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不是人間煉獄,而是聯邦試圖建立的「無痛社會」——一種以精準計算與基因演算法為基礎的秩序烏托邦。
清晨的陽光灑落在第七聯邦管理域的廣場,乾淨的石板與規整的綠地井然有序地排列。廣場邊的咖啡館外,幾位身穿制服的市民正輕聲交談。
「昨天我兒子的基因週檢通過了,無焦慮傾向、無劇烈情緒反應,還有微弱的分析潛能,應該可以申請進資訊設計學區了。」一名年輕母親笑著說。
「恭喜啊,代表他適合穩定職能,政府應該會優先推送他進未來規劃模組。」對面男子點頭,語氣帶著些微驕傲,「我們這一代很幸運,基因篩檢已經能避開大多數不確定變異了。」
就在此時,頭頂的透明光網閃過一道藍光——例行環境數據同步完成,微風徐來,街角植生氣泡自動灑水並淨化空氣。
這是一個可預測的世界。也是一個沒有突兀與混亂的世界。
在第五域的教育展廳中,數十名孩童正安靜地聆聽一場關於「基因風險管理」的課程。牆面上展示著歷史資料:早期戰爭中的失序者、情緒失控導致的指揮錯亂、失控強化者對平民區造成的災難性後果。
講師平靜地說:「聯邦的基因政策不是為了控制個人,而是為了避免悲劇重演。當基因檢測能夠預測出極端風險,我們就有義務提前防範。」
課堂結束後,每位孩童都會接受一次例行的情緒反應掃描與基因變異篩查。他們習慣了這樣的制度,因為他們知道——在這裡,「安全」是一項可被量化的成果。
第五管理域的居民多數並不認為自己被壓抑。他們有工作、有家人、有未來可規劃。從制度面看,他們是完全正常的社會單位——因為他們的基因中,沒有反叛、也不會演化出「裂種」特徵。
某些年輕父母甚至會在胎兒早期階段選擇「穩定型人格矯正」,以確保未來不會產生過強情感波動或思維偏差。對他們而言,那不是放棄自由,而是保護孩子活在一個可預測、低風險的未來裡。
聯邦並不否定「變異」的價值——但它要求所有變異都必須「可控、可用、可擔責」。
距離廣場數公里外,第六管理中心第九棟高層窗台。
情報長官洛伊站在全景窗前,俯瞰著整座城市緩緩甦醒。副官安默站在一旁,將最新的民生基因穩定報告遞上。
「本季焦慮傾向指數下降3.7%,社會情緒波動指標維持黃區以下。未登錄基因體比例降至0.02%,已在可控範圍。」
洛伊點了點頭,眼神卻不在報告上,而是落在遠方通勤列車緩緩進站的軌道線上。
「你知道嗎,安默。我從未認為我們是在壓抑什麼。」他語氣不輕不重,「我們只是提供一個不需要學會『如何面對痛苦』的社會。」
安默垂手應聲:「我們確保孩子從出生就不必被捲入選擇之間的撕裂。他們不需要成為英雄,也不需要承擔歷史的罪債。」
「英雄存在的前提,是世界太遲才學會防範危機。」洛伊喃喃,「而我們,只是試著讓世界提早學會。」
他轉身回到桌旁,點開一組基因應對模擬報告。
「基因不是桎梏,而是契約。我們與未來簽下一紙協議——不再冒險,不再賭博,不再相信『突變』本身會救贖一切。」
「那莉婭呢?」安默輕聲問。
這句話一出口,室內氣氛微微一頓。她不是第一次問,但這一次語氣中多了一層難以掩飾的遲疑。
洛伊目光未移,只是淡淡地回應:「她是例外。這世界不容許例外太久。」
他頓了一下,又補上一句:「她和那群自稱『黎明鋼牙』的殘存者,是制度外的殘響——理論上,他們不該存在。」
安默低下頭,指尖緊了緊。她並非不知道制度的邏輯,也親眼見過基因預測系統如何預防了一場場潛在的社會風暴。自她服役以來,已處理過四十七起「高風險異質體」的剔除與重編模組作業。大多數人不會成為問題,因為——從胎兒時期開始,聯邦的篩選制度已經將不穩定性消除於未發之中。
只要出現「裂種指數」偏高、或模擬演化後的社會危險參數超過0.01,胎兒就會被即時納入「D級終止程式」。這樣的系統精準、無情,但成功維護了幾乎整整兩代的社會平穩。
莉婭不該存在。她的基因,在當今制度下,根本過不了第一輪檢查。
但她存在了,還成長了。
而安默知道原因——
兩年前,她曾負責清點一批遭游擊隊突襲後回收的資料艙。那裡面,一份未加密的醫療資料引起了她注意。那是莉婭六歲時被非法收容於「未登錄者育成點」的紀錄。她是一名「浮編嬰兒」,基因標籤不明、錯過標準登錄年限,直到十二歲時才被艾瑞斯帶出邊境黑區,而曾短暫俘虜莉婭的聯邦特勤部隊也間接證實了這項資料的真實性。
這一發現讓安默心中震盪。
浮編嬰兒是指出生未登記、基因未註冊,錯過聯邦第一輪胎兒期篩選與社會登錄。本應在制度中被完全淘汰,不該有成長機會;而莉婭不僅存活,還擁有完整的神經發展與基因紀錄,顯示有人刻意保留了她的資料。更令人震驚的是——她的資料極為完整,並包含了高度精確的神經遞質指標與情緒反應測試,這代表在她成長過程中,有人刻意進行了觀察與紀錄,卻未通報聯邦中央資料庫。
安默曾推測,莉婭的存在,可能是某場失控實驗的遺留產物,或更深層的政治風險演算法中被隱藏的「例外變數」。
她不是體制外自願逃離者,而是——體制未能刪除的破口。
這讓莉婭相較於其他黎明鋼牙的成員,顯得更加嚴重。
其他人,是制度排除的結果;而她,是制度無法封印的「否定證據」。
安默曾經暗中調閱過莉婭的戰鬥記錄。那不是出於公務,而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衝動。她看見那女孩在火光中衝鋒,咬牙壓下恐懼,只為把夥伴從瓦礫中拖出。她不像「破口」,更像……某種她早已忘記的東西。
那是一種,被世界「太晚接住」的生命。
「我知道我們的制度沒錯。」安默低聲道,「但她不是錯的。只是太晚被世界接住。」
洛伊看了她一眼,沒有表情地說:「你太晚抽離觀察視角了,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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