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一過，平陽的天氣忽然轉了性子。那原本燙得能烤熟魚的熱風，總算在一場驟然而至的雷雨後止了幾分。城外農田雖然早已枯得不成樣子，但總算有些能喘口氣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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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久違的雨，雖無法挽回秋收，卻叫百姓心頭緊繃許久的那口氣，略略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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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重新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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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門市集修復了幾成，柴米油鹽重新堆上了架子，鐵匠的爐火又開始日夜不熄，糖人、花燈攤、小孩追逐叫喚的聲音再度充盈了巷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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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人們說話時，眼神仍會不自覺往城外瞟一眼，彷彿那亂民還會從山坳裏衝出來似的。但這世道便是如此，日子總是要過，街邊賣酒的還得開張，買胭脂水粉的姑娘們也還得照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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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了，大家也漸漸不提那場驚魂，紀府的節奏，也漸漸回到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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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每日清晨依舊在東廂小院練劍，身穿素白練功衣，身姿修長，動作沉穩有力。練完劍便擦汗洗臉，坐在廊下繡花、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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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桂花樹間落下，斑斕地鋪在她膝上的繡框上，針線翻飛，細密如雨。她偶爾會停下筆，望一望風中的竹影，神色若有所思。午後則多閒適，或出門探親，或請幾位貴女入府飲茶賞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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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則跟著她東奔西跑，提茶、搬椅、遞傘、牽馬，那樣都沾一點，有時還幫著照看那小公子。那小子如今能咿咿呀呀地學話了，眼珠圓溜溜的，鼻尖小巧，特別喜歡摳三粒屎的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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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每每瞧見都忍俊不禁，打趣說：「他當你是個大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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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只得訕訕笑，無奈又好笑。閒下來時，他便與王猛、芙桃在廚房外的石桌邊喝茶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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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一手扒著酒壺，一手撓著肚皮，說話總粗聲粗氣；芙桃則愛講外頭的新鮮事，什麼誰家的貓又偷吃了供桌雞腿，誰家的二姑娘夜裏私奔未遂……三粒屎不太接得上她們的話，只靜靜聽著，有時笑兩聲，倒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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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小姐也會忽然心血來潮，拉著他去城裏走走，說是散心，其實八成是閒得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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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窩在府裏，身上都快發霉了，也得讓你曬曬太陽，免得將來像頭豬似的。」她說這話時，語氣輕快，眼中還帶點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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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敢違逆，只得尷尬地笑笑，順從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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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一身素白布衫，下身是藍色百褶裙，腳蹬軟底布履，外披一件薄紗斗篷遮面，乍一看就是普通小戶人家的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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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在城中東街，四下熱鬧非凡，香料鋪飄著胡椒與茴香的味道，茶舖門前冒著白氣，糕點舖裏擺著新蒸出來的雙皮奶與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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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的吆喝聲、小孩的哭鬧聲、車馬的輪聲，亂哄哄地摻在一塊，卻不覺得煩。小姐走得極自在，時不時停下來看看畫舖裏掛的畫卷、香舖裏擺的香囊，還會與三粒屎討論那些畫上的人物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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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若有日我畫你背影，會不會像個背著草包的怪人？」她指著一幅《行者圖》，嘴角噙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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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看了一眼畫，咧嘴笑道：「那得看小姐畫得好不好了。若畫得好，再醜也有幾分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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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啐他一口，嬌嗔道：「油嘴滑舌。」但嘴角卻始終沒放下，彎彎的，像是春天剛抽芽的柳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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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後，他們走了許久，買了兩塊芝麻糖，一人一塊，邊吃邊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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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西城樓角斜斜灑下，照得她的側臉輪廓分明，鼻尖微微泛紅。三粒屎偷偷看了一眼，忽覺這日子，像一場做不得真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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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他照舊去武館掃地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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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處偏僻的巷口武館晚上空蕩蕩的，只剩老漢與他偶爾為伴。院中幾株老槐枝枯葉落盡，風吹過時，便在瓦上唰唰作響，聲音單調卻不令人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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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完地後，他照例站在角落那方缺了角的石磚上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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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偶爾從酒氣中醒來，指點他一式「崩拳」，或是一招「纏肘」，語言總是簡略含糊，只說「砍柴要看風向」、「肘先出，腳不動如山」這類聽來雲裏霧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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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聽了只是反覆琢磨、演練，練到身上蒸氣騰騰，衣衫濕得像剛從河裏撈出來一樣。他如今練功已有法，出拳時腳步沉穩，動作簡練而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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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曾暗中觀察過幾回，見他練完收勢站定，腳邊浮起一圈薄薄塵土，也不說話，只轉身去添了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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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練完，老漢坐在門邊階上，從腰間解下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忽然問：「你練拳，是為了什麼？真的為了護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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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擦著額上的汗，聞言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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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過去總沒細想，只覺得這是活下去的本事，是不被打死的手段。此刻卻不知怎的，腦中閃過了那夜紀小姐在石凳上等他、那本書被風吹開的一頁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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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低聲說：「原先，是怕人欺我；如今，是怕我護不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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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冷笑還是贊同，又灌了一口酒，搖頭嘟囔了一句：「也不算太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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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便不再說話，只讓風聲與蟲鳴陪著那晚的星光靜靜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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