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域 - 27.　一人

27.　一人

　　徐子善聽他說著，不禁疑惑起來。

　　「為什麼？」

　　「被關起來就是字面意思。我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地方，就是這裡的其中一個展場，但是沒人用，門被鎖住了，打不開。天花板有氣窗開著，但是太高了爬不到。還是我自己逃出來的，找東西砸玻璃窗，還好一砸就碎，不然真的要死在裡面了。」

　　他細細回憶道，臉上沒什麼表情，語調如常，像早已淡然處之。

　　徐子善皺起眉，不知道之前還發生過這麼一段事。

　　「為什麼好端端就被關起來？你怎麼進去的？」

　　許力霄說：「我哪知道？反正我就是在裡面了。」他接著，「我出來之後就在附近亂逛，才知道出大事了，到處都沒看到人，才想走到比較高的地方，然後就看到你們。」

　　徐子善沉默地想了想，對方又說：「如果真的要留下來，我乾脆一開始就繼續待在裡面，會去森林也是。早點離開這裡，回到原來的地方。」

　　徐子善聽他說到回去，又一陣默然，沒打算多說什麼，那事實太難以啟齒。只是許力霄卻自動提起，像種莫名的直覺。

　　他靜靜地說：「我們完蛋了對吧？」

　　徐子善噤聲。

　　「那個出口……」

　　「出口是真的，只是……」

　　「只是不能回去？」

　　「……對。」

　　兩人之間空白了一會兒。

　　許力霄罵了句髒話。

　　徐子善看了看他，有點出人意料，還以為他會更激動的。

　　「你沒有什麼要說嗎？」

　　許力霄卻說：「該說的都說了，我都發飆過一次了還要怎樣？就算不講，我大概也猜到了。我剛剛就在這邊想，在水裡看到自己的時候，可能就決定了，我們應該要消失，出去了也沒有我們的位置。」

　　講完一連串，發覺對方沒什麼反應，許力霄看他恍神的側臉，「你幹嘛發呆？」

　　徐子善回神過來，「……沒事。」他乾笑，「你什麼時候這麼深思熟慮？變得這麼理智。」

　　「靠，我一直很理智。」他毫不避諱。

　　「沒有，跟我印象中……有點、有點……」徐子善難得支吾。他失笑一聲，「可能太久沒見了。」

　　「噢，對。」許力霄淡淡道：「上次見面還在念澤中呢。」

　　「你不知道其他人的狀況吧？你知道畢業之後，我們有辦過同學會，大部分人都有回來，我可以告訴你。」

　　他面無表情，「不用了謝謝，我不想聽，八成都在哪高就吧。」

　　「我就不是啊，我……」

　　「什麼時候的事？」他及時岔開話題。

　　徐子善打住，轉個口氣。

　　「剛升大學不久。」

　　「喔。」

　　「有人聽說你去了藝大。」

　　他嗯了一聲，「我也沒刻意隱瞞。」

　　「大家都滿意外的。」

　　「我也很意外，當初幹嘛去藝大，忘了。明明我那時候就想考別的系，反正絕對不是藝大，當初考術科只是考來放著的，沒想到真的用到了……但事實是……」

　　思緒聚攏蔓延，隱隱在腦中成形，猶豫一會兒，還是沒打算說得清楚。許力霄改口，「你覺得我們這種狀態還要持續多久？」

　　徐子善緩緩地說：「不會很久，再過一下，我們也要消失了吧。」他說到這裡，對方還是平平淡淡的，自己真的有點改觀，明明先前那麼容易動怒。徐子善忍不住說：「現在這麼冷靜，是看開了嗎？」

　　「我這是驚嚇過度，已經麻木了。」他回答，「有點不信邪吧，人生已經走到盡頭，我感覺好像還沒結束。天塌下來了還覺得自己不會死。」

　　身後不停傳來砰砰的聲響，雜亂無章，石頭的腳步聲。從壁畫前離開之後，又跑到裡頭的展場。

　　徐子善靜了半晌說：「我也覺得你說得對，我也認同你說的，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那些事都發生過啊，現在一下子顛覆了，反而不能接受，或許真假就是相對而言的吧。」他尋思著，「我寧可相信那些是真的，關於石頭的故事，以前寫下的那些虛構的東西，不只是他，連那些水晶球也有，還有廣場上的其他人。」

　　許力霄垂下目光，沉靜無語，像是琢磨他的話，一字一句掂量。他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我還希望這些都是你掰出來的，其實我們根本沒來過這裡，最好消失都是假的。」

　　「如果是我掰的就好了。」徐子善笑笑，「不過跟我無關，我發誓。」他舉起手。

　　「最好無關。」他咕噥。

　　「真的啊，我不也被困在這裡？」

　　一陣腳步聲重重響起，凌亂又急躁，立刻擾亂安靜的氛圍。許力霄不耐地轉過身。

　　「能不能叫他安分一下？跑來跑去煩不煩？」

　　徐子善說：「他好像經常跑來跑去。」

　　視線追蹤著一個身影，來回穿梭在白牆之間。許力霄扭頭觀察他，「這麼生龍活虎是怎樣？明明也跟我們待在這裡，怎麼沒有消失？」

　　「咦？對了……」徐子善邊想邊說：「何祈好像也沒事，我記得他身上還是好好的。」

　　「真不公平。」許力霄心裡有點不平衡，「什麼差別待遇？為什麼就他們沒事？明明他那時候也差點被吃了啊。」

　　徐子善隱約揣摩他的意思，「被怪物攻擊也會消失嗎？」

　　「嗯，不過很奇怪，我都變成這樣子了，他竟然還毫髮無傷。」

　　徐子善沉吟片刻，腦中被這一層新的認知刺激，各種念頭相互交錯，牽連起來。

　　「如果是這樣，要回去告訴他。」

　　「啊？」許力霄皺起眉。

　　「他沒必要跟我們一起待在這裡，如果他不會消失的話，那麼進去森林也不用擔心，他也可以平安走到出口。」

　　徐子善站起身。

　　「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也要讓他離開這裡。」

＊＊＊

　　街上佇立著一個無聲的影子，何祈定定地看著他，孫少初跟著看過去，坐直了背脊。

　　老人一直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此刻才現身在他們面前。他有種直覺，那東西就像城裡讓他們消失的力量，以城市為根據，遊蕩在任何角落，無處不在。

　　「起初並非秘密。」

　　那聲音說著，脫離了畸形的身體，瀰漫在空氣中。

　　「從一開始，無數個來到這裡的人們，無數張陌生驚惶的臉，無論他們每個人有多不同，一旦來到這裡，再也沒有分別，名字與相貌全部失去了意義。他們對這裡一無所知，未知帶來恐懼，迷茫困惑，一心一意想探求真相，而我回答了他們。」

　　「但真相沒有帶來心安，只有絕望，人們認清了真實，不再冒險，停止了他們的腳步，斷送前進的目標，忘記原來的希望。於是終日渾渾噩噩，麻痺苟活，荒廢度日，逗留在這座城市中，這裡是他們創造的，城市卻囚禁了他們，讓他們甘願束縛在幻想之中，坐等那股力量吞噬自己。」

　　言語化作聲音靜靜迴盪，像一道緩而長的氣息從容吐出，平淡卻直擊人心。兩個人被那些話語釘在原地，啞口無言，無可辯駁。

　　「他們以為自己無能為力，然而事實不只是如此。人們與自己的願望是同源同生，互相依賴，共同依存，缺乏一方就不再完整，願望繼承了人們的意志，有時連自己也沒有察覺，他們必須先強大，才能抵抗威脅。當人們游移脆弱，那股力量就會增強，但只要走到出口，就能阻止消失，可惜大多數願望都走不到出口。」

　　兩個人一語不發，無話可說，只是用沉默承受這一切。他們聽出他想表達什麼，現在他們就是留下來的人，放棄求生，苟延殘喘，消耗餘下的時間。他知道出口是他們唯一的冀望，從見到他開始，不停提到這一點，反覆強調，似乎走到出口就是他們能做的事，可是那裡到底有什麼？不是沒辦法回去嗎？

　　嘴上快於腦中所想，他問道：「那出口會通往哪裡？」

　　周圍陷入了短暫的靜寂，然而只有一剎那的時間。

　　「真實。」老人突然說：「所有願望都渴望成為真實。」

　　身旁傳來了一聲呼喚。他腦中還沒會意過來，一連串雜沓的步伐靠近，徐子善揚手叫道，後面還有別人。頭頂的天空中有巨大鳥影盤旋。

　　「原來你跑來這了，害我們找不到人。」

　　許力霄跟在後頭，朝這裡走過來。他看了看周圍。

　　「怎麼所有人都在？」

　　「你們怎麼來了？」孫少初愣愣地問。她看見許力霄也自動回來了，有點稀奇。

　　「剛剛想到一件事，要來找他。」許力霄拿眼神點自己。

　　何祈緩住心神，反應過來。

　　「什麼事？」

　　他整理一下說：「如果你不會消失的話，那你就可以自己去找出口了。」他說：「你也沒必要跟著我們，還浪費時間待在這裡，不會消失就沒什麼好怕，想去哪就去哪，根本不用留下來。」

　　何祈看著他。其實不用他點出，他自己也有想到。他可以拋下他們，一個人回到森林裡。

　　只是經過剛才，他確實有點猶豫了，會不會那麼做，他還不知道。

　　「為什麼沒有消失？」

　　有道聲音驟然介入，所有人轉頭望去。老人的眼神如常，只是雙眼多了層陰翳，一種詭異的色澤。

　　何祈不明所以，「我們被攻擊之後，來不及躲開，只好先躲進水裡，之後我發現身上沒有改變，沒有變成其他人那種樣子。」

　　「你看見你自己了嗎？」

　　老人緊盯著他，那目光直勾勾注視，讓他竄升一種異樣。

　　「河水反射真實的世界，將願望導向各自真實的模樣，只會看見自己的樣子。」

　　他想著那次在河水底下的情景，那時他們經過許多人沒錯，但他們只有看見許力霄。

　　何祈答了一聲，黃眼珠的光線黯沉下去。

　　「你不該來到這裡。」

　　他聽著那聲音宣判。

　　「你來自真實世界。」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zJ0EGwZ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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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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