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四年(1809年)的嶺南春日,空氣中浮動著木棉絮與新葉的氣息,比往年更添幾分喧騰。兩廣總督百齡的六十壽辰,成了廣州城乃至整個南粵官場商界矚目的大事。這位以幹練著稱的封疆大吏,其壽宴不僅是場面,更是各方勢力微妙角力與示好的舞台。隆盛行作為新近在鴉片案中立功、聲譽鵲起的商號,自然在受邀之列。而總督府點名要看的,是傳聞中由新任女東主柳映荷親自編排的一齣新舞——《海上絲路》。
隆盛行後院,早已不復昔日的沉靜。寬敞的繡坊被臨時辟為排練場,空氣裡混合著絲線的微塵、新裁布料的漿水味,以及若有若無的廣藿香草氣息。十幾名來自慈荷繡坊的疍戶女童,年紀不過八九歲,穿著統一月白細棉布縫製的練功服,小臉緊繃,眼神卻閃爍著興奮與緊張的光。她們手中擎著的,並非尋常燈籠,而是一隻隻精心縫製的香藥繡囊。這些繡囊以素色棉布為底,囊身用平針繡或鎖邊繡勾勒出簡潔的海浪紋、雲紋,內裡填充著曬乾的廣藿香、薄荷、艾草,散發著清冽驅蟲的藥香。此刻,繡囊尚未點亮,被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如同捧著一團團柔軟的雲。
柳映荷站在場中,一身利落的藕荷色素緞窄袖衫褲,長髮用那支翡翠並蒂蓮簪綰成一個緊實的圓髻。她正俯身調整一個女孩的站姿,指尖輕點其肩胛:「背脊要像桅杆一樣挺直,阿珠。我們捧的不是燈,是海上指路的星辰。」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角落。目光掃過全場,見孩子們都屏息凝神,她才微微頷首,轉向另一側。
那裡站著八位隆盛行精選出的年輕夥計,他們褪去了日常的短褐,換上了特製的粵商服飾:寶藍色暗雲紋綢長衫,外罩石青色對襟馬褂,頭上戴著鑲玉瓜皮帽,腳踏厚底黑緞靴,顯得精神奕奕。每人手中,或持一具精巧的黃銅算盤,或托一具打磨光亮的紅木航海羅盤。算珠閃著金屬冷光,羅盤的方位刻度在窗欞透入的光線下清晰可辨。
「記住,」柳映荷走到他們面前,目光沉穩,「你們手中的算盤,是商道的基石,撥動的是公平與信諾;羅盤,是行船的膽魄,指向的是四海的機遇與風險。舞動時,手腕要穩,步伐要沉,眼神要篤定。你們不是伶人,是重現粵商揚帆破浪、誠信經營精神的化身。」她親自示範了一個雙手平托羅盤,穩步前行的動作,袍袖紋絲不亂,目光如炬,直視前方虛空中的波濤與風暴。夥計們屏息觀摩,默默揣摩著那份商賈特有的沉穩與開拓氣質。
羅普忠靜立在繡坊門邊的陰影裡,背靠著門框,手裡捧著一盞溫熱的青瓷茶盞,目光卻一瞬不瞬地追隨著場中那個忙碌而專注的身影。他看著她時而輕柔地為女童捋順鬢邊碎發,時而嚴肅地糾正夥計的儀態,時而蹙眉沉思某個舞段的銜接。她的側臉在春日午後的光線裡輪廓分明,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長睫低垂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那支翡翠並蒂蓮簪在她髮髻間流轉著溫潤的光華,與她此刻指揮若定的神情相得益彰。他心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暖流與驕傲。這個曾在水綠紗衣中起舞、在珠江河畔以金簪抵頸、在簡陋木屋裡教漁婦縫製香囊的女子,如今正以她的智慧與情懷,編織著一幅更為宏大深遠的圖景。
排練進入關鍵的合樂階段。樂師奏起特意編排的樂曲,初始是悠揚清越的琵琶與古箏,模擬海風輕拂、浪濤拍岸。女童們隨著舒緩的節奏,雙手持繡囊於胸前,腳步輕移,如細浪推湧,交錯換位。她們的動作質樸無華,卻帶著一種未經雕琢的天然韻律。當樂聲漸轉,加入沉厚的鼓點與渾遠的塤音,象徵商船啟航,風雲漸起。手持算盤與羅盤的夥計們踏著沉穩的鼓點登場,他們或兩人一組模擬議價撥算,或四人成陣形似校準航向,或獨自佇立昂首遠眺,動作簡潔有力,一舉一動間力求展現粵商務實、精算、勇於開拓的群像風貌。
高潮樂章驟然奏響,絲竹管弦齊鳴,鑼鼓鏗鏘,模擬著海上的風暴與征服驚濤後的壯闊。此時,柳映荷親自點燃了場邊備好的艾草繩。青煙裊裊升騰,帶著特有的草木辛香。她一聲清叱:「亮星!」女童們聞聲,將手中捧著的香藥繡囊底部預留的小孔,穩穩地套上艾草繩頂端燃燒的紅炭頭。剎那間,奇妙的景象出現了——數十隻素色繡囊內部透出溫暖朦朧的橘紅色光暈!那光並非燭火般明亮跳躍,而是透過棉布與乾草氤氳開來,柔和、溫暖、帶著草藥的芬芳,如同夜海中突然升起的點點星辰,又似漁舟上指引歸途的溫暖漁火!光芒映照著孩子們認真而略帶驚奇的小臉,也將持算盤、羅盤的「粵商」們籠罩在一片朦朧而神聖的光暈裡。他們在「星光」中穿梭舞動,算珠聲清脆,羅盤穩握,象徵著商道文明如同不滅的星火,在風浪中堅韌前行,照亮海路,聯通四方。
光影交織,藥香瀰漫,樂聲磅礴。這已不僅是一場舞蹈,更是一場融合了視覺、嗅覺、聽覺的儀式,一首用身體、光影與氣味譜寫的關於海洋、商貿、民生與希望的史詩。羅普忠看得心神激盪,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連茶水涼了也渾然不覺。他彷彿看到了香港島簡陋木屋前榕樹下的光影,聽到了漁村婦孺滿足的笑聲,更觸摸到了那張由善因編織、正悄然鋪展的無形之網。
* * *
總督壽宴當日,總督府張燈結綵,冠蓋雲集。正廳前的軒敞庭院早已搭起華麗的戲台,紅氈鋪地,錦幔低垂。省內大小官員、十三行巨賈、名流士紳濟濟一堂,衣香鬢影,環佩叮噹。空氣中浮動著酒肉香氣、脂粉味和名貴熏香的混合氣息,人聲鼎沸,笑語喧嘩。
當報幕高聲唱出「隆盛行敬獻,新編舞樂《海上絲路》」時,廳堂內的喧鬧稍稍平息,好奇與審視的目光齊聚台上。燈火通明中,幕布緩緩拉開。沒有炫目的佈景,只有素淨的深藍色天幕,隱約勾勒著海浪的曲線。
清越的琵琶如珠落玉盤,揭開序幕。一隊隊身著月白練功服的疍家女童,手捧尚未點亮的素色繡囊,踏著舒緩如潮汐的樂聲魚貫而出。她們步伐輕盈,隊形變幻如浪湧,眼神純淨,帶著未經世事的懵懂與對未知的探尋。那份未加雕琢的質樸,與滿堂錦繡形成奇異的對比,瞬間抓住了眾人的視線。
樂聲漸轉,鼓點沉穩加入。八位身著寶藍綢衫、石青馬褂的「粵商」持算盤、托羅盤登場。他們的動作沉穩有力,撥算珠時指尖精準,校羅盤時目光如炬,舉手投足間力求展現商賈的精明、務實與開拓四海的勇毅。算珠的噼啪脆響,竟奇妙地融入了樂曲節奏,成為獨特的聲效。一些老行商看得頻頻點頭,低聲議論:「這撥算的架勢,倒有幾分老行尊的影子。」「托羅盤那步子,穩!是行船人的底氣!」
高潮樂章如驚雷般炸響。舞台側翼,艾草繩被點燃,青煙裊裊。隨著一聲清越的指令(雖是幕後傳出,卻清晰入耳):「亮星!」奇蹟發生了。女童們將繡囊穩穩套上艾草繩頂端的紅炭,數十隻素色繡囊瞬間由內而外透出溫暖朦朧的橘紅光暈!那光,柔和、溫暖、氤氳著廣藿香與艾草的清冽氣息,如同暗夜海面驟然升起的星辰,又如歸航漁舟上搖曳的溫暖漁火!滿堂賓客頓時發出低低的驚嘆,不少人下意識地向前探身,想看清那神奇光源的本質。
「星光」搖曳中,「粵商」們在光影間穿梭舞動,步伐愈發沉穩堅定。算盤聲、隱約的波濤聲、磅礴的樂聲交織。手持「星燈」的女童們則環繞著他們,時聚時散,光點流動,構成流動的星圖與航線。光影交錯,藥香隨煙氣瀰漫開來,沁人心脾。這已超脫了單純的技藝表演,昇華為一場視覺、嗅覺與心靈的震撼體驗。它講述著大海的遼闊與變幻,商路的艱辛與榮耀,更傳遞著一種溫暖的希望——由最微末的香草、最樸實的婦孺之手點燃的、驅散黑暗(無論是自然的蚊蟲還是人心的陰霾)的文明星火。
主位之上,兩廣總督百齡,這位見慣了世面、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封疆大吏,此刻身體微微前傾,捋著鬍鬚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精光閃爍,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與動容。他身旁的總督夫人,更是被那朦朧溫暖的「星燈」和女童們純真的神情所打動,用手帕輕輕按了按眼角。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光影定格。女童們高舉「星燈」,如同托起一片星辰之海;「粵商」們手持算盤羅盤,昂首挺立,目光如電,直視前方。滿場寂靜,落針可聞。旋即,雷鳴般的掌聲轟然爆發,經久不息。喝彩聲、讚嘆聲交織成一片。
羅普忠坐在賓客席中,掌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此刻被潮水般的掌聲包圍,心中激盪難平。他看向幕側,隱約可見柳映荷平靜的側影。她並未因成功而顯出特別的激動,只是專注地看著台上的孩子和夥計,如同一位將軍在檢閱安然歸來的士卒。
總督百齡在如潮掌聲中緩緩起身,抬手示意安靜。他的目光越過眾人,直接投向幕側方向,聲音洪亮而帶著讚許:「隆盛行女東主柳氏何在?」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柳映荷深吸一口氣,整了整因忙碌而微有褶皺的藕荷色衫裙,穩步自幕側走出,行至台前,對著總督方向深深一福,儀態端莊沉靜:「民婦柳映荷,叩見總督大人。」她的聲音清越,不卑不亢。
「好!好一個《海上絲路》!」百齡朗聲讚道,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舞樂雄渾,立意深遠,更兼巧思妙想,以香草為燭,以繡囊為燈,化尋常之物為海上星辰!此舞不僅悅目,更蘊含教化,彰顯我粵地商民同舟共濟、開拓海疆之精神!柳東主才情過人,用心良苦,實乃女中巾幗!」
「謝總督大人謬讚。」柳映荷再次斂衽行禮,垂下的眼睫掩去眸中思緒。
百齡心情極佳,撫須笑道:「今日此舞,為本官壽宴增色良多。柳東主,你與隆盛行立此巧功,可有所求?但凡於國於民無礙,本官或可斟酌。」
此言一出,滿座皆靜。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複雜起來,有好奇,有審視,有艷羨,亦有等著看這女流之輩會提出何等要求的玩味眼神。羅普忠的心也提了起來,他知道妻子胸懷大志,卻也擔心所求過甚或不合時宜。
柳映荷抬起頭,目光澄澈,直視總督。她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任何矯飾,撩起裙擺,竟對著總督的方向,雙膝跪地,深深地伏下身去。這一個大禮,在滿堂賓客驚愕的目光中,顯得格外鄭重與肅穆。
「民婦斗膽,確有一事相求。」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地響起,傳遍寂靜的庭院,「今日舞中持燈女童,皆出身疍戶貧寒之家,或失怙恃,或衣食難繼。隆盛行慈荷繡坊雖收容些許,授以針黹,然杯水車薪,更難解其懵懂無文之苦。民婦深知,女子亦當明理、知義、有技傍身。」
她略作停頓,抬起頭,目光懇切而熾熱:「民婦懇請總督大人恩准,由隆盛行出資,於廣州城內開辦一所女童義塾!不授閨閣詩詞,專教實用之學:一授《論語》、《楚辭》章句,使知禮義廉恥,養浩然正氣;二授珠算賬理,通曉買賣之道,明瞭生財有方;三授廣繡、潮繡及香藥繡囊製作之藝,令其掌握謀生之技,安身立命!塾中束脩全免,衣食筆墨,皆由隆盛行一力承擔!只求為這些水上浮萍般的女娃,鋪一條能立足於岸、仰望星穹的實路!」
字字鏗鏘,句句清晰。話音落下,庭院內一片死寂。賓客們面面相覷,神色各異。開辦女學?還是專收疍戶貧女?教商道繡藝?這請求聞所未聞!有人覺得驚世駭俗,有人暗笑婦人異想天開,亦有人如羅普忠般,被她話語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與遠見所震動。
百齡總督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代之以一種深沉的審視。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伏在地的那抹藕荷色身影。陽光正烈,穿透庭院上方的樹蔭縫隙,形成一道道光柱。恰在此時,一片浮雲移開,一道格外耀眼的金色光柱,如天啟般直射下來,不偏不倚,正將伏地的柳映荷籠罩其中!她髮髻間那支翡翠並蒂蓮簪,在強光下折射出璀璨奪目的翠綠光華,彷彿一泓凝固的碧水,又似一對振翅欲飛的青鳥。光塵在她周身飛舞,那伏地的姿態,在這一刻,竟顯出一種近乎神聖的莊嚴與執著。
時間彷彿凝固了。所有的竊竊私語都消失了,只剩下光柱中飛舞的微塵和那伏地不動的身影。百齡的目光在那支折射著陽光的翡翠簪上停留片刻,又掃過柳映荷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節。他看到了她身上那份超越尋常女子的膽魄、智慧與悲憫,也想起了關於她身世、她協助破獲鴉片大案、以及她在香港島默默「結善緣網」的種種傳聞。
良久,一聲渾厚的嘆息自總督口中發出。他抬手,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傳遍全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乃聖賢教化,亦為治世根本。疍民亦是我大清子民,其女亦當有受教之權。柳氏所求,非為私利,實乃澤被孤弱、培植良才之善舉!於國於民,有百利而無一害!」
他目光如電,環視全場,聲調陡然提高:「本官,准了!即日起,隆盛行可籌辦『隆盛女學』,專收貧寒女童,授以你方才所請之業!本官當親題匾額,並令有司予以方便!」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柳映荷身上,語氣轉為溫和,「柳東主,心繫黎庶,志存高遠,巾幗不讓鬚眉。起身吧。」
「謝總督大人天恩!大人明鑒萬里,澤被蒼生!」柳映荷聲音微顫,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再次深深叩首,方才緩緩起身。陽光依舊籠罩著她,額頭因伏地沾了些許塵土,臉色因激動而微微泛紅,但那雙眼眸,卻亮得驚人,如同蘊藏了整個星海。
滿場賓客在短暫的錯愕後,爆發出更為熱烈的掌聲。無論內心作何想法,此刻都必須為總督的決斷和這位奇女子的膽識而喝彩。總督夫人更是親自離席,走到台邊,親手將柳映荷扶起,溫言嘉許,目光在她髮間那支並蒂蓮簪上流連片刻,含笑低語了幾句。羅普忠懸著的心終於落下,望著陽光下妻子挺拔的身影,胸中豪情與柔情交織,眼眶竟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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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督壽宴上的驚鴻一現,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隆盛女學」獲准開辦的消息,伴隨著《海上絲路》舞劇的神奇光影和柳映荷伏地請命的傳奇一幕,迅速傳遍了廣州城的大街小巷,成為茶樓酒肆最熱門的談資。贊譽者有之,驚嘆者有之,非議嘲諷者亦大有人在。但無論外界如何喧囂,隆盛行內部的運轉,卻迅速而務實地轉向了一個新的方向。
羅普忠展現出雷厲風行的一面。他毫不猶豫地動用了隆盛行相當一部分流動資金,又將幾處收益穩定的鋪面抵押換取現銀,在廣州城西靠近疍民聚居的河涌邊,購置了一處三進的寬敞院落。此處鬧中取靜,院中有古榕蔽日,環境清幽,稍加修葺改造,便十分適宜辦學。
半月之後,嶄新的黑漆大門上方,便懸掛起了一塊氣勢不凡的匾額。上書三個遒勁有力、金漆閃耀的大字——「隆盛女學」。落款處赫然是「百齡」二字!總督親題的匾額,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壓下了許多蠢蠢欲動的非議與可能滋生的刁難。匾額掛起那日,鞭炮聲震耳欲聾,引得無數百姓圍觀。柳映荷身著莊重的絳紫色緞面衣裙,髮髻間依舊簪著那支翡翠並蒂蓮,與一身靛藍長袍、氣度沉穩的羅普忠並立門前,接受各方或真誠或客套的祝賀。陽光灑在嶄新的匾額和他們身上,也照亮了門內那些探頭探腦、眼中充滿好奇與怯生的女童們的臉龐。
女學的格局被柳映荷精心規劃。前院最大的一間廳堂改為講堂,寬敞明亮,擺放著嶄新的桌椅。東廂房設為繡藝工坊,寬大的繡架、各色絲線、布料以及曬乾的廣藿香、薄荷等草藥分門別類,擺放整齊,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藥草香和棉布氣息。西廂房則是珠算與賬理課室,牆上掛著大大的算盤圖譜和簡單的賬目樣式。後院則安排了簡樸但乾淨的寢舍與廚房,以照顧路途遙遠或無家可歸的女童。柳映荷親自制定了嚴格的學規與作息,並從慈荷繡坊中挑選了兩位技藝精湛、性情溫和又識得些字的繡娘擔任助教,負責刺繡與香囊製作課程。珠算與賬理,則由隆盛行一位經驗豐富、為人方正的老賬房先生教授。
最核心的蒙學開智、教授《論語》《楚辭》章句的重任,則由柳映荷一肩承擔。
開學第一日,講堂內坐得滿滿當當。三十多個年齡不一的女童,穿著柳映荷統一置辦的淺青色細布學子服,小臉洗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理整齊。她們的眼神裡,交織著惶恐、好奇、懵懂,還有對這突如其來的「上學」命運的一絲茫然與隱約的期待。這些孩子,有的來自十三行附近最底層的貧民窟,父母是苦力或小販;有的來自珠江上飄搖的疍家船,父母終日勞作於風浪;還有的,是慈荷繡坊收容的孤女。她們的人生,本該是重複著母親或鄰居姐姐的軌跡——早早幫工、嫁人、操勞一生。而此刻,她們坐在了這窗明几淨的學堂裡。
柳映荷站在講台前,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細布衫裙,長髮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綰起,只留那支翡翠並蒂蓮簪在髮髻間點綴著一抹溫潤的翠色。她目光溫和地掃過一張張稚嫩而緊張的小臉,沒有急於開講,而是拿起桌上一本簇新的《論語》,緩步走到前排一個緊緊攥著衣角、身體微微發抖的小女孩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她蹲下身,聲音輕柔得如同春風。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n7iysh1b4
「阿…阿水。」女孩聲音細若蚊蚋,頭埋得更低。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WpdaWpmjW
「阿水,」柳映荷微笑,將手中嶄新的書冊輕輕放在她小小的、因常年幫工而有些粗糙的手上,「從今天起,這本書,就是你的夥伴了。書裡有道理,有故事,能教你做個明白事理、頂天立地的人。」她握住阿水的手,引導她翻開書頁,指尖點著墨跡未乾的第一行字,「看,『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她清晰地念出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這句話是說,學到了知識,又能時常去溫習它、實踐它,難道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嗎?」她的解釋簡單而生活化。
阿水怯生生地抬頭,看著柳映荷溫柔而堅定的眼睛,又看看手中散發著墨香的書頁,那緊繃的身體奇蹟般地放鬆了一點點,眼中懵懂的恐懼,被一絲微弱的好奇所取代。
柳映荷站起身,回到講台前,面對所有女童,聲音依舊溫和,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孩子們,你們坐在這裡,不是為了將來成為吟風弄月的才女。讀書認字,是為了讓你們的眼界不再只困於船艙、灶台、街巷一隅,讓你們的心裡能裝下更寬廣的道理。明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懂得誠信待人;讀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學會在艱難中堅持向前。珠算賬理,是讓你們將來無論是幫襯家業,還是自謀生路,都有一技傍身,不至於被人欺瞞。刺繡香囊,是安身立命的手藝,一針一線,都是你們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的尊嚴與底氣。」
她的話語沒有華麗辭藻,卻像涓涓細流,浸潤著孩子們乾涸的心田。她拿起另一本《楚辭》,翻開《離騷》篇,開始逐字逐句地講解。她講屈原的憂國憂民,講他的高潔志向,也講那些香草美人的比喻。她將那些遙遠的詩句,與孩子們可能接觸到的生活聯繫起來:「『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這江離、辟芷、秋蘭,就如同我們繡囊裡的廣藿香、薄荷,都是美好的香草,古人佩戴它們,是提醒自己要像香草一樣保持芬芳的品格。我們製作香囊,不僅是為了驅蚊避穢,也是在把這份美好傳遞出去……」
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欞,斜斜地灑進講堂,在青磚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浮動著新書的墨香、木桌的氣息,還有窗外隱約飄來的草木清香。孩子們漸漸被柳映荷的講述所吸引,那一個個艱澀的文字,在她娓娓道來中彷彿有了生命。她們跟著她輕聲誦讀:「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稚嫩的童音匯聚在一起,雖不整齊,卻帶著一種初生的、向上的力量。
羅普忠處理完商行的一批緊急貨單,匆匆趕來女學。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步走到講堂後門邊,靜靜地向內望去。只見滿室光塵飛舞,柳映荷側身立於講台前,一手執書卷,一手指點著板書上的字句。陽光勾勒著她清瘦而專注的側影,長睫低垂,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神情肅穆而溫柔,如同壁畫中悲憫垂目的觀音。她的聲音清晰地傳來,講解的正是《離騷》中「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孩子們仰著小臉,聽得入神。阿水坐在前排,不再發抖,小手緊緊握著毛筆,努力在粗糙的草紙上描畫著方塊字,雖然歪歪扭扭,卻無比認真。窗外,幾隻麻雀在枝頭啾啾鳴叫,微風拂過庭中那棵大榕樹,發出沙沙的輕響。
羅普忠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門廊的陰影裡,背靠著冰涼的木柱,目光膠著在那陽光中的側影上。時間彷彿失去了意義。他忘記了手中還拎著剛從藥鋪取回的、預備送去香港島藥圃的新藥種籽,忘記了商行裡等待決策的事務,甚至忘記了移動腳步。胸腔裡那顆心,被眼前這幅寧靜而充滿生機的畫面填得滿滿當當。這畫面,比任何商場上的勝利都更讓他心潮澎湃,比任何綾羅綢緞都更讓他感到踏實和滿足。他看到的不僅是妻子在傳道授業,更看到了一顆顆蒙昧的種子,在這溫暖的陽光與清朗的書聲中,悄然破土,舒展嫩芽。那張由善念編織的網,正從香港島的漁村,延伸到了這廣州城的書齋,變得更加堅韌、更加廣闊。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講堂內傳來下課的輕微騷動和孩子們收拾書本的窸窣聲,羅普忠才猛然回神。低頭一看,手中的青瓷茶盞早已冰涼,另一隻手拎著的藥種籽布袋,不知何時滑落在地,幾顆黑褐色的種籽滾了出來,被幾隻忙碌的螞蟻發現,正試圖搬運。他啞然失笑,彎腰拾起布袋和種籽,輕輕撣去塵土。再抬眼時,柳映荷已安頓好孩子們,正款步向他走來,臉上帶著授課後略顯疲憊卻無比舒展的笑意。陽光穿過門廊,落在她髮間的翡翠並蒂蓮簪上,流轉著生機勃勃的翠色光華。
「站了多久?」她走到他面前,自然地接過他手中那個裝著藥種籽的布袋,指尖無意間拂過他的手背,溫熱而帶著薄繭。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GkL1cGooq
「不久,」羅普忠的聲音有些低啞,目光依舊鎖在她臉上,帶著未及收斂的深深眷戀與讚嘆,「看你教『路漫漫其修遠兮』,聽得入神了。」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vZdsoYCxy
柳映荷莞爾,將布袋遞還給他,目光掃過講堂內正被助教領著去繡坊的孩子們,輕聲道:「這條路,確實漫長。但看著她們的眼睛,就覺得每一步都值得。」她頓了頓,看向他手中的布袋,「這是送去香港島的?」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n7gSgBEIp
「嗯,阿旺來信說,新開墾的坡地土質不錯,試種的紫蘇長勢很好,想再試試這些新到的藿香和益母草籽。」羅普忠點頭。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Df2hhdEo4
「正好,」柳映荷眼中閃過光亮,「過幾日,第一批跟我們學做驅蚊香囊的村婦,托人帶了些成品過來,繡工雖粗,但用料紮實,藥香濃郁。你讓人一併帶去,給阿旺他們分發,也讓島上的姐妹們看看,她們的手藝有了用處,還能換錢。」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FgBDNzqmF
「好。」羅普忠應下,看著她眼下的淡淡青影,「你別太累著自己。女學初創,千頭萬緒,該讓助教分擔些。」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Ybs6xIllm
「不累,」柳映荷搖搖頭,望向講堂的方向,眼神溫柔而堅定,「聽著她們念書的聲音,聞著繡坊裡的藥草香,看著算盤珠子響,心裡是踏實的。」她轉回頭,對上羅普忠關切的目光,唇角彎起柔和的弧度,「走吧,看看孩子們第一次拿繡繃的樣子,怕是有不少趣事。」
兩人並肩向東廂的繡藝工坊走去。春日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灑滿庭院。講堂裡似乎還迴蕩著稚嫩的誦讀聲,而工坊裡,已傳來助教耐心的講解和女孩們初次執針時或驚呼或低笑的聲音。空氣中,新布的氣息、草藥的清香、墨香,還有隱約的、屬於未來的希望之氣,絲絲縷縷,交織纏繞,縈繞在這新掛起的「隆盛女學」匾額之下,也悄然瀰漫向更遠的、海浪拍打著的香港島岸邊。那「鯉躍龍門處,當結善緣網」的箴言,正通過這一針一線、一字一算、一草一木,從飄渺的禪機,化為腳下堅實的道路,在陽光與海風中,綿延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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