瀆神之子 - 第三章

在禱告日之前的短短一周間，發生了兩件震動伊諾達斯的大事。

其一，主城外鄰近貝爾山脈的城鎮遭到侵擾。最初是放牧的孩子發現回來的綿羊數目少了幾頭，成年人去尋找的時候，卻在山野發現了動物們殘缺不全的屍骸，隊伍中有經驗老到的獵人，當他見到那些參差不齊的傷口後，立時就要所有人撤退。

他說，那些傷口絕對不是野獸所能造成的，他常到森林中打獵，因此很清楚那裡出沒的猛獸絕不能一下子將一頭綿羊撕扯成兩半。

而他沒說出口的是，在屍體的周邊有幾個陌生的腳印，足有一般人的三倍大小。

消息傳回主城後，領主派遣了一支十幾人的巡邏隊到同一地點，然而最後卻只有兩個人能夠活著完成任務回到主城。葛根‧福拉昂曾經是一個英勇的士兵，但這次經歷卻在他的雙眼中烙下了再也抹不走的恐懼。據他和另一人所言，攻擊他們的是一頭巨型的怪物——或者說，是一頭只存在於神話故事中的惡魔。

怪物背生雙翼，形態如熊，但生得要比熊高大得多。它雙爪尖利，末端是鐵鈎一般的形狀，其鋒利程度也不相上下——他們最初認為，擁有如此笨重身軀的猛獸行動速度會較為緩慢，但是這個幻想在隊長率領精銳突擊的那一瞬間便宣告破滅。

當時伊維就站在書房一旁聽他稟報，當葛根講述至這個部分，他能聽見這個士兵的聲音明顯的顫抖，然後他和費爾南多不約而同的留意到，兩人歷盡千辛萬苦帶回的同儕遺物上，佈滿了血漬碎肉和被利器深深刺穿的痕跡。

他們在逃跑的時候只來得及帶走這些。

新兵傑利．斐德在葛根的報告期間一直沒有抬頭，他精神上受到的刺激顯然要較葛根更甚。

在二人一起呈上那些遺物之時，狀況起了變化。

這名孩提時代於首都成長的士兵是首次晉見領主，當他第一眼看見領主的臉孔，士兵瞪大了雙眼，發出了尖銳的悲鳴：「惡魔！是惡魔之眼——你有它的眼睛——是你殺了他們！」

他朝費爾南多伸出了雙手，似要指控什麼，又似要抓撓什麼。

葛根大驚失色，但他僵在原處一動不動，伊維看見他幾次朝費爾南多張望，眼中只有深深的畏懼。

侍從亞南倏地拔出長劍，護在領主身前，他的聲音依然低沉而富有威嚴，但語調已透露出他認為自己的主人遭到了嚴重冒犯：「士兵傑利．斐德，收起你的無禮。侍衛，把這個可憐人押下去，看看牢房能否令他清醒一點。」

「等一下，亞南。」

在漫長的詢問過程之中，這是費爾南多第一次說話。

伊維的兄長並沒有表露出不悅，從小到大，他一直很懂得控制情緒，就算是作為親兄弟的伊維，也很難捉摸他此時內心真正的想法。

但是，「惡魔之眼」絕不是一個令人舒服的話題。這是王國內流傳已久的迷信之一，即便這種迷信在伊諾達斯地區已近銷聲匿跡，然而無可否認，它仍然存在於人們的心中，一旦觸發了某個關鍵點，那些陳舊的教誨自然就像洪水沖破決堤的大壩一樣，把理智和忠誠也完全沖散。

現在大概就是這種時刻。

伊維看見葛根瑟縮著身體，不敢直視費爾南多，也看見守在門邊的侍衛之中，有數人露出了懷疑和惶惑的神色。

但當費爾南多朝他們瞥了一眼之後，那種不安的氣氛瞬即消散了不少。隨後，費爾南多再度開口，他的聲音很輕：「我明白你們遭遇了什麼，葛根．福拉昂，傑利．斐德。失去並不好受。」他向亞南點了點頭，後者收起了長劍，「牢房並不適合這些帶著寶貴訊息歸來的士兵，讓菲莉絲給他們準備美酒和一頓晚飯，你安排客房，讓這兩個人今晚好好休息。」

他這一番話給了雙方一個下台階，亞南領命退下，而那兩個士兵，則未有作聲。

費爾南多的黑眼睛注視著這二人。在伊維眼中，這依然是一雙酷似母親的眼睛，但即使是他，也無法否認它們的古怪。

在普遍意義上，王國中並不乏擁有黑色眼睛的人，但是認真細看的話——或者在光線的照耀下——那些虹膜總是呈現較淺的顏色，譬如深褐或淺灰。可是，費爾南多和他們母親的虹膜，卻是深不見底的黑暗，與瞳孔完全融為一體。

一些抱有古老迷信的地區，將這樣的眼睛與神話中奪走無數生命的怪物聯繫到了一起。在神話故事中，那些怪物也擁有著同樣的眼睛。

惡魔之眼。

惡魔之子，也是瀆神之子。

伊維看得出來，由於兩名士兵的反應，在場的一些人心中已經被疑慮植根，而疑慮能夠如同疾病一般，透過謠言擴散出去。如果任由這種情緒發酵而不加阻攔，那麼新任領主的威信將會蕩然無存。

他能想到的事情，費爾南多自然也想得到。

葛根和傑利正要隨侍衛離去之時，只見費爾南多揚聲道：「士兵。」

他挑選了最為恰當的時刻，伊維確信這不是湊巧的，而是他的哥哥刻意在兩人卸下防備的這一個瞬間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是要辯解？還是要追究他們的不敬舉動？

「對於你的指控，」費爾南多明明是在對傑利‧斐德說話，但他的視線也掠過了葛根，「我相信，你很快就會明白那只是無稽之談。」

傑利動了動嘴唇，最終卻沒有說出話來。而他的前輩則是姿勢別扭的向費爾南多鞠了一躬。

侍衛把人帶下去之後，領主旋即交代他的弟弟派人將此事通知神殿的神官提亞納，而父親在任時最信任的將軍賽德里克‧洛朗，也在黃昏時分進入城堡面見領主。

賽德里克‧洛朗是一個蓄落腮鬍的灰髮男子，與他的職業賦予人的勇猛印象不同，他看起來總是鬱鬱寡歡，眼神疲憊。據說他在首都的時候曾是國王欽點的騎士長，立下過不少戰功，在他決定與妻子回歸安穩的家庭生活的時候，也是國王親口請求他輔助當時剛成為領主的愛爾默‧安德森。

當費爾南多與神官和將軍商討要務時，伊維則忙於進行劍術課程，以及指導禱告日餘下的準備工作。

因此，直到領主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他才從僕人口中知道費爾南多這次要帶領一支隊伍親自討伐那頭傳說中的惡魔。

這無疑是一個魯莽的決定。伊維雖然不曾接觸過那頭怪物，但他曾見過受害人最後留給家人的只剩什麼：殘缺不全的屍體，也許更糟。另一方面，他理性上明白費爾南多是怎麼想的，光榮的戰鬥往往是抹消嚴重指控的一大助力。

在得知消息後，伊維馬上就去了書房，卻被自己的兄弟拒之門外。亞南說，他正在與賽德里克、以及提亞納指派的魔法師進行會議，翌日清晨便要出發。

亞南還說，費爾南多是為了避免弟弟過份擔心，才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伊維。

「領主很關心你。」亞南小心翼翼地總結。

伊維很清楚自己的臉色很難看。當他回到寢室，看著鏡中齜牙咧嘴的自己時，他想，費爾南多下了一個不錯的決定：起碼，比起擔心兄長的安危，現在自己只有滿腔怒火。

然後，他又不期然想到：

萬一費爾南多因為這次愚蠢的親征出事了，該怎麼辦？

假如以後只剩下他孑然一身的話⋯⋯

於是，這夜伊維在不安中輾轉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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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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