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lville
她十五岁时遇到了纳西索斯,见到了过去亡灵的幻影,所以对于墨维尔的出现原本不应该过于惊讶。有两个马克西米利安,贝茨维尔意识到。同一个人可以存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吗?和一个马克西米利安,她熟悉的那个,熟悉到她想她人会称之为爱,他们讨论过,就在书房的窗帘后面。那扇窗户很高,而幕布厚重,透不进光,此时花瓶里花茎的味道重新席卷她的感官,让她觉得那万分美妙——他们谈到过第二自我,马克西米利安露出那种熟稔温和的微笑:如果你对二重身感兴趣的话,我有故事可以告诉你。她想起马克西米利安的声音,一并想起的是他手指的触感,他微微前倾上半身,以便她能听得清他的声音,但是内容却让她感到忧心,像是裹了苦味的糖。他说贝茨,外界的人会说,死前你可能会看见你的二重身,满脸惨淡。他微笑:而我知道那是真的,你想听别的版本吗?马克西米利安总是知道很多。而她不想马克西米利安死。
她接下来要讲的时候全是关于墨维尔的,究竟是关于墨维尔,还是马克西米利安?当她未被获准叫他‘马克西米利安’的时候,只想把这名字,救命稻草一般安在这个随意的男人身上;但当她叫出了这个名字之后,他的魔力就消退了;贝茨以为月盈月缺只有一次,正准备灰心丧气地离开时,月亮又从海上升起来,她的脸,在那束白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惨白,因为即使她成长于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仍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魔咒。她处在一个其实显而易见的魔咒中,要么在她的生命力衰亡之前,这咒语解开,让她彻底将永生不死的马克西米利安和她的故乡忘却;或者这魔咒一直纠缠到她‘尘归尘,土归土’的一天。贝茨维尔注视着月亮的时候,觉得她许下的誓言确实是神圣的,但承载着那些誓言的十字架,或许曾绞死了什么无辜的人,否则怎么解释她动弹不得的境地呢?她还没学会转头就走。
她在墨维尔的咖啡桌前停下来,咖啡色的头发也漏了一丝在帽子外面,她不觉得冬天冷,也不觉得墨维尔的神色冷。如果墨维尔问她:你从哪里知道我的呀?她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他:请叫我贝茨吧。(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她究竟多么希望一个正确的人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她会拉开椅子告诉他,她是在塞纳河边看画家作画时看到画夹里的一张画注意到他的,虽然画得不太像,但贝茨怎么会认错他….于是她就请求画家告诉她这个人在哪里,有名字就告诉她名字,有住址就告诉她住址,于是她就知道啦,他叫阿尔若.墨维尔,是个海员,来巴黎休假的,冬天结束就要回马塞了….她一口气将这段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可他一句话也没问,只用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咖啡杯腾起一片雾气。贝茨于是觉得是不是过于突然了,生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求求你带我回去吧,马克西米利安,此时Le Chateau Noir的风景,除了记忆的神话,已经无法与外部世界的风景相比了。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劝说马克西米利安和她一起来到世上的,她知道他不会问她理由,而她自己,早在想出理由之间就低下头哭起来了罢——如果贝茨维尔.席格纳斯还能见到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一次的话。
唉,你哭什么呢,小姐。
阿尔若.墨维尔说道。其实贝茨在拿到画像时就哭了半天了。如果她不是在护理学院上学,恐怕对这件事还没那么深的体会,就像地面突然出现一个小洞,使一个人干干净净地陷了进去,可是在那一刻,那些残肢断臂统统拼接成了马克西米利安孤单,四散的尸体。她还不知道苍老的感受,只能想象她在那会等待马克西米利安消息的样子:她希望诺尔对他的爱确实是永生不灭的,但是死亡这件事便是反之亦然,如果马克西米利安不孤零零地离开,那么孤零零地离开的就是贝茨维尔。
马克西米利安。她忍不住叹息起来。
她实在不敢再看那张脸,百感交集地低下头,听到阿尔若.墨维尔‘咦’了一声,听起来很是惊奇。这个作风随便的海员,凭借这张脸一向有很好的女人缘,但是今天这个女人实在令他震惊,她为什么会叫他用得很少的中名呢?按他的经验,她一定是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老情人,不是离开了很久,就是过世了;碰巧他们的名字都很像!他生性就喜欢四处飘荡,经常遇见或目睹各种各样的巧合,可是这种事他确实是第一次遭遇。既然脸和名字都像,难道他不是那个不知去了哪里的情人么?于是阿尔若.墨维尔劝说贝茨不要哭的声音里还带上了点真心。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情数不胜数,他不介意偶尔来一点做调味料。
你真的叫马克西米利安?不对,您….她一时间忘记称呼他为‘您’,而他也就呵呵一笑,告诉她随便一点并无所谓。你可以叫我马克西米利安,如果你喜欢的话….说来奇怪,这名字其实才是领养我的人给我取的名字呢,但我在世上游荡这么多年从来没人用过,你是第一个….他和她握了握手,顺便问了贝茨的名字。
请叫我贝茨吧。这回贝茨维尔极为坚定,打定主意要听他说出这个名字。阿尔若.墨维尔觉得她一本正经的神情实在滑稽,便慢悠悠地叫她:贝茨。等他说完之后,她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似乎有种极大的怒气侵占她的头脑,半晌一句话也没有说,只伸出手拨弄了一下自己那簇沾了雪的头发。她过了会便跟他告别,阿尔若.墨维尔故作风雅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但对方一言不发,只在他的左脸颊上留下了个冰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