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殞落之時 - 第貳拾伍章-好像一切都沒有意義

「滿足……努力啊……」

放學回去的路上，我看著手機螢幕上的截圖。「班排：一；校排：二十四」。

幾隻麻雀跳到人行道邊，不知在地上啄著什麼，下一秒又撲扇著翅膀飛走了。夕陽如常，把整片天空染上橙紅色。

園遊會的熱鬧彷彿都成昨日雲煙。

但是，

班導的聲音卻還停留在耳邊。

那是今天早上，她在英文課下課的時候，單獨找到我，對我說的話。

──「雖然妳這次還是班排一，但校排不是很好看。」

──「這樣還不夠，妳要繁星就要拉高校排。」

──「不要以為這樣就能滿足了，妳還要更努力。」

我走到家附近的池塘邊，彎下身撿起一顆小石子，隨手丟向水面。石子幾乎沒有濺起什麼水花，就這麼筆直地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努力是什麼。

或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努力過吧，不管是哪一件事，所以才總是做不好。排名什麼的我也不是很在乎，反正最後隨便一所大學我大概都可以唸。

「……」

我看著水面一圈圈擴散的漣漪，在夕陽的照射下閃著金光。一圈，接著一圈，美得有些不真實。

如果，從這裡跳下去的話，會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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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終還是轉過身，繼續往補習班走去。

是啊，就連這種事……我也只敢想像而已。我也知道自己，就是這麼懦弱、這麼膽小。

．

【剛才買了一杯抹茶聖代！超級宇宙無敵好吃！】

【（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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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昕柔傳來的訊息。她還是一樣，很喜歡分享這種日常小事呢。我卻不討厭這樣，甚至……有點羨慕。

坐在補習班的位置上，我看著手機。距離上課還有幾分鐘，同學也只來了零零散散的幾個，大多都在看著手機，或是趕學校作業吧。

我點開對話框，開始輸入。

〔看起來很讚耶〕

……我盯著這行字，想了想，還是刪了。

又打了一行。

〔其實今天班導和我說……〕

不對。我為什麼突然要說這個？我又把字全刪了。

手指卻停不下來。

〔她說我這樣還不行，還需要再更努力〕

〔可是我不知道努力是什麼〕

〔難道我這樣做的還不夠多嗎？〕

〔會不會我打從一開始就還不夠努力，才會變成這樣呢？〕

〔我真的，好累〕

……

一行行字打出來，卻又一行行刪掉。最後，訊息欄只剩下空白。

什麼都沒有傳出去。

「準備上課囉，收手機囉──」

教室後方傳來櫃台工讀生的聲音，他一個個走到同學旁邊，把他們的手機收進盒子裡。我關掉螢幕，順手把手機放在桌上。

他走到我面前時，卻微微湊過來，小聲說：

「妳的不用收。」

我一愣。他用手摀著嘴角，像是在偷偷告訴我什麼似的笑了笑：

「因為我相信妳是好學生。」

「……喔……」

我眨了眨眼，低下頭，把手機默默收進包包裡。

其實，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收手機時，他都跳過我。我知道，他是出於信任──但我卻總感覺有一點點……自責。

好學生什麼的，我根本不是啊……

明明才剛被說「還要再更努力」，說我的表現依舊不夠。可是，到底要怎麼樣才可以呢？我可能……真的累了。

我討厭唸書啊。我可能真的沒有辦法像那個人一樣，如此熱衷於一件事吧……她真的，無論是鋼琴，還是作文，都可以完全的投入進去呢。

那就是努力的樣子嗎？像陽光一樣耀眼，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勇氣去靠近任何人』

『因為那個小小的契機，我們才開始走進彼此』

前幾天，昕柔的話語冷不防地躍上心頭。

……她說出那些話的當下，我其實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我知道，她想要說的是，因為是我選擇先走近她，她才敞開了心房。是我，先伸出了手……

但是，那是……如果我沒有那個「身分」的話，是不是就不會……

不會成為朋友。

不會像現在這樣一起討論音樂。

不會對我說她心裡的那些事。

不會看到她笑的樣子。

不會讓她說「喜歡妳」──

這些，會不會全都只是……霧一樣的幻象，只要一個風吹過，就什麼都消失了？

「……」

我嘆了口氣，將目光落回前方的黑板，看著老師寫下密密麻麻的解題公式。

我真的……很討厭這一切。

我討厭唸書，卻又被要求必須更好；明明知道努力了，也還是趕不上期待。

就像班導說的，這樣還不夠。

還不夠，還不夠，永遠不夠好。也許我根本不是什麼「好學生」，也不是「優秀」。

搞不好，我只是個……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LdHcxLTCW

「劣質品」。

．

下課以後，我路過一間超商，想到剛才昕柔說的那一個聖代。她形容的這麼誇張……要不也去買一個試試？

我走進店裡，在冷凍櫃前看見了和她照片裡一模一樣的聖代。取出、結帳，動作像例行公事一樣平淡。

就在我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收銀台後的店員卻笑著開口：

「今天也辛苦了。夜晚外面會比較涼，要不要在店裡吃完再回家呢？二樓有寬敞的座位區。」

我愣了一下。

「……謝謝。」

「不會，我經常看到妳路過這邊，看起來要去隔壁的補習班？讀書很不容易呢。」

她說話時把雙手合掌，手指還俏皮地動了幾下。

「因為我是重考生，今年大學落榜了……」

落榜……可是她笑得好開心啊。

「……那，加油囉？」

「謝謝妳！我會的！」

啊……那個笑容，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容。就像昕柔一樣，明亮而真誠，像從心底盛開出來的花一樣。

好美麗啊。

……如果我也能這樣笑，會不會很多事情就沒那麼難了呢？

我端著聖代走上二樓，發現空蕩蕩的座位區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包包放在椅子邊，抬頭望向窗外。

馬路上車水馬龍，有人拖著行李，有人手裡還拿著宵夜，還有人剛從便利商店出來，朝著某個方向快步走去。

……大家，真的都好努力在生活啊。

即使落榜了，還是可以笑著迎接客人；

即使工作很晚，還是能抬頭挺胸走在人行道上；

即使很累了，還是能微笑著說「沒事」。

大家都好努力，我好像也沒有不努力的理由。可是，要怎麼努力？怎麼樣，才能做到「夠了」的那個地步？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甜點，白色塑膠湯匙劃過抹茶色的霜淇淋，挖了一小口，送入口中。

好甜。就像是半糖的珍珠奶茶。

……吃完這個以後，就趕緊回家吧。

──加油，妳還可以的。

這句話在心裡迴盪了幾秒，最後卻像泡泡一樣，一下就破了。

把杯子拿去丟掉以後，我走下樓，踏出便利商店的門時，天色已經全暗了。

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回家路上的紅綠燈口停下來。紅色的燈光閃爍眼前，我卻覺得那個紅色，亮眼的有點不真實。

有點像是，血的顏色呢。

我摸出手機，打開和祈的對話視窗。

她應該也剛下課吧？這時間點，傳訊息應該不會太打擾。而且，她自己也說了，不論什麼事都能跟她說。

我開始輸入。

〔今天班導找我談話〕

〔她說我校排不好，說我不能滿足於這樣〕

〔說我如果想靠繁星升學的話……還要更努力才行〕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我已經每天晚上讀到半夜了〕

〔為什麼這樣還不夠〕

〔是不是我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夠格的人？〕

〔……〕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算是個好學生？〕

我的手指停在「傳送」鍵上，屏幕的亮光在我的眼睛裡微微顫動。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傳這些。也許只是想要有人回一句「辛苦了」，或是說一聲「這樣也沒有關係」……就像她之前做的那樣。

但是，我清楚知道，我並不抱著什麼期望。也可能只是想要從她那邊得到解答，究竟什麼才可以「夠了」。

我踏進家門，看到爸爸坐在餐桌吃著晚飯。我們誰也沒說話，我就這麼從他身邊經過，走進客廳。

我還沒走進房間，手機就震動了一下。

是祈回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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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理班導啦，妳已經很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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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開對話框，我幾乎是無聲的笑了。

我知道她的訊息是在安慰我，想要告訴我那沒事……可是，為什麼我會這麼難過？

已經很厲害了……我到底哪裡厲害了？我明明是被別人批評、連自己想要說出口的事也不敢說出口的膽小鬼啊。我明明，好多次這樣唾棄、這樣怨恨著自己……這樣的我，到底哪裡厲害啊？為什麼大家都要這麼說我啊？

也許我就不應該說這些話，也許有問題的人只有我。

把手機隨意放到桌上以後，我就進房換衣服了。

──然後，我才意識到，我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

不，不是這件事的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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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錯誤，都是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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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衝回客廳，看到爸爸手上正拿著我的手機，螢幕亮著，照著他發白卻充滿血絲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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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叫祈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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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騙人，不會吧……他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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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偷偷認識陌生人？」

「班導還說妳考的不好？」

「妳到底在做什麼？」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mEPWL22sn

「不是叫妳讀書就好了嗎？」

「為什麼要搞這些東西？」

「為什麼聯絡人裡面還有昀晴？」

「妳們還私底下見面？」

「我不是叫妳不准和她聯繫嗎？」

「妳為什麼總是要做這些事？」

「妳就是這樣才這麼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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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嘴。

拜託，什麼都不要再說了。

拜託，閉嘴……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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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只能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的盯著地板，任他噴染那些血水。

那些話，如針，如鋒，每一個字都像染了血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穿我──劃開、撕裂、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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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也沒有勇氣靠近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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昕柔的聲音忽然在腦海中浮現。

……啊，是啊……我也一樣，沒有勇氣啊。

連說出「閉嘴」的勇氣也沒有，連出去反抗的勇氣也沒有，連能夠笑著說出「我沒事」的勇氣也沒有。

就連想要抓住妳的勇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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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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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努力」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意義啊。

是啊，我以為我已經好努力在活著，好努力在讀書，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跟大家一樣正常。

可是，這一切，好像都沒有任何意義啊。

因為，從頭到尾，我就是一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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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刪除和昀晴的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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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句話落下的瞬間，我才猛然抬頭──

不要──！拜託，不可以……！

拜託，只有她，只有我唯一的家人，不要從我身邊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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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託，只有她，不要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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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衝上前，伸手去搶手機。話一出口，我才驚覺──

那是，就像一個年幼的孩子，被父母拿走了糖果，苦苦哀求著還給他的那副模樣。

我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我要這麼拜託──

不要把我生命中，唯一讓我覺得是「家人」的妹妹，給奪走啊……

可是，我只能無力的看著他，刪掉了對話，刪掉了聯絡人，刪掉所有可以聯繫的方式，

什麼也沒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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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安靜的可怕，但是，我聽到好像有什麼東西，

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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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上，我醒過來，卻不知道要做什麼。

我應該要下床、梳洗打理、去學校、唸書、和每個人說話、應付每一個日常。

可是，

我沒有力氣。

要怎麼下床？要怎麼做接下來的事？

要像平常一樣微笑？笑？要怎麼笑？

完全，一動也不能動，就連臉部的肌肉也是。

我才發現，原來微笑是多麼需要力氣的一件事。

我是不是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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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這麼努力，也沒有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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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貳拾伍章-好像一切都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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