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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虽然隐蔽,却将他俩联系在一起——一个为寻找仇人而来,另一个却一直住在仇人中间,但只忧郁地闭着眼,任内心的声音将自己割伤流血,从不同任何人说起。小夏兰.席格纳斯第一次遇见贝茨维尔.席格纳斯时已经四十二岁,但看起来比他更年轻——他二十五岁,在一个雨天穿过荒原来到这座城市,从未说明过此前的来处和自个的意向。他们就在山谷入口的墓地遇见,过去时常作为他父亲和叔叔酒后散步的场地,也做了他们最后休憩的摇床。夏兰.席格纳斯的尸体在沼泽中的木屋中被找到,海因茨.席格纳斯则在北海等待船只的运回。这是个炎热湿润的山谷,因此不要试图同蚊虫抢尸体的完整,也切勿幻想泥土能使棺椁内保持干燥:他父亲死时他才九岁,此后的无数个雨天,他都只在三角形的土地旁向溃烂的尸体和白骨,寻找自己消散的回忆。他在寻找那些不想被他找到的记忆,而他在寻找去往城市的道路。他没有向他来询问道路因为他认为这在雨天徘徊的男人显然神志不清,不会是个询问的好选择;即使他们谁都没有带伞,水从色泽一致的黑发和模样相似的脸上滴落。这是对父子,尽管最终谁也没有寻求这份血缘上的关系。对夏兰.席格纳斯来说此事的冤屈不亚于在矮巷中被玷污的少女,莫名使他成了父亲,留下记忆中一个猩红且微妙的空白。莉丝贝特.席格纳斯让他闭上眼睛不要尖叫,他照做却难以抑制自己苦痛的呻吟。他被强迫正如那些受到强迫的女人,而她在死前仍然帮助了他:她教会了他远离欲望,而不等他的知情和选择就用死亡赎还罪孽,于一个冬夜将眼前这个男人塑造成型。至于贝茨维尔.席格纳斯,他的养育者另有其人,而现在他像从饲养场中被放归荒野的野狼,厌倦,饥饿和不惯充斥身心,手上戴着那只艾莉莎.喀斯普尔断指上的戒指,他的记忆同样难逃他们头上的圆环扭曲,漂流至此是为寻找一个隐约模糊的仇敌。
他问他是否知道白城堡在哪里。
声音夹杂在崩落的雨点中。夏兰.席格纳斯追寻声音在雨中的痕迹回头,见到他站在他身后好像雨天中的强盗。正在他背后白城堡显出它在鼎盛中的铺陈和绵延,仿佛一棵混乱腐烂的树聚集起全部的力量终于上通苍天,果实结得如此高且庞大,乃至在阳光下的阴影足以遮蔽河道的蜿蜒,然而现在灰白色的云层笼罩在山谷上,人不免听见空气中传来这些高大果实因冰粒雨雪而显得摇摇欲坠的断裂声,他们的反应取决于耳朵的倾向,是树枝上庞大果实的坠落声还是雨声,是抱怨,猜忌还是赞美以及欢笑;见到他,他知道这个年轻男人听到了哪种声音,因为在雨中他提着一个皮箱,手指上的血管显出愤怒而额头上的纹路显出猜测中的聆听。“我很后悔需要在这时候打扰你,”他对他说,走上前来,而夏兰.席格纳斯这时正站在一块倒塌的墓碑前,手指扶着石砖的边缘,“但我想问问这是不是就是他们告诉我的那座城市。”他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眼神是耐心而因此显得有点儿异样的。他的眼睛对任何有成人身体的人来说都太大,而其中几乎映出了他能见的所有事情,只是没有他自己;他因为不被允许存在其中所以成为一个傻子,而前来问路的人不是无法意识到这点,仍然他处在一个不问询方向就只能折返的山谷中,所以他将他的回复等待:怎样的一座城市。财富,美德,激情,智慧和真理皆备,而它有一座白色的堡垒,壮观便好似一位国王的宫殿,任何黑暗在它面前都要退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说的这一座。”夏兰.席格纳斯抚摸这座石碑,下面埋着具和他有相同名字尸骨。“他们只说这是座幻影之城,不过恰巧现在很热闹罢了。”“那么就是这一座。”而他的对话者只要这样就满足,“财富,美德,激情和智慧不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也就不会出现在一座城市里。”“您说的很有道理啊。”隔着雨这白痴同他说,“城市的主人的确没有激情...噢,这不是我说的,”由于他的身份和特征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指出那些消息的来源,这样一来他就不会误导任何人,他们没有谬误而他不会受责骂;他的对话者看着他,眯着眼睛而雨在眼前,“这是他们说的。是的,每个人都这么说。”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现在打量他,在雨水比人的特征更显著的时候,将他和这块石碑和一旁的雨水看成了一个整体,然后他开口,不再问这座城市,而是问关于他自己。“你是个席格纳斯吗?”
“我?”他下意识地反问,错误也是下意识的。“我是个白痴。”之后他当然改口;是的。他的姓氏是席格纳斯。但比那更多的是,他是个白痴,所以最好也许他不要靠近他。雨没有停下的趋势,他们却谁也没走,仍旧一高一矮地站在通往这块墓碑的坡道上。外来者问这白痴的姓名;他说他叫夏兰.席格纳斯,而他笑了起来,同刀一样锋利,一下唤起他某段不被强制剥夺却仍然模糊的记忆。模糊得如此显著,以至于他意识得到他其实快忘记她,而雨水幸好能遮盖他的眼泪。“这是你自己的墓碑?”他指着上面的名字,他却在回头时看见石中丝线,刻出断臂天鹅的图案。“这是我父亲,”他开始觉得冷,因此也缩了缩肩膀,“我和他有同一个名字。”他让他想起了莉丝贝特,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已经快忘了她。时间过去太久,而她怎么离开得这么早。城市的轮廓现在氤氲在雨中,这外来者倒像是丝毫不被打在身上的雨点所烦扰似的,眼睛只盯着他。
他问他这城市主人的名字。“阿尔托。”他回答,不假思索,快得让他自己觉得不可思议,又因此道歉,“真不好意思。我的养父,实际上...”“阿尔托,是吗?”但他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重复一遍。“那么就是这座城市。”他仍然带着那样的微笑,只是显得寒冷瘆人。“您找他有事?”“是的。”他肯定,那只皮箱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你是他的养子...我的运气真好。如果你能让我见到他,我实在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高兴。”他是带着讽刺说这句话的,但他却认真对待,回答他不能带他见到他。“我是个白痴,”他们刚见面时他就反复同他强调这件事希求绝不要给他的目的和途径带来任何不必要的误会,“只有聪慧的人才能见到他。”“这样,”来客大声对自己笑道,声音淹没在雨中,“那我就期盼我够聪明。”“您找他有什么事...啊,不。”他很快自己否认了,“我不该问。您自有想法。”“我看你很聪明。”这个外来者盯着他,但他摇头。没有记忆的人就是痴呆的。记忆有选择的人更能说明智慧的倾向,公认,他是个白痴。他能记住一天早晨经过他面前行人头发的样子,却记不住书本上的任何知识。那些他不再能握住的东西他就不再记得, 因此死亡和沉默对他的记忆来说是致命的,譬如这个早晨他注视这个外来者从墓地离开,于雨中走向山谷之下的城市,姿态同一个熟稔于进入新城市的强盗一样稳健而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残暴,冰冷地被那层雨压抑在皮肤下,他会记住他的手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双环扣成一只银色的翅膀;那显然是枚特殊的戒指,而他会记住他直到有人告诉他这个外来者已经去世,那样他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踪影,像那时脚下墓地里尸骨,如果石头没有镌刻名字,他只会遗忘得更快。所幸记忆的流失只造成愚蠢而不是罪孽:愚蠢只招致不满,而同罪孽相伴而行他很快在地下沉眠。但他会有墓碑吗?淋雨回去时他考虑...现在,只有很少人会为他立一座墓碑。等他到了城市,雨已经停了。进入门厅时愚笨的坏处显现出来;水从他身上滴落到地毯上,一步接着一步。他无法脱下衣服行走,显而易见,然而不行走也不是个选择,所以这水痕漫延,直到他的房门口,但在那之前他已经遇见了能将他谴责的人。“阿尔托叔叔。”他同他问了好,紧张不已。他没有对他的样子,身上的水,和地下的水表现出过分的不满。他几乎像没有看见他,正如他告知那个外来者的一样:愚笨之人也许能偶遇阿尔托.席格纳斯,却绝不能见到他。
他问他雨是否停了。“是的。”他回答,但接话的是另一个人。“停了,是吗?”一个女人从楼梯上方走下来,裙子和帽子都是黑色的。葬礼过去许多年,她从来没换下这身衣服。他看见她手上拿着的一束花,“我猜是时候...你怎么湿成这样?”眼睛瞥到他她皱着眉头,而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为着她身上的记忆之鲜活和罕见的关心。“雨停了,喀斯普尔女士。”他再说了一次,差点将站在一旁的阿尔托.席格纳斯忘记。许多年来...自从莉丝贝特.席格纳斯去世,他只在她身上偶尔感到那些记忆流过他的脑海,像条困在泥土里的蛇在挣扎,固然疼痛却被追寻。“如果您愿意我是否能和您一起再去一次?”他忘记了送花,或许从未记得过。他父亲对花特别爱好,但他对他喜好的记忆也淡了;他只记得他喜欢笑。“不,你不要再去了,夏兰。”另一方面,阿尔托.席格纳斯不喜欢笑。“去洗个澡,否则你会生病。”但他看着她,她身上的黑色和她手上的花。她打量了他一会,而起码,他有一个优势。在长相上他有他父亲的眼睛。于是她最后说她可以在门口等他,那束花从单手转移到了双手,她靠在窗边,花束就在她的脸颊旁。
“快一点。”她嘱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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