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轉入初冬，平陽的天色一天比一天短，風裏頭透著寒氣，連街上的乞丐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些瘦狗蜷在牆角、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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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也早早做了準備，廂房窗戶換上了新紙，棉被加厚，炭盆也多了幾個，燒得紅彤彤地亮著，連夜裏巡院的下人都添了厚絮棉襖，腳步聲也緩了幾分，怕驚了屋裏的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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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起得更早了。天色未明，天邊才泛出魚肚白，他就披著一件舊襖在院裏練拳。他打得認真，動作已不像從前那樣笨拙，多了幾分節奏與力道，虎虎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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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一出，帶起一陣呼嘯；腳一落，地上霜氣都被震得一顫一顫。連那早來掃地的婆子都不禁停下手裏的掃帚，遠遠看著，悄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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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他還會夢見武館那老漢，夢中老漢一手扯他後領，一手按住他肩膀，鼻孔朝天，語氣冷得像石頭：「招在身，意在氣，神在骨。你那點小聰明，別用在練功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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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醒來，三粒屎都是滿頭汗，心裏卻也明白了點什麼，第二天練得比前一日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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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紀府的小公子也開始學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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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夫人特地交代下人：「讓他多走動，筋骨得開，別像他爹一樣，現在文弱得風一吹就倒。」一語落下，惹得幾個嬤嬤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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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頭大身小，走起路來左搖右晃，像個穿了麻袋的小粽子。走個幾步就跌跤，跌倒了便哇哇大哭，哭起來兩隻手還撐著地，像是要罵地皮一頓。三粒屎成了他的「跟屁蟲」，不敢稍離，否則這小祖宗不是鑽進花盆裏、就是撞翻了香爐，一天下來緊張得額頭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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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天剛亮，小公子又東歪西倒地走出廳堂。紀小姐正對著帳冊，繡著一方新的荷包，忽聽院裡「咚」地一聲，跟著便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一急，針都扎進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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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來一看，三粒屎已抱起那小子，手忙腳亂地哄著：「不哭不哭，小祖宗你這是自己飛撲的……我不是沒看見，是你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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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昂沒事吧？」紀小姐擔心地問，眼神直往孩子臉上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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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連忙點頭：「只是嘴上撞紅了，我沒看住，該打。」他一邊說一邊低頭自責，神情竟有點像做錯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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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接過孩子，歎了口氣，溫聲道：「你已經夠細心了，那能事事都對？孩子學走路，本就是跌跌撞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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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哭了一會便不哭了，看見她嘴邊有笑，又伸手去扯她的髮簪，嘴裏咿咿呀呀地喊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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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在旁小聲咕噥：「這小子啊，從小就知道誰好看，眼光刁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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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一怔，白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麼，只嘴角忍不住微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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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裏日頭短，閒時多，紀府裏比從前靜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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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陪小姐寫字、下棋，有時候也幫著芙桃、碧瑤整理書架、打掃花棚。炭火旁邊，幾人坐一圈，拿一小火爐烤著地瓜，香氣四溢，連下人經過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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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嘴最多，總在一旁咯咯直笑：「三哥你再這麼黏著小姐，怕是要被夫人發現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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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撓撓後腦勺，一臉無辜：「我那有黏？我這是近身保護，怕小公子亂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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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笑得打跌，碧瑤倒是一本正經地點頭：「他說得對，小公子一跑，誰都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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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近來比從前話多了些，常會湊過來問他練功的事，有時還說夢見他和王猛飛簷走壁、揍壞人，像戲臺上的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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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每聽一次都笑著搖頭：「妳那是看戲看多了，飛簷走壁？我連牆頭都翻不過去。」但心裏卻也多了幾分莫名的歡喜，像是有人真把自己當成了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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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夜，小公子睡得不安穩，哼哼唧唧地哭。紀小姐披了襖子，坐在搖籃旁，一邊輕拍一邊哼著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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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守在外頭廊下，聽著那細細的曲子，雖不識調，卻覺得心也跟著靜了下來。他從前身邊都是山野村夫、村嫂雞犬，那裏有人唱歌這樣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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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聽人唱戲，不過是圖個熱鬧，如今卻覺得，這樣的夜，這樣的歌，如果能多過幾回，也就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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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靜水中流過，忽而府中開始張羅年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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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掛滿了臘肉，灶上熬著糖漿，芙桃領著幾個丫鬟醃蘿蔔、釀梅子酒，說是要過好個年。三粒屎這才意識到，自己來紀府，竟也快滿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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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自己初來時，滿身塵土，滿心防備，講話結結巴巴，連眼神都不敢直看人。如今，卻能抱著小公子在廳前踱步，與小姐說笑話，看著她繡花、聽她讀詩，甚至被芙桃碧瑤取笑也只是笑著應聲，這變化，他自己都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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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炭盆燒得正旺，紅光映著小姐的側臉。她忽然問他：「你可想過，再過幾年，你會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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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了一下，撓撓頭，認真想了好一會，才低聲回道：「若是可以……還在這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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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回話，只低頭摸了摸小公子的腦袋，指尖輕輕地繞過髮絲，像是想起什麼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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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風聲呼呼作響，吹得竹林沙沙響。廂房裏卻靜得出奇，火盆裏炭火咕咕響著，像是藏著什麼話還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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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沒敢多看她，只是靜靜坐著，他不知未來如何，也不懂命數如何轉折，但那一刻，他明白了一件事：若是能一直這樣下去，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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