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年代記：素雅 - 三回：沖齡訛火其一

　　開元十五年，崑崙北峰大殿，一處偏房內。陰雲靄靄、細雨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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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曜華已經取走了你要的東西。」楚玄胤淡然道。

　　沙啞嗓音證明了他已有數個時辰滴水未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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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簷下，楚泊安位於門外看著眼前這男人，看著他灰白衣袍滿是皺褶，看著他堆滿桌上的紙捲。

　　這兩年間楚玄胤孜孜不倦地補上失去楚淑離的空缺，雖不至於「再創榮光」，但能說若是沒有楚玄胤這般努力，興許崑崙很快便會落入二流門派行列。

　　並非是崑崙其他人實力不足，而是楚淑離生前為崑崙做得實在太多，就連後繼者也需加倍追趕，才能持平楚淑離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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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來尋書捲的。」楚泊安站得筆直、神色肅然，並非他故作姿態，而是他平日便是如此模樣。可當他想回應楚玄胤話語時，卻是顯得吞吞吐吐，他說道：「我……是來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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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雨勢，似乎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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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我？」楚玄胤聳聳肩，他的情況自己再清楚不過，同時也明白楚泊安說要來尋自己的目的：「曜華和書君已經來過了，怎麼？他們說不動，就請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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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自己想來的。」楚泊安緩步走入房中，站在楚玄胤前說道：「找些時日休息些，無人想再見著下一個……」

　　說至尾聲，楚泊安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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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他來說當年看著妹妹一步步走入死途也非他所願，可他光是助楚淑離管理弟子便已心力憔悴，想為楚淑離分憂，卻是力不從心。

　　時至今日，看著代管宗主職責的楚玄胤，他彷彿看見了楚玄胤即將步入楚淑離後塵的未來。

　　楚泊安雙目直盯楚玄胤，緩緩說出那個連自己也不願提及的名。

　　「……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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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一瞬間停下筆，楚玄胤搖了搖頭，頭也不抬地繼續書寫著公文：「只有這樣，我才能知曉孟詩當年的苦。承受孟詩的辛勞、擔當孟詩的職位，才不會忘了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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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逞強，沒人希望你這麼做。」楚泊安一句點破了楚玄胤故作堅強的姿態。

　　「我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麼愚蠢，愚蠢得還需要你來關心我。」楚玄胤話語隨興脫口而出，絲毫不留情面：「可縱使如此，這也不過是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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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難道要讓璃詩自幼便失去雙親嗎？」楚泊安沉聲道。

　　若是平日他早已對如此態度不滿地拂袖而去，可說出這些的卻是楚玄胤。

　　楚泊安無論如何也無法狠下心責備楚玄胤，因為他為崑崙所失去了太多，多到楚泊安連看著他如今日夜不倦模樣都有些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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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玄胤瞇起眼，他曾經只用於開心嬉笑的上揚嘴角，如今卻是用來掩蓋憤怒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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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這樣是不會死的。」

　　楚泊安見楚玄胤收斂起笑容，原是揚起的眉緊緊蹙起。

　　疲倦在他臉上刻下皺紋，皺紋如刀，於楚玄胤臉上道出這些年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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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會因崑崙派內的這些破爛事死掉的，泊安，我向你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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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話音方落，連帶外頭雨勢也一併小了些。

　　楚泊安一陣語塞，他曾以為自己能成功勸說楚玄胤，可這番行為實在非他所長。就算楚曜華面帶淚光地來拜託自己，自己也無法倏然能言善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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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底，這種事情總是該交給楚書君的。

　　楚泊安苦惱地思索著，若是這時楚書君應該會怎麼說。

　　他開口：「就算你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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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還未等楚泊安道完下半句，楚玄胤便站起身走至楚泊安面前。雖是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態度將他推離房外。嘴裡一邊說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儘管放心。」

　　楚泊安默然無語，楚玄胤這番強硬推辭下，自己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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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會我手上雜事處理完便會休息。」楚玄胤朝楚泊安扯開了個不算好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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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楚泊安板著臉孔說道：「若是兩個時辰不見你出來，我便進去親自把你拖出來。」

　　「呵呵。」楚玄胤聽到如此語句，不禁回想起過往楚泊安總是這麼對楚書君說的，如今卻是將這套拿來對付自己。

　　他關起門前笑道：「那我會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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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楚泊安在門扇外，卻沒有看見楚玄胤緊緊握住的拳。

　　關上門後楚玄胤笑容緩緩收回，在門前佇立良久，垂下頭顱視角低落，雙眼緊盯門縫。

　　宛若有仇家躺在地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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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玄胤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對待楚泊安。

　　可他傷口太多，就算勉強微笑，卻也只會牽動傷口令自己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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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地，楚玄胤走回桌旁，一擺手便將上頭書捲盡數掃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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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他們又有誰，讓孟詩休息過！」楚玄胤恨聲低吼。

　　直到接管宗主職務後，楚玄胤才發現楚淑離獨自擔起了多少責任，而這些自己竟然從未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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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是你沒有做好，是你害死孟詩的。」時而平淡。

　　「憑什麼與孟詩結婚？就憑你！」時而暴躁。

　　「孟詩，你會恨我嗎？」時而哀傷。

　　「為什麼不是你代孟詩承受！」時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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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自己搞得殘破不堪。

　　於身體上刻下勞碌痕跡，讓羞恥心刺痛自己身軀。楚玄胤要令自己明瞭，明白他在過往從未有過擔當一事，是多麼地恬不知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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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已過，楚玄胤早已明白人死不能復生，也清楚一切錯不在他人。

　　他只是不能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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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玄胤緊握拳頭，緊咬牙關，面無表情地一次次擊打桌面。

　　就算桌上裂痕隨著擊打而增大，縱使拳上刺痛似在喝止楚玄胤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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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

　　門外，楚泊安一句話唐突地打斷了楚玄胤動作，沾滿鮮血的拳懸在半空。

　　又聽楚泊安道：「或許……你也能放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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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楚泊安至始自終從未離開過房門前一步，他一直待在外頭，直至實在看不過楚玄胤行為才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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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這番作為卻是再次點燃楚玄胤怒火，他失態地對門外大吼。可並非對楚泊安感到氣憤，而是氣憤自己又輕易因楚淑離之事而悲傷。

　　他氣極反笑，可笑聲卻宛若哭泣：「可若連我也忘卻了憤怒、忘卻了流淚，那誰還會來替孟詩的死不甘，會替孟詩感到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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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自己，還有耀華和書君，還有很多人。楚泊安很想如此與楚玄胤道明。

　　可這個木訥的男人不善言詞，從來只會以行動表明自己意志。他並沒有像楚曜華般拉開門將楚玄胤的淚水以擁抱化解，也無法似楚書君般以言詞令楚玄胤走出傷痛。

　　楚泊安只會選擇靜待楚玄胤走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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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相隔一道門板，楚泊安話語卻是遲遲無法傳入楚玄胤內心。

　　而楚泊安卻也捫心自問，問自己是否還停留在過去，久久不願忘懷？

　　人甘願將自己留於往事中，便是失卻了踏入現實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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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打擾你了。」楚泊安低聲道。

　　未等楚玄胤回話，或許他也不會回話。楚泊安踏著緩步，撐起傘離開正殿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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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東峰前，卻瞧一位弟子遠遠地向正殿奔來。一見楚泊安沉著臉望向自己，立刻收斂起慌張神色站定。

　　「泊安師兄，山下有客人來訪。」弟子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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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步過二尺、心神不定，你可記住了？」才正因崑崙派的未來感到擔心，可才一出門卻又見著弟子連規矩也不欲遵守，楚泊安皺起眉頭對弟子道：「規行矩步、安辭定色，不可因任何著急之事，便輕易驚慌失措。」

　　看弟子連連點頭表示知曉後，楚泊安沉吟片刻，問道：「那位名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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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國五皇子，李洵安。一共十人，雖說有攜帶武器，但乍看之下並無惡意，只是他們並未有拜帖便想上山。」弟子這時再也藏不住自己慌張神情：「泊安師兄，這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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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泊安一愣，崑崙派自楚淑離去世後已不再參與江湖事務，更多的是由岐山葉氏與劍南越宗兩派共掌武林大局。

　　越宗宗主陵光天師與大國皇室關係密切，而岐山葉氏積極參與山下事務，以至現今若是提到「江湖」二字，必然是以葉、越兩派為首。

　　可如今大國五皇子來訪，無論崑崙對這位皇子是留是離，「李洵安造訪蓬萊崑崙」一事所代表的，必然是一場將崑崙捲入江湖與國度之間的風暴。

　　如此想來，必須得慎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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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告知玄胤代宗主，你即刻前往山下將其領往寒室，切記不可怠慢。」若讓這位皇子久候必然不是善舉，且李洵安身為五皇子親至，於禮本該遠迎，可現在人早已在山腳下等候，只能以此方式補救了。

　　楚泊安當機立斷，先讓弟子將李洵安迎接上山。他暗想，其餘的等見著李洵安後再做議論也不遲。

　　隨後，楚泊安又補了句：「順道把楚書君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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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子應聲後，便轉身去執行楚泊安吩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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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泊安也回身往偏房走去，起步前抬頭瞧了會天色，卻依舊是暗沉如墨。

　　崑崙的雨，何時才會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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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回：沖齡訛火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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