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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被遗忘得太快。他梦见红河,醒来时就被父亲抱在了怀里。自然他不是在劝说他趁早将自己的母亲忘记,但越是温暖越是遗忘。“红。”他说,而他向他伸出手;像小狗一样他咬着老夏兰的手指入睡,而梦中的红河消退,那女人在对岸沉默地望着他,最终微笑再离去。“今天你还梦见妈妈了吗?”清晨时他父亲会问他,帮他整理衣领和裤子;他的孩子比他整洁,难免使人怀疑他的不修边幅是故意。语气近乎羡慕,因为他从来不梦见她。第一天他回答得笃定,是的,他被吓坏了;第二天仍旧,声音却已经轻盈。第三天他说也许。“也许。”他父亲正系最后一粒扣子,手上稍微用点力气。他向他微笑,拍了拍他的脸。“去玩吧。”但他同他形影不离,记忆逃窜的前奏已经恐惧,没有他他不知道怎样甩脱那难以命名的困境,更不懂得怎样玩乐。屋外总是夏天,阳光明亮,他的眼睛像宝石闪耀,在木叶林间的光影下简直美不胜收。“山谷还是森林?”他问他,将他抱在手中,那眼睛就看着他,极尽使人沉沦地。河间还是沼地?他不是唯一乐意同他待在一起的,却在他母亲去世后的时间里独占着他的注意力。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将他带去的地方总是人迹罕至,所以他其实不需要询问他,为什么他们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这样感谢他:他给了他自己的名字,还给了他温暖和爱意。没有任何犹豫和悬念,他能说出老夏兰爱他,而他乐意同他待在一起,只是许多人不是——他自然会好奇个中原因,只是他不需要询问。人对人群的热爱超乎自己的想象,而将一个孩子带离人群原本就和犯罪相近。
“沼泽。”他选择;别说男孩不喜欢亲吻。当他说出这个选择他父亲会吻他三下,两下在脸颊一下在额头,而他也吻着他的脸颊,将脸贴在他的脸上,直到他哈哈大笑,“痒,亲爱的。”白城堡的孩子都是他的小天鹅,但他自己的孩子在某一年短暂地得到特权,能用自己的鸟喙啄他的面颊。山谷中有狐狸森林中有蜂蜜,但他父亲喜欢沼泽,他选择这个选项是为了让他高兴。沼泽中有幽灵,在别处罕见,却在沼泽深处成群结队飘行。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人群,他父亲告诉他,即使他们很像,难道不是?“他们是很像人群啊。”他像猫一样走过沼泽深处的淤泥,他则在他的肩上看暗绿色林间那些飞舞的灰影,“但他们不是。”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此时他却看不见他的眼睛,只有那携带话语的音节愉快轻盈,“幽灵不会因为需要自保黏附在一起。”他告诉他,忽然将他抱在身前,那双日后被他遗忘的眼睛这样出现,带着生命爆发般的明亮绿意,几乎就像生命本身,已经是个奇迹——谁能想象这样的眼睛属于一个幽灵...他告诉他如果幽灵在死后仍然待在一起,只是因为那样让他们感到在半梦半醒的生死之间。“那是什么感觉?”他好奇。“母亲现在在哪里?”惊讶之处在于他现在才将她回忆起。如此多的幽灵却没有让他好奇她是否会来见他们,只在看见他的眼睛时,他才想起她,为记忆消散的痕迹而感到疼痛不已。她是否会来见他们,她现在也有那样的感觉么?他无法想象。
但他只是微笑,而只需要一个微笑他的孩子就沉默。“她不在这里了。”他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像恋恋不舍他的幼小和温度,指腹徘徊一次又一次,“而那感觉就是这样。”那感觉就是这样,譬如最柔和的触摸和拂过脸颊的亲吻。那感觉就是爱,在生死之间的半梦半醒,生发和结束都在沼泽深处,起码对于他来说就是如此。他的声音和她不会再回来的事实都让他想流泪,但这时他将他放下来,而他的面前是一座木屋。“从没有人来过这里,”他转头时他对他眨眨眼,手指放在唇边,“——除我以外,当然。进去转转吧,亲爱的。”他很犹豫;当他抬头他看见那些幽灵停止游荡,灰白色聚集在这座木屋上的树顶,仿佛一个暗绿色的穹顶上点缀白色的挂饰。这屋子的特别让他们驻足而立,而让幽灵瞩目的屋子一定恐怖,何况它破旧而受损,既经风雨侵蚀又无力抵抗蓝色淤泥在基地下的推进。它看上去带有使活人害怕的思念和怨气,无论一个孩子是否听闻经过设计的幽灵传闻,他好歹害怕黑暗。“我不敢。”他承认,而他推着他,再三保证其中没有任何恐怖之处,这样他带着他进入其中,而年幼的那一个充满不乐意,只能相信其中没有恐怖,却不曾料到没入其中所袭来的感触竟是温暖。“我喜欢你这惊讶劲!”他父亲乐不可支,弯下腰将他带到地上的毛毯里,那绒毛和棉料无一不带着怀恋和欢迎的暖意,屋顶上挂着瓷砖和钢钉做的风铃;壁炉中灰烬仿佛来自遥远的冬天。他看见一只木船,就在房屋的一角。“为什么有船,夏兰?”他问他父亲。“住在这里的人用船出行?”“不。”但他说。他感到他胸口的起伏,而那颗心跳动的声音和频率都让他不想再压着他。他感到他好像在压着他的呼吸,然而他喜欢听他的心跳,总是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那里面是只枕头,如果一会你困了可以睡在里面。”但他抬起头看着他。于是他改口:“如果你好奇,现在就可以进去玩一会。”
于是,夜幕还远未降临,连正午的眩晕都还没到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一个可以在海上航行的摇篮中,他父亲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身体,就像风吹过田野一样;他无法形容那屋子和这摇篮给他的感觉,仿佛无数份记忆中最温暖的结晶都被一只手碾碎,在漫长岁月中同暖雪一样降落到这屋子里。光照在他的脸颊,而幽灵透过窗户将他注视。“他们为什么在看我们?”他问他,抓着他的手指。这动作让他的表情明显柔和了;逆着光他正像个美丽而温柔的女人,鼻梁和嘴唇的阴影轮廓全柔和。“因为以前住在这的人是个很特别的幽灵。”“幽灵?”他询问,“现在他在外面吗?”还是 她 ?他说不准,企图爬起来。他不想占着别人的屋子。但他按住他。“不,不,不。”他父亲很高兴地笑着,“他不在外面。”那他在哪里——他正想问这问题,但他按着他,自己也向船里面倾斜。很快他们躺在了一起,而有一会这能承载一个成人的摇篮因为他父亲的动作而摇晃起来。他为什么特别,又或者他现在在哪里,他都无法询问了。他抱着他,他就想睡觉,因为无论他做了什么样的梦,他都会抱着他,所以他就再也不怕了。入睡的时候他在想那幽灵在哪里。不在外面,难道在里面?倘若他就在这里,倒还是让他有些疑心和害怕,只是那只抚摸着他的手是如此柔和温暖,他也就再也不思考了。
他没有梦见母亲。
等他醒来他看见空中飘散的白烟,稍远的地方炉中木柴燃烧;更远处他父亲靠在一只木桶边,眼睛看着窗外。“天鹅座。”见他醒了他对他微笑,向他指明窗外的星群。他摇了摇头。“但我记不住。”难得他感到有点挫败,但他看出这点,将他从木船中抱出来,照惯例在他脸上吻了两下。“没关系,”他对他说,“我可以帮你画下来,那样,如果你不记得,你只需要翻看就好。”但瞬间他只是更难过。“但是我总是忘记事情,母亲...”他很沮丧地皱起了眉头,在他一生中都罕见,“我没有梦见她...我已经有点忘了她的样子了...”他担心她会生他的气。“她不会的。”他父亲向他保证,“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况且,好吧,亲爱的,她其实是个很不容易生气的人,如果你愿意相信。”他摇起了头,因为即使他愿意相信,他也不再记得同意和反驳的证据。“但如果我忘记了你呢?”眼泪夺眶而出。他们说他是个白痴...因为他总是担忧一些不能提供任何在现实中有用方案的问题,而在幻想中这些问题又全都可怖。“老天,别哭,别哭,”他将他带到火炉边,现在他看见木盆中烧着水;这地方白天炎热,夜晚却寒冷,眼泪落在脸上都是凉的,“也许你想洗个澡放松一下——实际上这里有衣服...”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身旁抽出一件白色的衬衣,和他的身体正合称。“但是怎么会呢?”他仍然抽抽噎噎的,“这里以前究竟住着谁啊,夏兰?”
“你先洗个澡我再告诉你。”他笑眯眯的。
但是他知道他不想告诉他;等他洗完了澡他会说我们认一会星星吧,之后我就告诉你。星星消失了他则提出睡眠——睡前我会告诉你。之后,睡眠降临。他不会知道一个他不想,或者不能回答问题的答案。他往火炉中添着柴而浴盆中溢出足以将这孩子淹没的泡沫。那些泡沫似乎更轻也更坚固,飘散在空中就像一个幽灵的身体。那幽灵就在这间屋子里吗?“这样可以吗?”他父亲则问,要热一点还是冷一点;还是刚好?“刚好。”于是他离开了火前,坐到他身边,手臂靠在浴盆上,眼睛则在火光下晃晃荡荡的。这些泡沫太轻,而夏兰对他太好了。他听见人们说这个小白痴已经脆弱,这样会被他惯坏的。还是说这男人是故意的,这样他就不用再管他,而和他的情人结婚?这样的传言在这瞬间只让白痴也觉得可笑;他的手指抚摸他沾上泡沫的头发,然后捏了捏他的脸颊。“这里住了一个男人和他的母亲。”
他回答了他,那个他以为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现在就在这里。”“这里?”恐惧成真不免让他害怕。“我们打扰他了吗,夏兰?”“没有。”而他只是否认,低下了头。“不过如果你害怕打扰他,也许我们可以小声点...”但他母亲呢?“她不在这了。”他在他耳边说,声音又轻又细,让他觉得痒。“再也不在了。”用这样的声音他告诉他这个故事:一个不合法又脏污的孩子被藏在沼泽深处,他的生活像动物他的心却很自由。这里没有规矩,奇迹般地也没有伤害。所以这里这么温暖...那是他们一生最快乐而满足的时光。“他是个特别的幽灵,不是因为他们害怕他的威力...而是因为他们觉得他是个傻得可怕的幽灵。”他咯咯直笑,而他却不免将他同情。傻和愚蠢这两个词总是伴随着他,几乎使夏兰对他的一切都有害了。他没遭到严厉的阻止,纯粹是因为世界对白痴来说处处凶险,多一个也无妨。他没有告诉这幽灵得了这样一个评价是因为他是其中爱得最深的,但不知怎么他最后猜到了。他怎么能猜不到...他爱着某样东西,就像被他忘记的这个父亲爱着他一样。回忆那瞬间只让他感到疼痛不已,但眼泪流干,也只能任它远去:他告诉他不要害怕他会将他忘记...但他怎么能?“不要怕。”他只是说,“我会帮你记下来,像记录星图一样,但比那简单多了。”
他说他会写整整三部戏剧,而里面会包括所有他知道的人。“母亲?”“是的。”他微笑着点头。他自己。海因茨。艾莉莎,甚至还有阿尔托。他没有想到他自己,于是也没有想到莉丝贝特。“我会将它放在一个盒子里的,”他对他说,“如果你感到你快忘记了打开看看不久好了吗?噢,如果你连忘记也忘记了,那么我可以将它放在你的床头上,这样你总有一天会撞到它的。这样,你就会记起我们啦。”但他哭起来,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最伤心地,“但那不一样。不一样啊,夏兰。”眼泪滴在那些泡沫里,他手上的水沾湿了他的肩膀。他害怕自己吵醒那个住在屋子里的幽灵,压低了声音却哭得伤心,“为什么只有我需要这样?我不想忘记母亲,也不想忘记你。”他怎么会想做一个白痴,又怎么会想孤身一人活下去!他说了什么,他一时没有听清;屋外的幽灵絮絮低语,评论那愚蠢和固执绵延多少年直到如今,将那幽灵温热的身体层层环绕,致使他的孩子听不见他的声音。“我爱你。”他一时不知道那是笑声还是哭声;妻子去世后夏兰.席格纳斯第一次哭泣,但他的孩子比眼泪更先看见微笑,“不要怕,不要怕,亲爱的...”他抚摸他的脸,说不出是在对他说,还是对另一个人说。或许正是因为他在对另一些人说,所以他最终是在对他说。我爱你。他听见他声音中的颤抖和屈服,水盆仍然温热,因此他的手指触感冰冷。他说那些遗忘就是对他的保护,遗忘就是生存的代价。但是如果这样,生存的理由在什么地方?很久以来在那些指责中他已经不能将它们找到,但是这地方是这么温暖...他好像看见那幽灵的母亲,对他伸出手。我爱你——我真的很抱歉,她说道。但你会爱我吗?我对你的爱一无是处,恐怕还会拖累你罢?
他看见他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眶划到翘起的嘴唇上。爱是个反复在这灵魂浮现时刻响起的词,它们理应因为重复失去意义,却出人意料越发变清晰。我爱你。幽灵回复道,而这孩子听见。我太愚蠢希望我的爱能从恐惧中释放你,因为你的爱让我是如此。原谅我,我只是不愿意这样失去你...他父亲的样子像块将要破碎的玻璃,瞬间他不能再做别的事了。“我也爱你,”于是他说道,声音不是不因恐惧颤抖,“爸爸。”活下去是在太令人恐惧,他说完就抱着他哭了起来,但他怎么忍心再让他心碎...哭声终于压过了幽灵的低语。“对不起。”他一直说,“我对你提了太过分的要求。”但他听不见了。听不见他的道歉,也听不见那些幽灵的声音。但似乎最终,他们说的实际上是一件事。他因为请求他活下去而向他道歉,而他在那个晚上答应了他。...后来,即使他几乎将他忘了,这个约定却留了下来,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在睡梦中去世,将它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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