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平行的童話世界 - 吃不到的葡萄

據說四面八國外有一彎島。島上流傳著這樣的故事。

某次於東洋外差的旅途中，我偶然聽聞了一名老人講述了那則傳說。

狐狸發現自己吃不到結在枝頭上的葡萄後，悻悻然地放棄了。

「這葡萄一定是酸的。」牠如是自語，離開了葡萄園。

牠心知肚明，自己是斷然不需要食用葡萄也能生存下去的，但是……

才走不到七步，牠忽然又轉念了。

酸的也好甜的也罷，吃不到的葡萄有什麼樣的味道，自己當然是不可能清楚的。

但是，要是自己是唯一不清楚葡萄味的那一個，那豈不是太過淒慘了？

而反過來說──

狐狸抹了抹嘴，忽然覺得口舌有些油膩，心裡也有了計畫。

於是牠離開果園，到附近的藥廠找了製藥的廠主。

當狐狸發現廠主時，他正坐在老鐵皮廠外的一張鐵椅上，愁眉苦臉地抽著菸。

「抽菸會讓你早死的。」狐狸揮掌拍去那些飽含劇毒的二手菸，說。

「早死早超生啊──」廠主嘆著氣，說。

「為什麼這麼想呢？您在煩惱些什麼嗎？」

「煩惱些什麼……？天殺的！我沒怎麼在煩惱，我是正在不爽啊。」

「能夠把事情的來龍去賣告訴我嗎？」狐狸笑著搓了搓手，說：「也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廠主瞥了眼腳跟前的狐狸一眼，心想不過是一條小狐狸，能夠幫得上什麼忙？

但見四周無人，此刻他也百無聊賴，索性還是開口了。

原來廠主在成為廠主之前，以一己之力游說多人集資蓋廠，並且進口美國某間大公司生產的農藥，打算在此販售。

他預先看準了這片土地上多的是耕田維生的農民，早就想著要靠這些藥好好恆撈一筆，然而這些農民的知識水準更出乎他預料的低，一輩子窮慣的他們也根本不捨得撥財購買這些農藥，只因他們過去不曾使用，便直覺認為沒必要依靠這些藥物。

然而廠也蓋了、約也簽了，甚至產線都已規劃完畢，原物料也送下去生產……然而至今他卻無力說服這些農民來購買他生產的農藥，因此困擾。

「再好的千里馬一旦進城，也沒有施展能耐的空間了。」聽完後，狐狸如是下評，說：「現在廠主您要商品有商品，要商標有商標，只是愁沒伸展拳腳的環境，為何不去打造一個呢？」

「要有這麼好辦就得了，拓展市場這種事情沒你想像中那麼容易呀。」廠主抽著菸苦笑。

「這倒不難，我可以替您解決。」狐狸笑說：「只不過我得先向您要一些商品試用，下一季包準這些農人紛紛來向您買藥。」

廠主心想自己還得想辦法還清這些虧欠下的債務，哪還有談錢的心情？於是擺了擺手，意興闌珊打發：「唉，我還圖什麼？你要就拿去吧。」

就憑著廠主的一句話，狐狸便肆無忌憚地到了倉庫裡，將幾十罐的殺鼠劑裝進袋子裡，然後叼回果園。

趁著農人下工休息的時候，牠上門去找葡萄園的主人。

才剛忙完農務、躺在藤椅上休息的果農一看見狐狸，登時跳了起來，立刻進到屋裡去拿了把獵槍，指著門外的狐狸喝罵：「偷雞摸狗的兔崽子！還敢來老子的田裡撒野？」

狐狸看見槍，驚叫一聲，抱頭喊說：「別殺我！我是來幫您發大財的！」

果農一聽，氣也消了大半，但槍口還是沒離開狐狸的腦袋半吋，他看著狐狸，說：「你有什麼辦法盡管說，要是你敢騙我，我就扒你的皮去賣錢。」

這話正中狐狸的下懷，一看果農無意殺牠了，立刻跳了起來，諂媚地說：「大爺，小的我知道您過了這麼長一段貧困的日子一定很不甘願，但是要發財，就得先從本業下手，瞧您務農也有大半的人生經歷了，相信您對自家種的水果的滋味一定有信心，對吧？」

「那還用說？」果農嗤鼻回說。

「但是果子好吃不是重點，重點是要能夠低本產高，而且賣相引人，沒錯吧？」

「說的倒簡單，你以為有那麼容易？」果農瞪了眼狐狸，罵：「我連竹籬笆都架起來了，你們這些兔崽子還不是成天給我闖進來偷雞摸狗？這樣最好是能夠高產！」

感受到果農的憤懣，看著那漆黑不見底的槍口，狐狸吞了口唾沫，說：「別急嘛，其實呢，只要能夠防範那些貪吃果實的老鼠和鳥類，大多數的動物是過不了籬笆的，所以您看──」

說著，牠將那袋偷來的殺鼠劑遞到果農跟前，說：「小的這邊有很多罐藥，只要您需要，小的隨時可以提供給大爺您，只要灑在在果園裡，那些禽類鼠輩再會鑽漏洞也躲不過藥的毒性。」

果農總算有些動搖，但他也只是放緩了語氣，半信半疑地說：「你明明知道我窮，哪有可能去買這麼多的農藥來用？」

「沒關係、沒關係，我有的是門路，弄來幾罐不是問題。」狐狸眨了眨眼，又說：「等你以後發達了，咱們再談談價格也不遲。」

果農覺得牠的這一番話頗有道理，於是便收下那袋殺鼠劑。

隔天清晨，他立刻按照狐狸的建議，向同村的其他農戶借了噴霧機，在果園中噴灑了大量的殺鼠劑，就這樣持續了整整一周。

而結果便如同狐狸所說的那般，原本果園的最大侵擾者──田鼠、白頭翁和麻雀因為毒藥的關係再也不曾入園品嚐那些水果。

同時他也動手修補了老舊的籬笆，也正如狐狸所說的那樣，籬笆阻絕了多數動物的腳步，大多數的哺乳類都對那削尖的箭竹望而卻步，至於那些有能力破壞籬笆的動物往往都是肉食性，對園內的果實興趣缺缺，根本沒有闖入的理由。

免去了這些有礙收成的因素，園內順利成長茁壯的水果比以往多出了許多。

其中也包括了葡萄。

這一天，狐狸頻繁地在森林中徘徊，牠向沿途遇見的一切動物分享了葡萄的味道──

「喂，我敢打賭你們一定不知道葡萄的味道怎麼樣，對吧？」狐狸總是如是開場。

而能得到的回答不外乎如此這般：「哈，怎麼會不知道？誰沒有吃過葡萄？」

於是狐狸得意地露出意味深遠的笑容，說：「那麼我就可以確定，你們根本不知道葡萄是什麼味道。」

那些聲稱吃過葡萄的動物們被狐狸不屑的語氣給激怒，大聲反駁：「胡說什麼？我們可是吃過葡萄，怎麼可能會不知道葡萄的味道？」

狐狸搖頭嘆氣，故作無奈，說：「然而你們卻不知道葡萄本是有毒的，能夠僥倖活到現在，該說是無知的可憐呢？還是無知的幸福呢？」

動物們只覺得荒謬，對狐狸的裝模作樣大表不屑：「葡萄有毒？哈，少騙人，如果葡萄真的有毒，那為什麼我們能夠活到現在？」

「我可是親眼看見過的，」狐狸神秘兮兮地掃著尾巴，說：「要是不信，跟我來瞧去。」

這些動物自是不信，於是成夥下山，三更半夜圍到了果園的籬笆外查探。

「這籬笆太高，根本過不去，就算有毒也不會知道。」身手一向靈活的石虎看著那丈高的籬笆牆，如是說。

「跳不進去，總有飛得進去的吧？」狐狸提議。

「我來，你們就在下面好好看著吧。」一隻葉鼻蝙蝠說完，便振翅飛進果園當中，牠在種植葡萄的竹竿架下徘徊一陣，最後選中一顆又大又紫的葡萄，張口咬了下去。

籬笆外，動物們皆引頸張望著蝙蝠的一舉一動，忽見牠頗有些顛簸不穩，像是溺水的土雞那樣奮力拍動翅膀，最後兩眼一翻、四肢一蹬，在夜裡劃下弧線的軌跡，越過籬笆，墜落在地上。

葉鼻蝠進出果園不過眨眼之間的事，親眼目睹這活著入內死著跌出的慘狀，眾動物已不得不信狐狸的話了。

葡萄有毒不再是平原誑語，而是鐵錚錚的事實。

這項「事實」便伴隨著葉鼻蝠的死訊迅速在山林間傳了開來，從平原上山腰，過山坡進山谷地，再上了另一座山頭。

這一天，狐狸高昂著自己的尾巴，興高彩烈地來到了動物們之間。

牠特意為自己找來了一張木架的板凳，站在那張板凳上，好讓自己更為顯眼。

接著，牠以宣示天下的口吻，高舉雙臂，朗聲說：「諸位森林裡的夥伴們，傾耳細聽著！我，狐狸大人，將不厭其煩地再三告誡諸位親友，將使苦難不致降臨於你們的背脊上，因為我確實清楚知道甘苦之別，更深明毒往深處藏之理，今天的我們幸有葉鼻蝠兄弟捨命試毒而能知情且苟存，實應當心存感激才對！」

齊聚圍觀的眾動物點頭稱是，狐狸滿意了現場的反應，於是繼續宣揚牠的「葡萄有毒」之說，說得口若懸河，唾沫橫飛。

但在這聽眾之外，另有一團自成一圈的小黑點，密密麻麻地交互旋繞，全然沒把台上眾所矚目的狐狸放在眼裡。

台上的狐狸放眼望去，很快便注意到了這些不合群的小生物，牠稍且打住，轉向牠們，說：「感謝後頭那群小傢伙的熱烈討論，或許你們對此事另有見解，可說出來，提供諸位親友參考？」

那團黑點旋繞一陣，忽然又打住，其中一粒似是代表的黑點竄了出來，來到動物們的頭上，卻是一隻綠頭蒼蠅。

蠅劈頭就說：「葡萄有毒這事根本就是謬論，你要是有良知，就別妖言惑眾。」

此話一出，眾動物譁然，其中不乏衝著蟲蠅而來的唾罵：「人家狐狸可是出了名的足智多謀，牠知道的事可多了，就憑你們這些短命的傢伙，也敢隨意批評？」

蟲蠅嗡嗡，別無旁騖，只以尖細嘈雜的聲響對著狐狸冷笑：「呵，我們代代嚐果肉，吸吮樹汁，自是比你這肉食的清楚許多。」

「諸位親友中有多位曾與我一同親眼見證葉鼻蝠的死亡，事實從來如此，再多的辯己之詞也是動搖不了的。」狐狸和氣應答，說詞頓獲得認同的迴響。

蟲蠅不棄不餒，繼續追著質問：「你口口聲聲說葡萄有毒，但這是從沒有的事，葉鼻蝠過去也食果維生，如果事實真的本來如此，那麼葉鼻蝠早該滅族，豈會等到你跳出來胡謅才死？」

這番話更加引起眾怒，猴雞鳥兔羊羌鹿鼠無不為之憤慨，替狐狸抱不平。

「你什麼意思？」

「指桑罵槐，你想嫁禍？」

當事者狐狸卻只是搖尾制止了現場聽眾的躁動，然後向著蟲蠅那方淺淺一笑，說：「這位兄弟，何須如此咄咄逼人？事實為何，台下諸位親友們心中自有解釋，不需由你指手畫腳，強迫認同。」

蟲蠅氣勢雖逼人，但見周遭盡是反對聲音，只得說：「既然你抵死不認，那就交由時間定奪，到此為止。」

「請。」狐狸微微一禮，心裡頭倒也鬆了口氣。

演說被攪和之後，動物們各散東西，狐狸也踱步下山。

而蟲蠅的話，此時仍困擾著狐狸。

這些無足輕重、芝麻大小的生物口裡能說出些什麼樣的話本不算什麼，真正令牠擔憂的是，原本取信於己動物們態度恐怕會變得搖擺不定。

──這群愚蠢的畜生，你們只要眼見為憑就好。狐狸暗忖。

為了紓解令人頭疼的隱憂，狐狸去了一個地方安心。

回來時，牠走往果農的住處，嘴裡則多叼了一袋藥。

「又來啦？」透風沁涼的大藤椅上，果農瞅著腳前那條畢恭畢敬的狐狸，然後把視線落在那袋瓶瓶罐罐上，懶洋洋地說：「你之前給的藥還很夠用……就算想回本也用不著急成這樣吧？沒聽說過有句話叫『甲亙弄破襪」嗎？」

「大爺，您有所不知，前次的藥是供您殺鼠驅鳥，藥性雖強，但畢竟也有防不到的死角，不甚完美。」

果農「哦」了一聲，稍微坐直，問：「所以這次的藥是──？」

「殺蟲劑。」狐狸攤開袋子，展示當中的藥劑。

「殺蟲劑？」果農詫異地揚起一邊眉，好奇問。

「對，殺蟲用的，殺蟲劑。」

果農不明白，搔著腦袋，問說：「蟲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大爺，上一回殺鼠驅鳥，那是為了產量；這一回替您殺蟲除蠅，那是為了賣相。」

「賣相有什麼重要的？」

狐狸見果農一竅不通也不吃驚，只是徐徐解釋：「大爺，如果您今天上市集打算採買家常飯菜，看見那琳瑯滿目的蛋豆魚肉、根莖蔬果，您會怎麼樣去挑選呢？一定是買那些看起來肥美多汁、光鮮亮麗的，對吧？那麼同樣的道理也可以套用在您的農作物上，只要好看，不只中盤能夠順利過關，顧客們也會非常樂意前來購買您的水果。」

「這麼說，只要賣相好……我就能賺？」果農搓著下巴問說。

「豈止呀！屆時名氣隨著生意坐大，您豈止能撈回本呀！」

果農只是個粗人，聽到這裡，已經眼睛發亮。

狐狸暗自竊笑，心底籌畫的比說的還多。

豈止能撈回本？

等到資本累積充足後，無量的前途方要開始而已呀！

話不說滿，只用成果來說話，牠深信屆時果農必定會感謝自己。

果農本是不那麼在意果皮及枝葉上那丁點的咬痕和坑洞，但狐狸說之以利，動聽至極，一心脫貧的他也就點頭同意了牠的說詞。

得了產量，更求賣相的果農於是順著狐狸的建議，將新農藥灑上，同樣持續了整整一周。

殺蟲劑效用驚人，那些本能以口器刺過果皮、避開殺鼠劑毒性的蟲蠅們僅僅因為身體沾染上果皮、枝葉上那全新的農藥，便紛紛不勝藥力，死成一片。

這下子，任由蟲蠅再如何強加辯解，也只會被其它動物當作因為不信邪而步上了葉鼻蝠的後塵，這全是牠們咎由自取的結果。

但即使如此，蚊蠅卻仍然不服，於是牠們四處散播消息，指稱狐狸就是那個下毒的兇手，且牠的說詞也全是胡說八道，因為曾多次嚐過葡萄的他們知道葡萄不但不毒，而且甘甜美味。

因名氣提升，眼線廣布四面八方的狐狸立刻知道這些蟲子口裡說著不利自己的話。

於是牠又回到了藥廠，向廠主要走了一些年年春，回頭找了果農，告誡他蟲雖除，但要讓水果更顯得光鮮亮麗、賣相討喜，還必需把那些搶奪其生長養分的雜草徹底去除。

果農本是不那麼在意果園中那無章叢生的野草，但既然都順著狐狸的建言走到這步，加上又有前例證明牠所言不假，於是果農便將農藥連同年年春混合成劑，在果園內定期噴灑。

不同於殺鼠、除蟲用的農藥，年年春的毒混含入土，彷彿精明的殺手那般，將受到標記的野花雜草盡數啃蝕殆盡。

雜草覆滅，土壤的養分更加集中在果農種植的水果之上；而那些仰賴野草與露水存活的蟲子們亦隨著草的消逝而流離失所，亡命天涯。

無果可食，無家可歸，蚊蠅一眾噤若寒蟬。

一切輕而易舉，狐狸再無後顧之憂。

這天，牠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上山頭去打獵。

雖然果農、藥商得利使牠得以共享甜頭，然而潛藏於血液裡頭的野性本能仍趨使著狐狸去狩獵。

畢竟自己親手奪得的，更勝於他人所給予的吧？

至少，狐狸是這樣想的。

穿梭在逐漸高拔的巨木林間，狐狸尾隨著心屬意的獵物氣味沿著山坡向上攀爬，沿途猶可見顆粒狀的動物糞便以及大小不一的泥土足印。

還很新鮮，看來不遠。狐狸嗅了嗅遍地線索，開始慶幸自己多年不曾磨礪的野獸本能仍然存在。

順著內心的欣喜愉快，牠邁步飛奔了起來，迫不及待地朝著獵物的去向逼近。

為了一串區區葡萄，動了這麼多腦筋，差點都忘了自己本來該是幹什麼的了。

沒錯，我是狐狸，本也是站在上位的狩獵者之一。

當牠看見那隻高山野兔之際，狐狸狂喜的內心浮起這樣的念頭，柔軟的身形靈敏一展，四隻腳掌下靜謐無聲，踏著壓抑的殺意，迅速撲咬向野兔的肩頸！

──就是這感覺，這才是我啊！

狐狸內心得意地大喊。

豈料下一刻，一條如電般的身影倏然掠過，那到了狐狸嘴邊的野山兔登時飛了個無影無蹤。

怎麼會？狐狸大吃一驚，牠抹了抹眼睛，撇過頭，馬上看見那渾身金毛帶黑斑的奪食者嘴刁獵物踏在一處高聳的巨岩上，居高臨下回望著自己。

是雲豹。

狐狸自然認得山林間的兩大王者，牠也非常清楚，相比對方顯得體能孱弱得自己是絕對不能招惹雲豹的。

但近來的「事業」順利，加上讓牠的雄心逐漸膨脹，狐狸感覺自己彷彿向天借了膽一樣，心底的話馬上順著本能脫口而出：「搶什麼搶？那是我的獵物！」

雲豹也沒料想到一向不敢與自己爭食的狐狸竟然出此狂言，反倒激起了牠的玩心，令牠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什麼你的他的？獵物就在我這裡，有本事就來拿拿看啊。」

狐狸明白自己橫豎打不贏雲豹，但自尊心更是禁不起挫，牠一咬牙，繼續硬著頭皮說：「你講不講規矩，是我先看見的。」

雲豹露齒而笑，回喊：「現在給我咬著，那就是我的了！」

不講理的蠻橫傢伙！狐狸這才認清自己碰了個硬釘子，沒幾把刷子根本不可能和雲豹正面槓。

牠漸漸冷靜了下來，上頭的雲豹忽然又說：「還有，你這傢伙竟敢闖進我的獵場，想必已經洗好脖子準備受死了吧？」

聞言，狐狸兩眼瞪得老大，一顆心高高懸起。

──糟糕！

危機意識閃過瞬間，牠連忙扭頭向著山下竄，也不管後頭雲豹怎樣追趕，緊捉著一線生機，直往坡底連滾帶爬，弄了渾身的泥濘和斷枝枯葉。

雲豹卻沒有窮追不捨，牠只是登上了一處樹頭，居高臨下遙望夾著尾巴逃開的狐狸，嗤鼻冷笑：「不懂得打獵，就別吃飽了撐著學別人上山走跳。還不快滾去山下去，少在這裡丟人現眼啦！盡只會出一張嘴的臭傢伙。」

近山腳，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的狐狸聽了這話，頓覺滿腹屈辱，但牠明知自己不敵雲豹，這口氣無處可洩，只得憤然咬住地上的枝條樹根，扭頭猛甩，掀翻一堆葉和泥。

可惡……可惡！

□

於是乎，到了翌日，狐狸四處打探，最終找上貧窮的獵戶。

牠很快地在山下的木屋裡找到了一貧如洗的獵人。

「我聽說有人特別推薦，說是有人能夠幫我。但沒想到來的居然是條狐狸。」滿口酒氣的獵人躺在木頭搖椅上，惡狠狠地瞪著座前的狐狸，說：「也許你留下身上的毛皮，會比說講屁話更有幫助。」

「在下的毛皮值多少？一排國產冰啤？」狐狸卻無畏懼，一臉誠懇地說：「獵人先生，皮就在小弟身上，假若您不滿意接下來的建言，就儘管拿去換您所需吧。但若您願意將目標放在更遠大的地方，那就應該去剝雲豹的皮。」

獵人悶哼一聲，仰頸灌了口酒，斜眼打量著狐狸，最後抹了抹嘴，才說：「哼，雲豹要有這麼好抓，現在市面上的雲豹皮製物還會少嗎？又哪輪得到你來推薦？」

「這您毋須擔心，小弟早有對策。雲豹的速度的確快絕，但性情傲慢，說出了也不過是一介莽夫，並不難對付。」狐狸躬身說道。

「聽起來你和牠早有嫌隙了。」獵人雖醉，直覺還是有些敏銳。

狐狸輕嘆一聲，承認說：「在下和雲豹之間確實是競爭者的關係啊，若雲豹能少點，黑熊的活動又不頻繁，我的獵場也就能名正言順地擴大。」

「什麼辦法？」獵人又是一口酒，眼中卻已閃現出難以藏匿的貪婪。

「嗯，在這之前，在下想先和獵人先生做個約定。」

「嗄？好好好，說吧說吧。我等著聽。」獵人擺了擺手，不耐煩地催促。

「小弟希望事成之後，獵人先生能不藏私，將同樣的法門交給其他同行，讓大夥同分雲豹皮的利益。」

「我自己都快窮死了，哪來的閒時間照顧其他人啊？」獵人瞪眼說。

「當然不是什麼『其他人』，你只要把好東西分享給好朋友就好，都是『自己人』啦。」狐狸笑著說。

獵戶想了想，也覺得狐狸言之有理。既然這小圈子裡的大家同樣都窮，雲豹數量又多且毛皮昂貴，輪著賺也餓不著，既能做好人情又不損及利益，何樂不為？

至此，事已辦成。

五天後，同樣的山坡地上，同樣的獵場。

一向敏銳機警的山中之王雲豹，再次嗅到有不速之客　登門「造訪」。

當牠準備現身「送客」之際，卻萬萬沒料到，那頭在下方鬼鬼祟祟的身影，竟是被自己下得屁滾尿流的狐狸！

「又你？」雲豹瞪著先前才夾尾逃竄的狐狸喝罵：「是不是嫌上次教訓不過多？啊？」

狐狸這次可是壯足了膽子，一見雲豹劈頭就罵：「黑斑臭貓！只敢窩在自己的地盤上做山大王？我就偏偏要來這裡光顧，夠膽子就來趕看看啊！」

「嫌命長啊！」雲豹一聲吼，隨即自磐石竄下，要咬狐狸。

狐狸見苗頭不對，又是扭頭就跑，和上回毫無分別。

「接著，在下會按您所預計的，闖入雲豹的獵場內罵陣，直到引出牠為止。雲豹一向各自為陣，一個獵場只有一頭豹子，所以您只要作『一人份』的準備即可。」

黃影風馳電掣，在處處阻礙的密林內來去自如，緊咬著沒命奔逃的狐狸不放。

「接著的發展也很簡單，在下既然與雲豹有嫌隙，只要小弟闖入牠的獵場罵陣，雲豹必定會現身追趕，直到將我打得遍體鱗身乃至於死亡。」狐狸篤定地說出了這一連串的計畫，只因這一切牠已預先走過一遭。

狐狸用盡了生平的氣力快步疾奔，但即便如此仍舊快不過熟悉地形的豹。牠倆之間的距離正迅速地縮短。

狐狸已是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朝著特定的方向直奔。

「若在這過程中不慎踏入獵戶先生您預先設好的陷阱的話──」

狐狸說著，嘴角勾起狡詐的笑意。

前方平地，狐狸覷準了一塊大石，忽然向前奮力一躍，身影和去向正巧被石頭給擋住，乍看有如忽然消失。

想當然耳，後方有陷阱，狐狸這一躍可是在清楚獵人佈下的機關位置的前提下採取的行動；反之，雲豹並不知情，要是貿然追擊，將會置身於九死一生的險境。

雲豹並不知，但牠卻只是竄上大石，停駐在上方警覺地俯瞰四方。

跑遠了的狐狸回頭瞥見這一幕，正好與雲豹四目相交，心裡打了個哆嗦。

──好老練！

「但事情要是不像你想的那麼順利呢？山裡千變萬化，哪有這麼簡單？」

「正如在下所說，雲豹只是一介匹夫。若果以上計畫盡數落空，那正是您──偉大的獵戶先生──一展身手的時機了。」

「少假掰，我哪這麼厲害？」獵戶不以為然地嗤鼻。

「在您現身之前，雲豹理應都還在追趕著在下。這時候您自暗處射擊，牠避難防備。」

子彈自裝設了滅音管的槍口飛出，然而已經太遲。

早已看穿埋伏的雲豹險險仰頭避過子彈，隨後緊盯著獵人的所藏之處，朝林子內的一處小空地裡快速竄去。

縱橫獵場多年，適合獵人佈下埋伏施放冷槍的地利，雲豹一眼便看穿了。

行蹤曝露，獵人依然鎮靜，他連發數槍，在自己二十步前的範圍設下不可侵犯的領域，卻被雲豹迂迴避過，子彈盡數彈打在枝幹之間，激起漫天木屑。

連番偷襲未果，雲豹更顯自信，昂首說：「哼，區區一把破爛玩意，也想打我山林飛雲？」

語畢，牠展開身形，在林木岩石之間快速飛竄，形貌果如其所言，快若疾風，如雲縹緲。

連填裝彈藥的時間都沒有，獵人果斷換過一把槍，卻只能乾瞪準星，扣著扳機的食指不禁顫抖，竟一時無法定奪開火時機。

他只是蹲踞在原處，遲遲沒有採取進一步的行動。

嚇傻了吧！撞見這幕的雲豹暗忖人類果然遠不及自己，只道獵人是一時心驚而呆愣在原地，殺性頓起。

──就拿你當今天的午飯，到我肚子裡祭五臟廟去吧！

雲豹念頭起，行跡又變，快速繞行至獵人身後的高坡地，在檜木間蛇行，迫不及待地撲向仍然背對自己的獵人。

獵人還是沒動。

萬物殺生大權就在自己一口牙的仲裁之下，即便是萬物之靈也不例外。

電光石火間，雲豹感到渾身興奮得輕了。

「那要是又失敗了呢？」

「那麼還有最後一計。」

得──手！

「最後？」

「最後的最後，」狐狸抹了抹嘴，說：「假以正面交鋒，實則請君入甕。」

千鈞一髮之際，獵人仍沒轉身，一手持槍，槍托靠肩，直指著雲豹不存在的方向。

但正因如此，雲豹看不見背對著自己的獵人，正在竊笑。

縱橫山林數十年，老子的原則從來就是──

一不打勤，二不打懶。

──專打不長眼！

雲豹的身子真的輕了，騰雲駕霧而起。

牠大驚。

「中！」大喊聲中，獵人驀然轉身，高舉獵槍，直指中了陷阱、懸掛在半空中的雲豹，斷然扣下扳機。

槍未響，子彈沒飛，飛出的卻是紅尾針頭，無聲地刺進雲豹柔弱的頸子裡。

垂掛在空中、四肢無處施力的雲豹像落入蛛網的惶恐飛蟲，不住掙扎扭動，最後口吐白沫，漸漸平息。

「幸好有聽你的話。」獵戶喘了口氣，放下槍說：「現在想想，要不是有先去把雨傘節的毒液擠出來做毒針，就算雲豹踩中陷阱，現在事情還是會很難辦啊。」

「怎麼說？」事成之後折返回來的狐狸歪頭問。

「你應該知道野獸的毛皮是依據完整度論價的吧？像雲豹這種的，當然要用毒針才能夠完整無缺地把皮剝下來啊。」

「要發，就要一次發個夠，是嗎？」狐狸問說。

「嘿嘿，你懂嘛！」獵戶垂涎著臉，從腰間把野地生存小刀抽了出來，將雲豹的死屍從繩索上解下，一面說：「這張完整的雲豹皮，我看到了黑市少說也有千萬起價！」

「獵戶先生您就自便吧，不過希望您能謹記我們之間的約定。」

「了解了解！」獵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自顧自地開始了剝皮作業，不再搭理狐狸。

於是狐狸離開了獵戶，回到牠想去的地方，在那頭豹子曾經的地盤上打了一場餘興的獵。

嘿，我早料到事成之後，獵戶會是這種態度。往後這傢伙八成會繼續向黑市提供更多的雲豹皮吧？狐狸一面奔馳，一面暗笑。

屆時，就算他有千萬個不願意，這傢伙獵豹子的法門也會被人挖出來，最後無數的獵豹者將會使供給大量的豹皮，直到貶值。

從此之後，山林之內將再無雲豹的蹤跡和囂狂。

而做為餘興的「打獵」，也就到此為止了。

果園的事，尚待牠劃下完美結局。

□

「邰哥，多虧了你啊邰哥。」

多日後的某天，那受狐狸指點的果農忽然在市集裡的中盤商搭上肩，大力讚說：「你最近帶來的作物好看極了！客人都很喜歡的啊，上市後一下子就被搶光，升了兩次價還被嫌便宜！」

果農邰哥搔著頭傻笑。

確實在除去了蚊蠅鼠禽後，果園裡的蔬果產量不但穩定了，且個個變得又大又漂亮。

果農滿心歡喜的享受著豐收的喜悅，而市集上的批發見到他帶來的水果賣相極佳，紛紛搶購，價格也被哄抬到前所未有的高。

「多虧了你，老子總算賺回點皮毛了。」回到了自己的果園內，邰哥喜孜孜地數著手裡那疊白花花的鈔票，一面對跟前的狐狸說。

「但這離發大財可還差得遠呢！」

「還有什麼法子？說來聽聽。」

狐狸抹抹油嘴，說出了那個沉積已久的計畫。

兩季的收成後，邰哥以部分累積而來的資金買地、聘人，將地開墾成田，並且出租無田貧農耕種，他則繼續賴躺在那張籐椅上，收取租金。

至於所有種植法全按照狐狸間接指使，所有的田都使用同一間廠房的農藥，所有的作物全交由同一個中盤接手販售，而所有與荷包相抵、販售給消費者的葡萄全都有毒。

狐狸的確沒說謊，葡萄確實有毒，即便牠未曾品嚐過。

只因那毒是經牠一手種下，而人們不得不信。

然而好景不常。

三種毒素混含入土，土力大為受損，滿園子的亮麗光澤、肥美碩大，全是由毒素結成的果實累累。

名氣盛大、自立品牌的邰哥因農藥使用超量而遭開罰，農地也進入休耕。

然而他早已吃飽賺足，手握這些錢、那些地，他隨時能夠轉換跑道，再起爐灶。

中盤絲毫未損，他眼前多的是願意取代邰哥的農戶。

藥廠廠主穩賺不賠，早已遷廠外地，繼續代理銷售美國仙丹。

至於促成這一切的狐狸？

沒有人查到牠的身上，只是時移勢易，這條遠渡重洋而來的野狐狸，又得踏過滿地廢土，往它處尋覓居所。

「此處不養爺，爺另有養處；處處不養爺，爺爺家中住！」狐狸冷哼，掉頭便走，滿胸懷的牢騷。

──這些狗娘養的好吃懶做，害得爺爺還得奔走千里。

──要是你們刻苦耐勞，今天哪怕是天災地荒，爺也不愁吃穿了。

「那樣就離開了，那牠所謂家又在哪裡？」

聽完故事，不大能夠理解狐狸何以可以撇下自己造就的一切揚長而去，我忍不住這麼問。

「天下四海即是家。」老人回答。

「那不就是說沒有了嗎？」我皺眉說。

老人瞅了我一眼，露出難以捉摸的笑容。

「別忘了，狐狸不僅不吃葡萄，身亦不屬島。」

這就是我所聽聞的、海島上故事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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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到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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