得。

力氣不大，卻足以撼動內心。

她害怕，他是因為她才走進暴雨中。

這意味著，她根本無計可施。

她雙腿動彈不得，不是因為累了。

想找的人就在面前，她霎時間竟然勇氣盡失。

其實，她來做甚麼？

她到底還是要阻止他嗎？

連他們也沒有站出來，她又憑甚麼？

要無視他的本意，她的原因又是甚麼？

一個個問題，似無法解決的炸彈，引她頭痛得炸裂。

就算無能為力，就算盡是錯誤。

她希望有人原諒她鮮少的任性。

踼上水窪的聲響，如與主旋律不在同一調子般的突兀。

他放下掩住雙耳的手，仰望著她，猶如眼前的只是無機質的生物。視綫在她身上停留不夠片刻，遊離於她的周圍，他身子向前微傾，她知道不是為了靠近她。

他視綫越過她，透著執拗的光，焦點卻繞著她身邊轉，始終落不到她身上。

猶如她是用以阻擋他的障礙。

猶如在找些甚麼似的。

他站了起來，步屐恍惚，似隻失去方向的船。

她用不著急步追，只在他背後跟住，又不敢貼太近，彷如讓他發現了，她的存在會被他抺得一乾二淨。

起碼她現在還能裝作，只是他不知道她就在這兒。

她目睹他背影濕得徹底，他瘦削的軀體原形畢露，厚重旳布再也掩不住。

她也覺得身體重得如拖著幾十斤法碼般。

被雨奪去了殘餘的力氣，她只是不甘心。

他要去哪兒？她看來撐不下去，親眼見證。

他在找甚麼？

至少她能知道，然後告訴他，哪兒會有。

就算她不知道，總會有人知道的，總會有答案的。

你在找甚麼？

她聽見繃緊的聲音漸没入雨中。

濺出的水花卻戛然而止，雨滴繼續與水窪同化。

他掛上笑容，事到如今已經知道是虛假的笑容。

再也不會找到。他笑得沒有任何瑕疵。

因為哪裏也沒有。他的語氣像他早已找到了。

哪裏也沒有。重覆只為了說給不肯相信的她聽。

明明她都明白。

何解她會以為，他臉上的水滴不是雨水。

即使尋不到，也要去找對吧？

即使哪裏也沒有，也學不懂放棄的方法對吧？

既然如此，你又說甚麼何必在意？

一種近乎憤怒的情緒撞出身體深處的閘口，引她全身發燙。

你這個騙子。笨蛋。

他只是一直看著她抱著雙臂顫抖，直至她再也站不起來。

最後的記憶，大概是那雙可以光亮如寶石，下一秒卻要熄滅的眼睛。

以及背後踏著水聲的嘈吵。

SCENE 5 注定

少女以傘擋住涼風冷雨，因此看見這一幕，心才會一下子涼了半截。

她初次覺得，帶她過來根本是個錯誤。

他竟然就站在那兒冷眼旁觀。

是她對他太高期望了嗎？

她實在不希望重拾，最初見面時對他的懷疑。

我們不會害你的。

這句話放在以前千真萬確，但是現在呢？

愛生成恨婁見不鮮。

她得承認，她與他之間，她會選擇她。

少女顧不上弄濕，甚至連撐傘也感麻煩，徑自跪下來，一手扶起失去意識的她，舉起另一隻手，又很快放下。

不用摸額確認，也知道她全身熱得滾燙。

她笑出來，知悉自己臉上流露的鄙視，抬頭看他。

他就連一句解釋也沒有。

她向上挑起的嘴角，漸漸垮掉。

她一直留意的，就只有她是否在意他，遺忘了他是否還在意她。

原來自己一直而來所做的沒有意義，實在知道得太遲了。

她暗自掛上笑，不再是鄙視，只是自嘲。

少女感覺雨勢減弱了不少，抬頭只見透明的屏障在她頭上，她仰望撐傘的男子，他卻朝她抬起下巴，把傘柄再移近了她的手邊，催促她拿起。

這個男人，看見她傷心也不會前去安慰她。

但是，若然他真的走上前安慰她，她大概會一手撥開。

一個付出，另一個接受，不合彼此的性格，他應該對此清楚得很。

她一把從男子手上搶過傘子，他把空出來的手抱起在她懷裏的身軀，就此舉步而出。

對背後站在原地的他不屑一顧。

青年靠近玻璃窗，摩挲著灑在玻璃外頭直落下的水跡。

兩人之間的沉默平常得很，現在他竟然希望她說句話。

他的喉嚨像被鋼板鑲住，諻論說一句話，連呼吸也生痛。

自己現在到底在做甚麼？

光是等待，簡直是無視自己的本性。

但是前往他的身邊又如何？

他不想迫他，不想傷害他。

那麼，難道那個女人就可以？

他暗自笑著，他寧願一開始的直覺並不正確。

她肯定對他做過些甚麼。

他恨不得從她身邊逃開。

恨一個人，不是毀掉，而是走得老遠。

似是他的作風。

有多重要就有多恨，至少他自己是這樣。

他摸在窗上的手依然沒有放下，轉身望向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人。

自己與她也清楚得很，要他外出是勉強了他。

同時他們又有把握，他不會拒絕。

縱然他不相信情感，有一個明確的理由便可以令他接受。

心目中沒有真正信念的人，決不會真心認同對方，也不會真正的否定對方。

要付出傷害他的代價，也要去發掘的事，是甚麼。

"現在足夠明白了吧？那個女人留不得。"

他很冷靜，就當他不計前嫌，那個女人絕對是令他痛苦的存在。

她為了甚麼追上去不重要，他不覺得她有辦法把他拉出自己的世界。

不會比他更有辦法。

女生坐在床邊，眉也不皺一下，朝他搖頭。

"就算她不存在，又能改變甚麼？"

"那麼你說應該如何？"

青年待不及女生落下尾音，如一併吐出劇毒般，瞪著眼質問她。

她沒有縮一下，站了起來，緩緩走向他，目光卻放在窗外。

"再看看吧。"

遠處有著一把透明傘子，可裝不下四個人。

"你快去準備。"

不需要男子提醒，她也知道要如何做。

還是她的動搖終究還是讓他看不過眼來，直接使她離開他視綫範圍。

她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女孩，也沒有多說，直往房間裏去。

冷不防，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捉住她的手腕，惹她渾身一震。

她知道他要問甚麼。

"安德呢？怎麼不是跟著你們回來？"

青年目光灼灼，如猛獸威嚇獵物。

她向來愛命，在他動怒前會自覺退讓。

此際她卻沒有這個打算。

聽到某個名字，掩不牢的不爽又再湧上心頭。

她回頭看青年，抿嘴不語，算是她極力的扺抗。

儘管青年愈加冷峻的目光，快要把她凍僵。

"諾埃爾大人。”

“現在可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趁青年轉身投望，少女如落荒而逃的兔子，直奔到房門裏去。

青年毫不在意，目光不是直往說話者身上，而是落在他懷中之人身上。

他沒打算掩飾冷笑，逐漸他笑得不能自己。

邊感受著身體深處昇至喉頭，冷得刺骨的烈焰。

“我恨不得她快去死。”

話一落地，猶如充滿效力的惡咒，男子沒再發話。

一直站在原地的女生卻不慌不忙的道出。

“他會回來的。”

青年頓時注視著她，猶如孩童在電視前目不轉睛等待最愛的主角出場。

“這個就是你留她活命的理由。”

女生知道青年早已理解，她只是提醒他，縱然他不想承認。

這個人，是唯一令他留戀的東西。

唯一能留住他的東西。

下一句，要宣之出口，她還有些猶豫，但是她不想他帶著終將化作失望的期待。

“雖然，也許會是最後一次。”

少女睡得迷糊之際，感覺有人輕拍她肩膀。

她從伏在梳妝臺上的手臂抬起頭來，眼神還是未有焦點。

“快回去休息。”

聲音的主人不帶催促，只是柔聲說道，少女沒有就此動身，並不是因為還沒睡醒。

看來她的固執程度也不諻相讓。

“她沒甚麼大礙，睡醒一覺便沒事。反而是你，休息不好倒下了，難道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面前的她只是咬著唇，沒有多加反駁。

她也知道自己所做的，根本於事無補。

但是，不得不去做某些事，才能令心裏好過一點，女生理解。

“過於擔心，沒有問題也變得有問題吧，不是嗎？”

女生笑了笑，少女稍微瞪大了眼，猶如真正從夢中醒來。

在這種時候，她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少女垂下頭來，不甘心與焦躁循環交替。

她知道的。光是急，甚麼也不能改變。

她點了頭，起身伸展著僵硬的筋骨，緩緩道出。

"那麼，你也要早點休息。"

女生沒有回答，只是報以微笑。

待少女拖著沉沉的腳步消失於門外，女生才倚著牆坐上床邊。

注視著陷入沉眠的女孩，聽著拍打著窗的雨聲，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

雨依然未停。

猶如要把不能沖刷掉的都一併洗掉。

過去，過錯，悲傷。

猶如有著誰在祈求，希望這場雨永不停歇。

難道真的要把所有都删掉，才能解脫嗎？

明明這樣做，誰也不會滿足的。

她原想這樣跟他說，不消一會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是知道的。

同樣地，他恐怕只是希望做點事，這種欲逃出生天但愈陷愈深的掙扎。

令她深感遺憾的是，他終究還是不打算讓任何人替他分擔一下，諻論解決。

這種叫脆弱還是堅強，她找不到答案。

她瞧了瞧微動的房門，板著臉的青年並沒有走上前，反而把身子貼在門上。

那是離沉睡的女孩最遠的距離。

女生知道他在死命忍耐，那股想要做些事的衝動。

她沒有走近他，靜靜等待他發泄。

“我。”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子。”

略帶沙啞的嗓音被隨即迎至的苦澀笑聲所截斷。

“那種露⻣的悲傷，我沒見過。”

他一字一句吐出，猶如說得艱難。

他視線筆直射向沉睡的女孩，猶如要喚醒她，然後加以質問。

不是問她到底對他幹了甚麼。

而是問，為甚麼珍而重之的，輕易落到他人手中，還要被肆意破壞得破碎。

至少要交付唯一的真心，不是交給他，也不應該交給踐踏殆盡，卻不自知的人。

他不甘心。

女生並沒有指出他紅透的眼眶，他向來比她更易哭。

“我見過，就在十年前。”

他轉過身去，倒抽一口涼氣，伸手往額胡亂扯髮。

“我去睡。”

三個字沒帶多大感情，卻依然殘餘掩飾的痕跡。

他並沒有就此離開。

“如果他回來，記得跟我說。”

“今次再也不想就此錯過。”

女生低頭片刻，明知他在等待回應，卻難以開口。

十年前，他離開的時候，青年並不知道。

他並沒有要求替他隱瞞，而是她私自決定。

她與他都知道，一旦知悉，青年的反應會是如何。

她並沒有後悔放走他，他的意願比所有都重要。

她只是愧疚，何不好好談一場。

大概是因為，那個時候，她會覺得談也沒用。

她不想他步她後麈。

現在，她會後悔何不一試。

就是因為不敢嘗試表達，她與青年浪費了多少時間。

"嗯。一同前去道個別吧。”

她動身握起他偌大卻冰冷的掌心，竟然令她憶起，用她的手剛好能蓋住，那暖心的小手。

大概是因為，他始終會回握自己的手。

那麼，她還要顧慮甚麼？

目睹了所愛的人離開自己，傷心欲絕，但是他還有她。

既然如此，直面悲傷又有何害怕？

她想到，應該對少年說些甚麼。

滴答滴答，是時鐘的聲音。

仰望著自己的蔚藍色終於肯閉上的時候，滴答滴答足以掩蓋室外的所有聲響。

膝上的重量一下子沉澱起來，她才敢伸手輕輕理順落在他臉頰的髮絲。

手停在他的髮端，只因她聽見小小的動靜。

外面夜幕比往常亮，是雨後的緣故。

他身上的暗色卻比往常更厚，細眼一看還在滲水。

他與她眼神交匯了一瞬間，猶如看不見她。

彷彿外面夜幕比他雙眼還明亮。

他的步伐如節拍器般，絲毫不差，就這樣，一步一步從她面前經過。

他有著明確的目的地，猶如一開始就預設了程式的機械。

沒有自我意識，空殼一般，仍然忘不了自己的目的。

她有資格去說。

封印情感，便能磨滅痛苦，只是延緩作用的假象。

只有捲土重來的衝擊，一次又一次撞向自認為堅固的自欺，直至崩潰。

這件事的發生是必然，正如紙包不住火，不需要來自女孩的助力，終有天所有自制都會被一併推倒。

然後，又是與痛苦的角力。

手猛然被捉住，她以為他醒了。

然而，他邊往她懷裏鑽，邊把她的手拉往自己的背，雙眼依然緊閉。

比起拒絕與冷漠，不加防備的靠近才是最可恨的。

一次次提醒自己被對方操控，沒有辦法放得下。

對他而言，也是這樣的吧？

不。

傷人的權利永遠都是由自己去給予對方的，所以，怎麼可能會恨對方。

恨的永遠只是自己。

對此了然如心的她，輕輕嘆了口氣。

那麼，只有自己才能原諒自己。

踏出了陰霾，看到了曙光，這樣的她又有資格成為他的同伴嗎。

她閉上了眼，把些微的不安寄托於黑暗。

清晰可聽的鳥鳴聲渗入逐漸清醒的意識，她不敢相信自己睡著了。

睜眼一看，天藍黑混雜。膝上的重量早已不見，她拿下了不知何時在她身上的披肩，連摺得整齊也顧不上，徑自動身去找。

青年或少年，任何一個。

開了半道的門扉後，落地玻璃窗後，背對所有，微微僂身的少年，如一幅靜止了的圖畫。

她向來輕柔的腳步聲，在這片死寂面前，也響亮得略嫌刺耳。

背對著她的青年，飛快的看她一眼，也沒法掩飾眼底裏的黯然。

她先是喚少年的名字，他的無動如衷，已在她的預想之中。她再朝他走近，再喚。

"沒用的。"

青年雙手插進夾克口袋，垂頭低語。

"叫多少次也沒有用。一直也是這個樣子。"

她沒有回話，靜待青年抬頭與她對視。

她沉靜如水的眼神，他向來也討厭，但是此刻，他竟然感覺安心。

她在跟他說，沒事的。

"剛才，去見凜來？"

少年沒有就此回頭，也沒有加以回應，但是，就在道出那名字的刹那，他開始顫抖，儼然身處於化作現實的惡夢。

這是能對話的狀態。她忍住上前抱住他的衝動，繼續說下去。

"並不是你的錯。"

聞言，他愈趨慌亂，蜷曲身子把頭縮得更低，猛然搖頭。

"那孩子不會責怪你的。"

他依然沒有回頭，反而顫得更加厲害，雙手掩臉，呼吸劇烈得隔著重重衣物，也清楚看見起伏。

"她不會原諒我。。。不會原諒我。"

他呢喃道，似是別有所指，如背誦聖經真理的虔誠小孩。

青年用力嘖舌，最後只是抿著唇，別過臉去。

她默默吞回她快要說出口的話。

她又憑甚麼，這樣說。

所有的安慰都基於推翻之上的話，都是同樣的殘酷。

找到自己最想說的話，然後加以傳達。

最想傳達的話。。。嗎。

自己珍視的人卻讓自己受傷，會選自己還是對方，不管滲透著怎麼樣的感情，那些都從何而來，都是因為珍視對方的心情。

"她有她的思想，有她的理解。"

"已經事過境遷，她也不再是小孩子，能好好接受，你就嘗試相信多一次，好嗎？"

青年在她旁邊看得入神，期待著答案，卻生怕事與願違。

"接受。"

他垂下手，面無表情，像個褪下面具的小丑。

"接受？"

"接受甚麼？"

他睜大雙眼，直直與女生對視，猶如問著最單純的問題。

"改變了模樣。本質無法改變。你以為改變了。其實一點也沒。她也是。我也是。"

他呆望著空空的雙手，斷斷續續的說。

“就像花一樣。注定會枯萎。過於美好一直不去注視。但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

“不是枯萎與破滅，只是不知道限期。”

“你就甘心嗎？”

青年聽不下去，只要能留得住他，他甚麼也會去用。就算他萬般不情願，靠那個女人是餘下的方法。

“就這樣放手。若然是我。”

“放手？”

少年聲音不大，但是無容置疑，是他打斷了他。

“我從未試過捉得住。只是看著。看著。”

“若然是你，就算有多痛苦，就算她有多恨你，也絕對不會放手吧。”

他挑起嘴角，猶如聽見一個不有趣的笑話。

“我只想逃走，忘記一切，我寧願沒有遇見她。”

“就是這種程度而已。我對她的，只是這種程度而已。”

目睹少年那悲涼的笑，青年只能啞口無言。

他要毀掉的，不是她，而是這種情感。

到了最後，他還是猜錯了他。

“最後，最後，我能為你做些甚麼？”

他不敢加上還能這兩字，害怕自己打從一開始都只是自以為是。

話語離開喉嚨後，乾涸得灼烈。

少年抬起頭，令他回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雙如玻璃般清徹，不染一絲污穢的瞳仁。

從那時起，與使命感相近的保護欲支配全身。他以為，自她以後，再不會有第二人。

脆弱才顯得美麗。。。嗎。

正因為跟她同樣的無力，所以才會選擇他？

他如今猶如等待發落的囚犯，心焦如焚。

向來不相信神的他，居然有了想祈求的衝動。

“勉強要說的話。”

他一開口，懸在半空的心頓時有了承載。

可在下一秒，馬上墜進谷底。

“她的事。”

“我跟她約好了。她可以待到她想多久為止。同樣地，她想要離開的話，也不要加以束縛。好嗎。”

少年眼裏竟透著微光，惹得青年想要移開視線也不自如。

就像我應該要對你做的那樣嗎。

青年知道，如果面前有鏡子，狠狠揮出一拳，也無法平息無處安放的怨憤。

他就連自己最後的請求也要回絕。

對他那麼的絕情。

他就連最後的請求都放在她身上。

嫉妒快要引他發狂。

“我討厭她。”

心中有著千言萬語，道出僅僅四字的原因只是怕一發不可收拾。

言語也好，情感也好。

叫他該怎麼讓她留下，不是她，你也不會傷痛欲絕，不會想走。

明明應該走的應該是她。

青年迫自己閉嘴，雙眼還是牢牢鎖定他，哪怕從他身上找到的是退縮，還是慌亂，自己也可以就此罷休。

可以對自己說，哪怕只是些微，他有顧慮他的心情。

結果，他只是緩緩搖頭，猶如教導一個婁勸不改的學生。

"你會答應我的。"

少年過份淡然的目光略過他，如一陣涼風掠過心坎，足以令他怔住。

"也是她的願望。"

他望向女生，柔聲中帶著確信。

"若然是你，她的任何願望都會去實現的。我知道的。"

他說到最後，甚至帶點笑意，猶如那是個令人安慰的事實。

可是，他任何人也不再去看。

青年想說話，任何說話都可以，他只想反駁他的說辭。

但是他幹不到。

他就是要自己沒法否認。

不是全心全意，我寧願不要。

他終於明瞭，有多麼諷刺，有多麼可笑。

他以為自己可以為他幹任何事，但是打從一開始，這只是用以自我滿足的愚見。

若然他只有他，他應該一早就殺掉了她。

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能為他付出一切。

因為他不是只有他一個。

少年早就看得通透。

可能﹐並不是他狠心，自己才是令他失望的那個人。

但是，沒錯。失去了他，心如刀割；失去了她，他連活也不成。

若然那個女人對他而言，就是這樣的存在。

在他眼中，他早已失去了她的話。

任憑自己多努力，也不會尋到一個留得住他的理由。

本想走近他幾步，在自己抬起腳步之際，他走過了他。

縱然他喉頭哽住，要發聲就像被硬生生撕開一樣，他害怕再不說，往後就沒有機會。

"你會回來的對吧？你只是外出散心，你會回來的對吧？"

把希望依附到不值得依靠的證據之上，滿是軟弱，令人生厭的聲音，但是，他實在無法自制。

始終在青年旁邊的女生，默然不語，目光卻緊緊追隨著到了門前的他。

"我想回去。"

他稍微側身，向他們暴露重拾光亮的眸子。

"有人等我的地方。"

他很快便轉過頭去，徑直往門外走去。

青年不追上去的原因，不是因為女生捉住了他微微顫抖的手。

就在少年轉身之前，他看到了。

猶如看著某個只有他能看見的夢之國度，那憧憬又恍惚的目光。

以及。

猶如放下一切重擔，沒有任何牽掛的美麗笑容。

???

你的名字。

喜歡的原因是，這是你的名字。

成為了你的東西的我，也感覺，能稍微喜歡多一點。

喜歡喚你的名字。

被你所注視，覺得存在於這兒也可以。

從何時開始。

當喜歡化成無休無止的渴望的時候。

渴望你一直都在，渴望你會喚我的名字，渴望你會跟我一樣。

成為我的東西。

又從何時開始。

甚麼也不想希望。

發現得太遲，他早就應該這樣做。

因為自己不肯離開，才會變成這樣。

現在，他明白了。

留下也是重覆又重覆而已。希望與失望的交替。

現在也在重覆。提醒自己要走了。

現在也在重覆。腦海裏的叫喚。

現在呼喚的是誰。被呼喚的又是誰。

很吵。很吵。很吵。

你消失了的話，便能解脫對嗎。

人的生命很脆弱。

把手扶上脖子，用力便能毀掉。

但是。

在你打開眼的瞬間，馬上窒息的會是我。

可以啊。就這樣子，稍無聲息地，數之不盡的，去呼喚吧。

可以啊。就把我忘記。

己經無關重要了。

是謊話就好了。若然連痛也能成為假的。

是笑話便好了，若然連執念也能一笑置之。

想去見那位大人。

想回去。

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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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第五章 紫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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