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問之一:無聲破相
焚寂山無晨鐘,亦無暮鼓。日夜不分,語聲不聞,天地之息仿若一同封閉。塵飛揚入山第三日,無人問名、無人傳法,無紙、無筆、無經、無器。他坐於山腹石台之上,衣衫染霧,眼神不聚,既不入定,亦非等待。他只是靜坐——如一塊未被辨識的石,既不求說明,也無意移動。
第一日,他尚認為這是焚寂的試煉,只需耐住沉寂,總有人會現身指道;第二日,他開始思索:「這座山要的,是不是我主動問出什麼?」但到了第三日,所有的問語皆如死水,心內波瀾不起,不是理解了什麼,而是問,已無力浮起。
就在第三夜,他破相了。無雷、無震、無語、無聲。非戰鬥、非幻象、非外來之力。只有一聲來自心識深處的細響,如針落無底之井,一瞬刺裂——無血流,無器斷,卻比劍傷更深。那一刻,他不是釋懷,而是確實「斷裂」。如同一艘無名舊舟在暗流中散碎,再無一塊木板可拼回。
他睜眼望天,霧未動,石未裂,然而他掌心微熱,一圈如火燼的暗紋自心印擴至指尖。那不是印記,不是焚灼,而是一種「我與過去終止關係」的靜默證明。舊名未被說出,舊劍未再出鞘,但在這片無人之地,他第一次向自己說出那句在幻林中都未曾真正吐露的話:
——「我還想知道……我是不是還配問。」
這句話,不是問向他人,也不是質問命運,而是他真正第一次,將刀放下,將語閉口,向自己誠實。那一刻,破相非為力量之升,而是他承認了「自己從未真正問過」。破的不是身體,是遮蔽;碎的不是劍,是藉口。
他將掌心覆於石台之上,手紋與石紋交疊,那圈燼紋竟緩緩滲入岩面,如記非記,無火卻灼。焚寂山未應聲,未顯異象,卻於長老心識中震微一痕:「一人,心火自燃。」此時無名心中忽有所感,遠於山外低語:「他……不是來學問的。他,是來破心的。」
此刻起,塵飛揚不再等誰來傳法。他明白了,焚寂給他的,不是答案,而是沉默——讓他在無語之地裡,見到最深的聲音。從此之後,他問,不為應,也不為答,只為在無聲之中,終於承認:他,曾真正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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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問之二:無法之修
破相之後,焚寂山無聲如舊,天地未變,唯他心中似有一道舊殼崩解。塵飛揚本以為,破相之後會有一種「得」——得一識、得一語、得一門。但沒有。唯一出現在石台前的,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黑石。黑石上無光、無紋,唯有四字淺刻於正面:
——「問非所授。」
他靜坐良久,終將黑石翻至背面,見其上亦無字。唯在邊角處,有一道不對稱的細痕,像是歲月無意留下的一劃。但那一劃,在他眼中竟宛如自身心念的倒影——深、斜、沉,彷彿從無聲處刻進心底。
那日開始,他不再試圖「修」什麼。因他明白了,焚寂山從未打算「教」任何事。這裡不是傳法之地,是讓你「不得」之地。他第一次真正感覺到,比起無人可問,更可怕的是「無法可依」。
他每日依然在石台前靜坐,但不再像前三日那樣等待指導。他開始回想——不是回憶過去的記憶,而是回想自己曾問過的所有語句、曾說過的每一句話。
「什麼是對的?」他曾這樣問師兄。
「為什麼他們原諒我?」他曾這樣問林慧芳。
「我這種人,還能算是人嗎?」這句,他從未問出口。
這些問題,像風過殘頁,逐漸失去了回音。不是因他已解答,而是因他明白了——它們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被回答才存在。問,是一種存在姿態,是他尚未放棄自身的證明。
黑石如舊,他日坐夜寂。塵飛揚開始理解:這裡沒有人會說你錯,但也沒有人會告訴你對在哪裡。你只能坐著,問自己:「你還想問下去嗎?」
那夜,他未入定,未修式。只是在黑石前閉眼坐著,風過不聞,聲動不應。他心中默念:
——「若我一無所問,是否等於再無所思?」
最後,他低聲說了一句話,不為天地、不為焚寂,只是對自己:
——「那我就坐到,我連問也不想問為止。」
語落,他閉目如死,不再動一絲念頭。但那一刻起,焚寂山長老於心台記下一筆:
「此子已棄法而自問,心未斷,意未止,是為無法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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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問之三:幻中不言
焚寂山無夢,卻有幻。塵飛揚坐於石台第九日,一聲未言、一念未動,忽然天地無聲旋轉,一縷無形之氣從山壁裂縫逸出,如絲如煙,將他捲入另一個無形之境。幻境無光、無聲、無象,他雙眼睜開,卻看不見一物。身未動,卻已不在現實之中。
四方一片空白,無牆、無地、無時序。他站著,腳下無觸感,身無重量,彷彿心念本身即構成這座幻界。他本欲開口問:「此為何處?」但語未出口,便已覺無意義——這裡沒有誰會回應,也無所謂聽見與否。
前方忽然現出一道模糊身影。那人影無臉、無眼、無口,僅是一個人形,立於無邊空白中,不動亦不言。塵飛揚原以為這是幻影的問者,便主動開口:「你是誰?你要問我什麼?」
影不動,不語,無應。塵飛揚再問:「你是我自己嗎?是我曾經想問卻不敢問的那道聲音嗎?」
依舊無聲。
他開始焦躁,大聲呼喊:「你來不是為了問我嗎?我都站在這了!你說啊!」他的聲音在空間中蕩出漣漪,卻無回音,如石落深淵。
忽然,他理解了。這幻象不是為了讓他「被問」,而是讓他「知問不能出」。這不是一場試煉,而是一面鏡——映出他過去那些未問之問、無處可言之語。
他跌坐於地,聲音沙啞:「原來……我一直以為最可怕的是問錯,現在才知,更可怕的是根本無處可問。」他閉上眼,任空間靜默包裹。此刻他不是沉默,是第一次承認——他害怕的從來不是答案,而是「無法開口」。
那無臉之影忽然舉手,指向他心口。他一驚,卻不退。那手指緩緩伸出,輕點他胸前,無力無痛,卻如開一道深藏的念縫,令他眼中泛淚。
不是悲,不是懼,是明白。明白自己從未失去問的能力,只是遺忘了問本身的理由。他輕聲說:「問,不是為了得答案……而是為了記住,我還想知道。」
幻境緩緩破碎。影退、光現、地顯。他回到石台,汗濕衣襟,雙目如醒。他未說出口的問題,仍未回答。但他已知道,這一問,不需言語、不為他人。
從此之後,他懂了:無聲也能問。真正的問,不必出口,有時,只要站在那裡,不逃、不辯、不依,就已經是最深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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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問之四:斷念為燼
幻境已散,心中餘燼未熄。塵飛揚靜坐於石台,不語、不思、不動,整整三日。山風過耳如無聲之雪,鳥鳴經過似未生之語。天地皆不再與他對話,只有心底那一絲尚未熄滅的餘問,像焰未斷,如灰不滅。
這三日他不食不飲,亦無修為運轉。他只是靜靜與那一句「未能問出口的話」相對坐,像對著一座無字碑,一頁未書冊,一個未起之名。他不知自己在等待什麼,也無所尋覓,彷彿只剩下那個「不再說出口的自己」。
第四日,他睜眼,目光如靜水,聲音卻首次自問:「我是不是……一直以為問是要說出來,才算數?」
他站起,腳步虛軟如新生,走向那塊黑石,伸手撫上那四字之痕:「問非所授。」語落心驚,他忽然意識到,那句話不是焚寂給他的命令,而是警告——若你欲從他人處得問,終將一無所得。
他想起自己昔日以語怒斥對手、以劍斬斷關係、以笑掩藏自我。所有這些「語」,都不是為了問,而是為了躲。他低聲自語:「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問題,是給自己聽的。」
他忽然舉起拳,猛地一擊砸在黑石之上。掌心迸裂,血跡沁入刻痕。石紋不裂,血流卻沿著那道語紋慢慢下沉,彷彿他整個人都要被焚寂所吞。
他跌坐於地,胸口起伏,呼吸未止,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安靜。不是寧靜,而是「絕」——所有曾遮蔽他問念的雜思、恐懼與語飾,在那一擊中皆如灰散。他低聲說:「從今天起,我問,不為誰聽見,也不為誰回答。」
焚寂長老於高處默觀此景,無筆、無記,唯於心中刻下:「此子已自斷舊念,問非為知,而為滅其執。問火未燃,心焚已起。此名曰——斷念為燼。」
那一夜,塵飛揚坐回石台,血痕未拭,手紋未癒,卻比任何時候更像一個「問者」。他知道自己不再尋求語言的意義,而是在這無言之處,將語徹底焚為灰燼。從此之後,他的問,不為解惑,不為辯道,只為讓那一點未亡的心火,能夠持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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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問之五:焚心識道
晨霧未散,天仍無光。焚寂山脈間,風聲如絲,繞過石壁而無回。塵飛揚坐於石台之上,身如靜像,心如沉火。自破相以來,他未曾開口,也未曾再問任何外事。他不問宗門之傳,不念功法之源,只是一日日地坐著,如灰中餘火,欲熄未熄。
那日午時,焚寂長老終於現身。他無形而來,無聲而立,步自山後,手中捧著一炷未點之香。香不焚,氣不動,卻似將山中所有寂靜聚於一點,逼入塵飛揚之前。
長老未語,只將香置於石台上,便轉身離去,無問、無授、無示。塵飛揚望著那炷香,許久未動。他知此非考試,亦非邀請。那香是焚寂之意——你若真問,焚的是自己,不是香。
他低頭望香,自問:「這炷香,是要我點?還是等它自燃?若我點,是執;若我等,是妄;若我問……或許這本身就是你們想看的吧。」
他右掌覆於香上,掌中破相之紋微熱如初。那熱非來自香,而是來自他心底——那一點點未熄的、關於「自己是否還能問」的火。
他閉眼,將所有未出口的話語,一句句掀起——「我是不是早就怕說錯?」、「我是不是一直在躲不願面對的那個我?」、「我是不是,其實從沒放下過想被理解的那一念?」這些話,無人能答,也無需他答。他只是將它們記下,不是以筆,而是以心。
香,未焚,卻自升一縷輕煙。那煙不升空,而纏於他周身,如火非火,似記非記,映出一種無形之語——「焚者不毀,問者不言。」
焚寂長老遠觀此景,於心識中銘記:「此子心問已成,焚心未燃,識道無語。可錄。」
那一刻,塵飛揚得焚寂山內道初識,無式、無名、無勢,但於問中成火、於火中識道。他不再為破相而問,也不為得道而修。他只是,靜靜坐於無語之境,與自己存在的那一點念火共存。
此為「焚心識道」。非教、非證、非傳,只是讓那個曾無法開口的自己,終於不再怕無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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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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