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故事》 - 〈九 ‧ 蝶戀花〉

「用我一生斑爛，換來世再次相逢。」

※

江南之地，春意盎然，花團錦簇。文人墨客除在煦園、瞻園中吟詩作賦外，秦淮之畔、煙花之地，也經常找到他們的身影。

鳴音坊、紅袖招、蓬萊閣等著名青樓，各有各的特色──鳴音坊的姑娘通曉音律，其花魁曲雅韻更是江南著名的古箏大家；紅袖招的姑娘身姿曼妙，其花魁于款款的七彩霓裳胡旋舞，看過的人均一看傾心；蓬萊閣的姑娘個個美麗動人善解人意，其花魁夢蝶衣更是出塵脫俗宛若仙女下凡，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臣不勝枚舉。

即便朝廷早已陷進北伐的窘困中，這片江南富庶之地，仍是一片歌舞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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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妙齡女子，正倚在湖心亭的美人靠上，靜靜看著眼前春色。

女子年華雙十，臉容姣美，鳳眼瀲灩。一身素雅的蓮花繡文衣裙包裹著其纖巧身姿，上面披著一件輕紗縵衫。她眺望著湖中青蓮，紅唇輕抿，眉間帶著拂不去的愁思。

亭中石桌上放著多款精緻點心，空氣中帶著一絲碧螺春的香甜。可她看也不看，碰也不碰，就是靜靜倚在木欄上，任由時間流逝。

「哎呀，我的老祖宗啊！妳已經整天沒吃過一口東西了，今晚妳還要侍候寧安候，妳多少給我吃一點吧！」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看著滿桌子沒碰過的食物，氣急敗壞地勸說。

「宜娘，我真的不餓。」女子慵懶地伸展一下，對著急得如熱鍋螞蟻的中年女人展顏一笑。「至於寧安候……不過一個傻子而已。」

「不要亂說！隔牆有耳啊！」被稱為宜娘的中年女子慌張地看著四周，確保沒有閒雜人等將剛才的話聽進去，看著眼前一臉不以為然的絕色，心中實在叫苦連天。若非眼前人是自由身，若非眼前人是蓬萊閣無人能替的臺柱，她才不會容許她如此放肆。想當年這女子不過二八年華，獨自一人來到蓬萊閣，在一眾姑娘眼前，從上一任花魁手中接過棒子。不出半年，其名號已壓過紅袖招與鳴音坊兩大花魁，成為秦淮一帶公認的第一花魁。現在雖長袖善舞的手腕依舊，可卻變得更任性更不聽勸。「妳……罷了，我也管不到妳，妳別給蓬萊閣添亂子便行。」

看著宜娘無奈地搖頭離去的背影，夢蝶衣勾唇淺笑。她孑身來到江南，走進這片煙花之地，不過一個原因。

別人怎麼想，她半點興趣沒有。

※

看著醉倒桌上的寧安候，夢蝶衣冷笑一聲。薄紗袖子在轉身時揚起，仿若花間翩翩起舞的蝴蝶。她擺出一副無奈之狀，吩咐門外寧安候的侍衛送候爺回府，便返回自己位於蓬萊閣最高處的閣樓，她的閨房。

摒去丫環，夢蝶衣卸去一身豔妝，換上一套簡單的月白衣裙，腰帶上繡著的是展翅的彩鳳雙蝶，繡鞋上亦然。她迎風立在雕梁畫棟的樓臺，頂上的琉璃瓦映照著銀白月色。銀月裝飾了華美的樓臺，她裝飾了別人的夢──人間的浮華之夢。

她掌心躺著一塊栩栩如生的鳳蝶和田玉佩。玉佩帶著包漿，明顯是一塊把玩經年的古玉。

幽幽的嘆息聲，穿透漫漫黑夜，傳進萬家燈火之中。

※

久遠的和平歲月中，一隻蝴蝶穿過竹林，最後停歇在花瓶的睡蓮上。

書房裡，掛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卷軸，雖然顏色筆法不一，可每一幅畫上的蝴蝶都活靈活現。每幅畫卷的下方，都蓋著一個朱砂印章──「竹蝶居士花不語」。

一個青年正在案前揮毫，醉心地勾畫著一幅百蝶圖。

「就欠最後一隻了……」青年放下畫筆，捶了捶有點酸痛的肩膀，抬首便見到那停在蓮花上的長尾斑爛鳳蝶，青年視線立即被眼前那難得一見的鳳蝶攫住。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牠，眼中是驚異、是雀躍。他自小喜蝶，也最擅繪蝶。筆下的彩蝶總如具獨立生命般，彷彿下一刻便會飛出畫卷。

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鳳蝶，生怕嚇著牠。那蝶兒只是靜靜佇立蓮花上，幻彩磷翼偶爾扇動，像是對青年的眼神也感欣喜。

自那天起，這隻蝴蝶，便成了這書房的常客，也成了青年眼中的重要朋友。

某年隆冬，一場無妄之災降臨在這個小村落，無聲無息地奪走了無數人的性命。

青年臉色蒼白，咳嗽之聲沒有停歇過。

在安逸的年月中，他是薄有名氣的畫師。可在這人人自身難保的災厄之中，他不過是一個無親無故的病人，甚至可說是一個待死之人。

命不久矣之際，他腦中念著想著的，只有那隻一直伴他渡過春夏秋季的鳳蝶。他不知道為甚麼那隻鳳蝶的壽命會異於其他蝴蝶，更不理解為甚麼那蝶兒在初雪之時，仍能猶自在他的書房中翩然起舞，停駐在他的筆杆之上。

不過這一刻，他慶幸臨死之際，還能擁有一惦記著他的牠。

鳳蝶飛到他的床帳之上，斑爛的磷翅彷彿暗淡了幾分。

青年使勁的抬手伸出食指，那蝶兒緩緩降到他的指上，捲曲的觸鬚彎曲、舒張。

青年微笑著，說：「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蒼白的手垂下，鳳蝶撲翅飛起，停在他的眉宇之間……

疫症過後，村民在半山的竹蝶園中發現了一具腐壞已久的男屍。讓人覺得驚懼與詭異的是，屍身上覆滿了斑爛的磷粉。

※

夢蝶衣登上花魁之位後，景緻最好的閣樓房間中，便一直掛著一卷不知出自何家之手的百蝶圖。

每次看著這幅畫卷，她的視線總會落在上面最突出的那隻長尾鳳蝶之上。那隻蝶，明顯是百蝶中的王者。

這是她前往江南時，在一個地攤中購得的。

地攤上擺放了林林總總的物品、畫卷，可她第一眼便被這卷畫吸引著，尤其是那隻長尾鳳蝶。而那塊小巧的蝶型玉佩，便是繫在畫卷繩子上的裝飾。

自此，無論她去那兒，這兩件物件便一直與她同行。

她由小到大，總是重複做著一個夢，一個化身為蝶，看著一個青年寫畫的夢。夢中的她沒有隨季節而離去，反倒是追著夢中病逝的青年而亡。

每次醒來，心中悸動、心中疼痛，她不知所以地想四處尋覓甚麼，卻又不知自己想尋覓甚麼。

直至某天，她在山上遇到一個僧人。

僧人告訴她：往南去吧！在那片最煩囂喧鬧之地，妳便能找到答案。

神推鬼使般，她就因為這句話，毫不畏懼地孤身前往江南，甚至面不改色地走進那煙花之地。

她在蓬萊閣待了快五年。可是，她找不到答案。

還記得乍到之時，迎著一群陌生的男女，她有點不知所措。自知這不是正經的地方，甚至該說是墮落的地方，可直覺告訴她，那僧人所指的地方，就是這片秦淮歌舞之地。同時她亦沒有想過，原來自己是這麼的長袖善舞。無論是青樓的鴇母、姑娘，都願意親近她而不仇視她；前來的皇親貴冑、文人士子，所有人都甘願拜伏在她的裙裾之下。

她覺得自己好像青樓百蝶中的王，就在這間活著、等著、尋覓著。

※

五年後，江南遭南下的鐵騎踏平，秦淮一帶只餘大火後的頹垣敗宇。

鳴音坊花魁曲雅韻死於刀槍之下，紅袖招花魁于款款成了蠻子將軍的愛妾，蓬萊閣花魁夢蝶衣不知所蹤。

一葉帶篷小舟，在寧靜的曲江中飄流，就如無根之葉流離。

船首站著一個戴著斗笠，撐著船杆的青年。他不時往船內望去，嘴邊總噙著一抹淺笑。

「花郎，上岸後，能為妾身寫幅畫嗎？」一把婉約女聲自船內傳出。

「再畫一幅百蝶圖嗎？」青年帶笑的嗓音，滿是寵溺。

「這回，妾身想要一幅五彩雙飛鳳蝶圖。」

「好。」

扁舟，最後消失於漸趨濃重的霧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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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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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蝶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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