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BL/古風 - 第一一三章：湖心

入夜的行云院，靜得只餘細微的蟲鳴。

　　廂房之中，月光從窗櫺斜斜灑入，映出一片淡淡幽暗。曾經此處充滿低語耳語、交錯呼吸，如今卻只剩輾轉反側的聲響與一聲聲不快的嘆息。

　　或許是因身側少了一人，也或許，是午後那場夢魘太過真切，令顧行之遲遲無法安眠。

　　他緩緩坐起，散亂的青絲垂落肩側，雙眼熠著微光，在這片熟悉卻顯得格外空盪的屋中掃望。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角落，卻在此刻，叫人感到無比陌生與孤寂。

　　顧行之挪動著身子，扶著牆邊慢慢站起，此刻的雙腿仍無法承受太多，僅能勉強維持站立。

一踏出小小一步，腿上一陣發軟，驟然一顫，竟支撐不住，整個人筆直滑落，重重跌坐在地。手肋也隨之撞上榻旁小几，在寂靜的屋內，聲響突兀而刺耳。

　　他尚未來得及出聲，屋外便傳來清風急促的聲音。

　　「主子！」

　　門「咔吱」一響推開，清風已疾步奔至內室，一眼瞧見顧行之坐倒在地，神色大變，連忙衝上前去。

　　「主子，您怎麼了？有沒有哪兒撞疼？」

　　「本侯無事。」顧行之搖搖頭，語氣雖淡，額角卻滲出細汗。他伸手握住清風手臂，低聲道：「扶本侯起來。」

　　清風動作輕緩，將主子扶回榻旁坐好，又快步取下掛在一隅處的外袍，輕輕披在那纖細的肩脊上。

　　「主子是想去淨房？」

　　顧行之垂眸，聲音中透出幾分無奈，「不是，只是睡不著，原想走到輪椅那邊坐坐，沒想到一步都走不動。」

　　他抬眸望向清風，語氣溫緩，「你方才一直守在外頭？今晚輪你執夜？」

　　清風眼睫微垂，似有話欲言又止，笑容中夾雜著些許苦澀，「原不是屬下當值……只是睡不著，又想著陸將軍不在，便過來守著主子。」

　　顧行之聞言，輕輕一嘆，嘴角似有一抹抽動。那股難以名狀的失落與冷清，在清風眼裡，他又怎會不知？

　　身邊少了熟悉之人，這夜，對誰都難熬。

　　清風走到角落，推來輪車，彎身道：「既然主子也睡不著，不如讓屬下陪您到院中走走，賞賞月色。」

　　話音剛落，屋外便傳來一道輕柔且有禮的女子聲音。

　　「小侯爺。」

　　顧行之耳尖微動，聽出這熟悉的嗓音，正是江婉晴的貼身侍女。她此時前來，顧行之心中已有幾分猜測。

　　「進來吧。」他淡聲道，隨即補了句，「本侯這便出去。」

　　清風上前，為他披好衣袍，將人安置上輪車，輕推著向外室而去。

　　侍女候在門邊，見他現身，便立即俯身行安福禮，恭聲道：「小侯爺。」

　　昏暗的屋中，清風上前點亮燭火，暖黃的光暈漸漸驅散沉沉夜色。

　　顧行之垂眸望去，瞧見侍女眉心緊鎖，神色憂懼，便開口問道：

　　「侯夫人出了何事？」

　　侍女臉上浮著一層憂色，輕頷首應道：「回小侯爺，夫人今午得知江尚書之事，心緒不寧，連晚膳也未進。」

　　她說至此略頓，似在斟酌詞句，接著低聲補道：「方才夫人難以成眠，吩咐想至大院走走……」

　　語畢，她再次跪身行禮，語氣中多了幾分懇切與驚惶，「奴婢擔心夫人情緒失控，會做出不妥之舉，特來稟報。」

　　顧行之眸光微沉，心中早已明白江婉晴此刻的情緒為何。

　　「妳先回去吧，本侯這便去大院看看大嫂。」

　　侍女聞言，如釋重負，原本愁苦的面容也稍稍舒展，連連感激地行禮道：「多謝小侯爺，奴婢告退。」

　　目送侍女退下，顧行之將身上外袍攏緊，輕聲吩咐道：「清風，推本侯去大院。」

　　「是，主子。」

　　夜色沉靜如人，大院湖心泛起一層銀光，月色穿過垂柳搖曳的枝影，灑落在微風吹皺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似碎銀閃爍，卻無聲地攪動著最深處的漣漪。

　　湖心亭中，一盞孤燈搖曳微晃，映出一抹靜坐的纖影。江婉晴一襲素雅衣衫，靜靜凝望著湖面，卻無半分焦距，像是在望著什麼，卻又什麼也沒看見。燈影之下，那張素顏染著淡淡淚痕，悄然滑落頰邊，無聲無息。

　　車輪輕響，劃破夜色的靜謐。江婉晴身形微顫，卻未轉首。

　　「大嫂。」

　　顧行之輕聲喚她，隨輪車緩緩靠近。江婉晴急忙抬手，取巾帕拭去殘淚，這才轉首望向與清風一同前來的顧行之。

　　「長寧……你怎麼來了？」

　　亭中孤燈映照之下，顧行之望著她眼底氤氳水意，不免心中微緊，湧起不捨。他移至她身側，朝清風使了個眼色。清風微點頭，悄聲退出亭外。

　　「白日裡睡得太沉，夜裡反倒無半點睡意。」顧行之輕偏著頭，讓一縷青絲垂落於頰側，笑意淡淡地問：「大嫂呢？也是睡不著？」

　　「我……」江婉晴輕笑了一下，卻笑得苦澀，「是想你大哥了。」

　　顧行之未語，靜靜望向銀白湖面，一尾魚忽然躍出水面，閃過一道碎亮，彷彿映出他那想掙脫囹圄的心情。

　　他垂下眼眸，低聲問：「大嫂，可曾想過……離開京城，去北疆？」

　　「我……走不了。」江婉晴輕聲回應。

　　顧行之聽出這話中的無奈，語氣轉緩，試探道：「若大嫂願意，叔父與三哥定能設法安排。」

　　江婉晴垂眸不語，纖長的指尖輕揉著巾帕邊角。她知顧行之已然察覺自己的顧慮，也明白只要自己開口，顧家總會有法子。

　　但那事……並非她能逃避的。

　　她深深嘆了口氣，終是沉默。

　　顧行之望著她那猶豫神色，亦不催促，只將視線投向月華滿天、銀光盈盈的夜空。

　　兩人並坐亭中，一人掙扎，一人守候，無聲的靜默隨湖水晃蕩，落入心底最深處。

　　良久，江婉晴才開口，聲音輕得幾不可聞，「長寧應該知道，我爹與徑舟的事……」

　　顧行之輕點了下頭，語氣平靜卻低沉，「嗯……聽說了，是因那軍械案。」

　　「那……」江婉晴低聲喃語，雖未全然知曉案情始末，卻從父親遭停職的處分中，早已嗅出此事非比尋常。

　　她情緒繃緊，指節泛白地攥著手中巾帕，眼眸輕顫，望向顧行之，聲音中帶著不安與懼色，「若真如傳言……聖上會如何定奪？」

　　顧行之知她在懼什麼，也知她問這句話需鼓起多少勇氣。

　　他垂眸不語，掌心下意識地輕搓衣角，沉聲道：「私售軍械，與通敵叛國無異。即便江尚書非主謀，文書之上皆有他親筆審批——」

　　顧行之語聲漸低，抬眼望向江婉晴，那雙眼眶氤氳著淚，卻仍強撐著不讓它落下。

　　「此案若坐實……」他深吸一口氣，字字如斬，「輕則流徙，重則——滿門抄斬。」

　　聽到這番話，江婉晴終於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恐懼，原本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終於潰堤而下，心像是被人狠狠剜去一塊般疼痛。

　　她掩面低泣，不敢放聲哭出，只能將壓抑的情緒深埋在巾帕裡，斷續的啜泣聲穿透夜色，顧行之望著她，眸光滿是難過，最終別過頭，看向遙遠漆黑的夜空。

　　等到她漸漸止住哭聲，拭乾淚痕，才抬眼含著水意望向顧行之，聲音低得幾不可聞，「那……是不是也會連累顧氏？」

　　顧行之眼底雖沉，臉上卻帶著安撫笑意：「大嫂不用擔心，王二一事，大哥一直掌握著，況且，我們是一家人，談何連累。」

　　語鋒一轉，他終究還是將最壞的可能攤開來說，「王二回京，已成定局。但這一回，便是交至大理寺之手，江尚書的罪名……將難以挽回。」

　　這話宛如驟雨，將江婉晴推入深淵。

　　她死死咬唇，身子止不住發抖，聲音也顫抖得幾乎聽不清楚，「你的意思是……我爹，徑舟，甚至我……都逃不過……死罪……」

　　想到或許會與父兄天人永隔，那股絕望幾乎要將她吞沒。江婉晴哭得淒楚，肩頭微顫，顧行之伸手欲安慰，卻在半空中止住，片刻後又緩緩收回，微攥成拳。

　　「大嫂，妳既是顧家人，顧家上下自會護妳周全。」他聲音低穩卻堅決，語氣中藏著決心，「長寧也定會保住江家，絕不讓江尚書走上絕路。」

　　即便明知江家牽涉過深，他也必須想法子，在唐太傅插手前搶得更多線索，若真讓王二落入大理寺，不只是江家，連顧氏也難倖免。

　　「長寧……」江婉晴喚著，聲音輕顫。

　　她是看著顧行之長大的，自然聽得出他語中那股決絕之意。

　　江婉晴怎會不明白？

　　顧行之是想為江家挺身，甚至……鋌而走險。

　　自己的父親與弟弟或許真被人利用，但在這朝堂之上，誰不是一枚棋？一旦與顧氏有所牽連，就難逃被人拿來設局。

　　她雖不懂政局權謀，卻也明白，這場風波從頭到尾，就是衝著顧氏而來，江家只是唐太傅設局的踏腳石。

　　王二一事，正是引爆之始。

　　江婉晴抬眼望著顧行之，那雙素來溫婉的眼中此刻多了堅定與悲涼，她語氣緩而沉，「長寧，江家不求全身而退，只求不牽連顧家，不牽連長安與你。」

　　「大嫂！」顧行之瞬間聽懂這話的意思，神色驟變，剛欲開口，卻被江婉晴抬手攔住。

　　她搖搖頭，唇角泛起一抹苦笑，像是早已知曉命運的方向。

　　她聲音仍溫柔，卻句句如刀。

　　「顧氏不能與通敵之事沾上一絲關聯，顧家世代清譽，不能毀在這一樁案中。」她輕輕拍著顧行之的臂膀，每一下都像在送別，又像在托付，「若軍械案真要收場，那就終結在江家身上吧。這……或許已是最好的結果。」

　　江婉晴語氣溫柔，卻像一把利刃，直直刺入顧行之心窩。他長睫輕顫，垂眸望向自己因用力過度而發白的指節。

　　他不願！

　　他不要這樣的結果！

　　這一次……一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顧行之腦中電光石火，驀地想起某個關鍵之人，語氣一緊，「大嫂，王小妹還留在尚書府嗎？」

　　聽他突然提及「王小妹」，江婉晴原本沉靜的神情明顯一震，握著巾帕的手指微微發顫，聲音含糊，「……不在了。」

　　她垂著頭，不敢迎上顧行之的目光，語氣更是飄忽低微，「徑舟說想娶王小妹後，我爹……就將她趕出了府。」

　　顧行之看著她言語閃爍，心中已然明白，語聲不帶責備，卻極為篤定，「大嫂，是妳收留了她吧？」

　　被一語中的，江婉晴神色瞬間慌亂，眼神閃躲，唇瓣微動，卻啞口難言。

　　她只是出於一片好心，怎知這個念頭竟可能成為害了江家的那把利刃。

　　雖她未開口承認，顧行之卻早已心知肚明。以她的善良與與江徑舟之間深厚的姐弟情，絕不可能見死不救。

　　「大嫂，我想見她。」

　　江婉晴一怔，眼神頓時更加慌亂地望向他。她知道顧家向來雷厲風行，尤其顧行之……是狼，絕不會放過任何線索與獵物。

　　「長寧……」

　　「放心，我不會傷她。」顧行之語氣緩了幾分，卻不失堅定，「王小妹自靜州入京，背後必有人指使，雖我們都猜得出是唐太傅下的手，但若能從她口中問出蛛絲馬跡，或許案情還有一線生機。」

　　江婉晴垂首沉思，眼中掙扎與遲疑交錯。

　　顧行之語氣更沉一分，「若軍械案真落實，江家、王小妹都將難逃一劫，而大嫂想成全徑舟與王小妹，也將永遠成為奢念。」

　　這話像最後一根釘子，釘進江婉晴的心頭。

　　她揉著巾帕的指節驀然一滯，輕咬唇瓣，終是抬起頭來，眼神沉重卻堅定地望向顧行之，緩緩點頭。

　　「好。」江婉晴說出這字時，彷彿將所有的希望都託付出去，「那就……麻煩長寧了。」

　　顧行之望著江婉晴眼中的悲意與希冀，胸口像壓著巨石般悶痛。他點了點頭，神情冷靜，卻連指尖都因忍耐而微微顫抖。

　　夜風自湖面拂過，吹起亭中燈火，一如他心中難以熄滅的決意。

　　為了江家，也為了顧氏，他不能退。

　　若這一局終須有人涉險，那便由他來。

　　遠處水面再次躍出一尾魚，濺起月色碎光，轉瞬即逝，像命運掀起的微波，無聲卻足以改變整片水域的寧靜。

小劇場：

清風推開門，看著空蕩無光的屋內，心頭竟然有著難以名狀的糾痛。

他走到茶几旁，見到有一只木盒。

他拿起打開，裡面裝著雕刻手法有些笨拙，卻能感受到手作人的心意。

此時清風的心更疼地難受，他將盒內木釵取出，再拿出自己的巾帕，珍惜的將木釵包裹，放入貼在心口的衣衫中。

他深嘆口氣，轉身離開已沒了熟悉身影的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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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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