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般濃稠。
林宅陷入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偶爾傳來一兩聲蟬鳴,更襯托出夜的深沉。月光如銀色的絲綢,流瀉進室內,照亮了柳如煙的床鋪——空無一人。
窗外,剛下過一場細雨,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雨後的月光特別清澈,彷彿被水洗過一般,灑在庭院的石板路上,映出斑駁的光影。
柳如煙就行走在這月光鋪就的路上。
她穿著一襲素白寢衣,長髮散落在肩頭,雙眼微啟卻沒有焦點,如同行走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緣。她的步伐輕盈而緩慢,宛如一片羽毛,飄向某個只有她知曉的目的地。她的指尖泛著微弱的藍光,在夜色中如同螢火,明滅不定。
不知不覺間,她走進了林煥然的書房。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牆上那幅《月下仕女圖》上,畫中的景致在光線映照下顯得異常鮮活。柳如煙步履虛浮地走到畫前,纖細的手指向前伸去,輕輕地,如蝶翼般顫抄觸碰了畫布。
指尖觸及畫面的剎那,一陣奇異的藍光從接觸點蔓延開來,像水紋般在畫面上擴散。畫中的景色彷彿活了過來,輕柔地蕩漾著,形成一個奇特的漩渦。
柳如煙的身影被這藍色光芒所籠罩,逐漸變得透明,如同一縷煙霧般被吸入畫中。
「這就是我居住了幾百年的地方。」
幽幽的聲音在柳如煙耳邊響起,讓她猛然睜開眼睛。她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奇異的空間中——有亭台樓閣,有湖水花木,但所有的景色都籠罩在一層薄霧中,色彩比現實世界更加濃烈卻又虛幻,邊緣處模糊不清,彷彿隨時會消散在霧氣中。
天空是一種不自然的暗紅色,讓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一種詭異的光暈下。在湖邊的涼亭中,一個身影靜靜佇立。
那是蘇媚,卻又不完全是柳如煙所熟悉的蘇媚。
這裡的蘇媚衣著如同古代仕女,一襲紅衣豔麗非常,但她的形態卻不太穩定,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彷彿隨時可能消散在空氣中。最奇特的是,她的眼睛是純粹的黑色,沒有眼白,深邃得如同宇宙的黑洞。
「我在...哪裡?」柳如煙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上的白色寢衣已變成了一襲淺藍色的古裝長裙,與蘇媚的紅衣形成鮮明對比。
「你在畫中世界,在我的領域。」蘇媚走近,她的動作優雅而流暢,彷彿飄浮在空中,「有趣的是,你不需要我的引導就能進來,這在以前從未發生過,即使是林煥然也需要我的允許。」
柳如煙感到一陣眩暈,腦海中閃過無數陌生卻又熟悉的畫面——一座豪華的宅院、一個青衣少女的背影、一把染血的匕首、一聲絕望的哭喊...
「這些都是...」她捂著太陽穴,聲音顫抖。
「你的記憶,也是我的記憶。」蘇媚的聲音輕柔而肯定,「或者更準確地說,它們是蘇婉兒的記憶。」
「蘇婉兒?」這個名字在柳如煙的唇間滑過,帶著奇異的熟悉感。
蘇媚伸出手,輕輕觸碰柳如煙的臉頰。那觸感並不像人類的肌膚,而是一種微涼的能量,如同輕柔的電流。「我曾經的名字,在我成為畫皮妖之前,我是蘇州蘇家的大小姐。」
湖面上突然泛起漣漪,水中倒映出的不再是她們二人的身影,而是一段如電影般流動的畫面——一個穿著華麗衣裙的年輕女子被幾個蒙面人強行帶走,刀光劍影中,鮮血濺滿了整個房間,女子的皮被剝下...
「你知道畫皮妖是如何誕生的嗎?」蘇媚的聲音中帶著古老的悲哀,「當一個人在極度怨恨和不甘中死去,靈魂有時會附著在自己的皮膚上,形成畫皮妖。但在我被殺害的那一刻,我的靈魂卻出現了分裂——一部分充滿怨恨和復仇慾望,這部分成為了畫皮妖;另一部分則保留了我純淨的本質,那個不願傷害他人、只想尋求平靜的靈魂碎片。」
柳如煙感到呼吸困難,她的心跳加速,彷彿聽到了某種可怕的真相。
「那個純淨的靈魂碎片,我一直以為它已經消散在世間,直到我看到了你。」蘇媚的黑色眼眸中泛起一絲藍光,「你,柳如煙,極有可能就是我靈魂中那純淨部分的轉世。」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敲在柳如煙的心上。一瞬間,所有的碎片都拼合起來——那些莫名的熟悉感,那些不屬於她的記憶片段,她的茶能安撫蘇媚的妖氣,她指尖泛出的藍光與蘇媚紅光相呼應...
「這...不可能...」柳如煙踉蹌後退,卻發現自己的手指開始變得半透明,與蘇媚的狀態越來越相似。
「當你接近我時,我們的靈魂碎片開始尋求重聚。」蘇媚解釋道,聲音中既有喜悅又有憂慮,「這也是為什麼你的茶能安撫我,為什麼你能感受到我的情緒,為什麼我的畫作對你有反應。我們是同一個靈魂的兩個部分,柳如煙,或者說,我們曾經是同一個人。」
「那麼...我是誰?」柳如煙的聲音幾乎哽咽,「我不是真正的人嗎?我只是...你的一部分?」
蘇媚搖頭,她的紅衣在無風的環境中輕輕飄動。「不,你是真實的,你有自己的生命、記憶和情感。但你也承載著蘇婉兒靈魂的一部分,那個尚未被仇恨污染的純淨部分。這也是為什麼,當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親切。」
畫中世界突然出現了波動,亭台樓閣開始扭曲,天空更加赤紅,如同血液流淌。
「時間不多了,」蘇媚說道,「我的能量無法維持你在這裡太久。但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在你來到林家後,我們之間的靈魂聯繫正在加強。如果這種聯繫持續發展,我們的靈魂可能會試圖重新融合。」
「那會發生什麼?」柳如煙問,她的身體開始變得更加透明。
蘇媚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我不知道。也許我們會合二為一,成為一個新的存在;也許其中一個會消失...」
「我不想消失...」柳如煙喃喃自語,眼淚無聲地滑落。
蘇媚伸手想要擦去她的淚水,卻發現自己的手穿過了柳如煙漸漸虛化的臉頰。「我也不希望你消失,你是我靈魂中最美好的那部分。也許...也許我們需要找到一種方式,既能並存,又不至於完全融合。」
畫中世界突然劇烈震動,柳如煙感到一股強大的拉力,將她拽離這個空間。最後她看到的,是蘇媚悲傷而複雜的眼神,和她口中無聲的一句話:「找到平衡...」
柳如煙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書房的地板上,額頭上滿是冷汗。窗外已露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她顫抖著站起身,看向牆上的《月下仕女圖》——畫中的人物依舊安靜地站在月下,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她知道,一切都變了。
她撫摸著自己的臉、手臂、身體,確認這一切是真實存在的。但一個可怕的問題在心中盤旋:我究竟是誰?我是柳如煙,還是蘇婉兒靈魂的一個碎片?我是一個獨立的存在,還是蘇媚的一部分?
她茫然地走出書房,來到客廳的鏡子前。鏡中的女子面色蒼白,眼睛中充滿困惑和恐懼。她伸手觸摸鏡中的自己,卻在這時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鏡中倒映出的不只是她自己,還有蘇媚的模糊身影,彷彿疊加在她的形象之上。
「不...」她踉蹌後退,撞倒了一張椅子。
聽到聲響,林煥然從臥室走出,一臉關切:「如煙,怎麼了?你看起來很不好。」
柳如煙無法回答,她的呼吸急促,渾身發冷。就在這時,蘇媚的房門也打開了,她扶著門框,看起來同樣臉色蒼白。
「媚兒?」林煥然轉向蘇媚,發現她的狀態也異常。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蘇媚虛弱地說道,目光卻鎖定在柳如煙身上,眼中充滿震驚和困惑,顯然她也記得畫中的對話。
林煥然來回看著兩個女子,敏銳地察覺到她們之間奇特的氛圍。「發生什麼事了?你們兩個看起來都不太對勁。」
柳如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沒什麼,只是...噩夢。我去準備早餐。」她快步走向廚房,逃避蘇媚的目光。
然而,就在她路過蘇媚身邊時,兩人同時感到一陣眩暈。柳如煙伸手扶住牆壁,而蘇媚則抓緊了門框。更奇怪的是,她們的動作幾乎完全同步,如同鏡像一般。
林煥然沒有錯過這一幕,眉頭緊鎖。
接下來的幾天,奇怪的事情接連發生。
趙靈兒來訪時,恰好看到蘇媚在客廳裡突然打碎了一個杯子,而在廚房的柳如煙竟同時鬆手,打碎了手中的盤子。當蘇媚因為情緒波動而形態開始不穩時,柳如煙的身影也會變得微微透明。甚至有一次,林煥然無意中碰到了柳如煙的手臂,發現那觸感冰冷而不像人類的肌膚,這讓他想起了蘇媚的真實體溫。
「這不正常,」一天夜裡,趙靈兒在林煥然書房中低聲說道,「她們之間存在某種靈魂聯繫,而且這種聯繫正在加深。」
「什麼意思?」林煥然坐在書桌前,手中捏著一張畫到一半的素描——那上面是蘇媚和柳如煙的雙人肖像,奇異的是,他不自覺地將兩人的五官畫得越來越相似。
趙靈兒翻閱著一本古舊的天師典籍,神情嚴肅:「我在古籍中找到了類似的記載。當一個靈魂被分裂,其碎片可能會尋求重聚。如果柳如煙真的是蘇媚靈魂的一部分轉世,那麼她們相處時間越長,靈魂共振就會越強烈。」
「靈魂共振?」
「就像兩個音叉,當一個振動時,另一個也會跟著振動。」趙靈兒解釋道,「當一人情緒波動,另一人會產生相應反應;當一人受傷,另一人也會感同身受。這種共振若持續發展,可能導致兩個靈魂逐漸融合。」
林煥然的臉色變得難看:「那會發生什麼?」
「最壞的情況...」趙靈兒猶豫了一下,「柳如煙可能會失去獨立意識,被吸收回蘇媚的靈魂中。」
「不,」林煥然堅定地說,「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無論她們的靈魂有什麼聯繫,現在的柳如煙都是一個獨立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趙靈兒沉思片刻,合上書本:「我可以嘗試設計一種特殊符咒,暫時隔絕她們之間的靈魂共鳴。這不是永久解決方案,但至少能爭取時間,讓我們找到更好的辦法。」
「有風險嗎?」
「理論上,只是建立一道靈力屏障,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趙靈兒的語氣中帶著些許不確定,「但這種情況很罕見,我無法百分百保證。」
林煥然注視著書桌上的雙人素描,長久地沉默著。最終,他嘆了口氣:「如果這能保護她們,值得一試。」
翌日黃昏,趙靈兒帶著精心製作的符咒回到林宅。這些符紙看起來不同於普通的黃符,而是用特殊的藍白色紙張製成,上面的符文也更為複雜,墨色中隱約泛著金光。
「我需要將這些符咒分別放置在她們的房間四角,」趙靈兒說,「然後在日落時分啟動。」
林煥然緊張地點頭,去找蘇媚和柳如煙做最後確認。蘇媚對此表現得出奇平靜,彷彿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而柳如煙則明顯恐懼,但依然勇敢地同意了。
「如果這能讓我保持自己...」她低聲說道,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茶杯邊緣。
太陽西沉,最後一縷陽光從窗外消失。趙靈兒站在院子中央,雙手結印,開始念誦古老的咒語。四周的空氣仿佛變得粘稠,一種奇異的能量波動蔓延開來。
柳如煙和蘇媚分別在自己的房間,靜待符咒生效。林煥然則緊張地站在趙靈兒身後,盯著兩人的房門。
隨著咒語的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所有符咒同時亮起金色光芒,形成一個無形的能量網絡。
「成功了...」趙靈兒低語道,額頭上滿是汗水。
但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痛呼同時從兩個房間傳來,緊接著是物體倒地的聲響。
林煥然和趙靈兒同時衝向房間,先到了蘇媚處——她倒在地上,身體不停顫抖,面色如紙般蒼白,眼睛半閉,呼吸微弱。更可怕的是,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彷彿隨時會消散。
「媚兒!」林煥然跪在她身邊,卻不敢觸碰,生怕她會像霧氣一樣散去。
趙靈兒沖向柳如煙的房間,不一會兒就一臉驚恐地回來:「柳如煙也昏迷了,情況一樣糟糕。我們必須立即取下符咒!」
「這是怎麼回事?」林煥然質問道,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指責,「你說這只是建立屏障!」
趙靈兒迅速收回所有符咒,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通。「我沒想到會這樣...」她聲音顫抖,「她們的靈魂可能已經相依為命,強行分離反而危及生命。」
蘇媚的呼吸更加微弱,她的手指幾乎完全透明,林煥然可以看到地板透過她的身體。而從另一個房間,傳來柳如煙痛苦的呻吟,她的生命體徵也在急劇下降。
「怎麼辦...」林煥然絕望地看著趙靈兒,「我們該怎麼辦?」
趙靈兒咬著嘴唇,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我有一個想法,但很冒險。」她從懷中取出一張舊符紙,這是她祖傳的珍貴法器,「這是『靈魂引渡符』,可以暫時打通現實與靈魂世界的通道。如果我能引導她們在靈魂層面相見,也許她們能找到平衡的方式。」
「會有危險嗎?」
「當然,」趙靈兒直視林煥然的眼睛,「最壞的結果是她們的靈魂都迷失在其中,永遠無法回來。」
林煥然看著蘇媚幾乎消失的身體,又想起柳如煙痛苦的表情,只覺得心如刀割。「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趙靈兒沉默地搖頭。
窗外,雨水開始無聲地落下,滴答聲如同某種無情的倒計時。在那之上,隱約能聽到更遠處的風聲,彷彿無數靈魂的低語,訴說著生命和靈魂的奧秘。
屋內,時間仿佛凝固。蘇媚和柳如煙的生命正在逝去,而林煥然必須做出一個可能改變一切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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