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侯景然將相機交到林予形手上。
「啊,謝謝。」林予形這才回過神。
兩人短暫對視。
林予形感覺對方即使剃了一頭清爽的crew cut,也沒能替冷漠的眼神增溫分毫,連額前幾撮搖擺的碎髮都像是在拒絕與人交流。
「記憶卡快滿了,檔案要先上傳到公司雲端才能刪。」侯景然別過視線,繼續檢查台車上的工具,推著台車離開前還不忘冷冷地撂下一句:「以後有問題就去問編編,別來問我。」
看來侯景然並沒有認出自己,林予形內心感受複雜,喜憂參半。
他早已不是當年學校頂樓的那個單眼皮小胖子了,而且他不只改名,連姓氏都改從母姓,侯景然沒認出自己也是理所當然的。
也對,這樣也好。
仔細想想,這何嘗不是老天爺給他的機會?他此前從未想過,自己竟能以煥然一新的外表重新站在侯景然面前,應該好好把握。
李宜臻見侯景然走遠了,這才小聲對林予形說道:「Zane的脾氣很古怪吧?哪有人會對新人說什麼『有問題別來問我』啊?別理他,我們繼續去一樓逛逛。」
「呃、好的。」
兩人進入樓梯間,沿著低調但氣派的深色大理石旋轉梯走向一樓。
一樓和二樓的氣氛截然不同,雖然裝潢仍保持現代簡約的基調,但採光更為柔和,設計師們舉止優雅,呈現恰到好處的貴氣。
向一樓的設計師們打完招呼後,李宜臻送林予形走到大門口。
「回家後記得上官網看看,盡快記住每一位設計師的長相、稱謂。別忘了追蹤VERO的SNS,翻一翻過往貼文,熟悉公司一貫的發文風格。」李宜臻強調:「我們需要即戰力,小編越快上手越好。」
「沒問題。」林予形一口答應,並揮手與李宜臻道別。「明天見,編編快上樓吹冷氣吧。」
「好哦,明天見。」
離開髮廊,林予形騎上機車準備回家。
八月初的廣原市正當盛夏,陽光到了下午四、五點依然毒辣。
林予形沉浸在找到新工作以及與故人重逢的喜悅中,絲毫未覺炎熱,就這麼頂著大太陽騎了一路,還忍不住一邊哼歌。
路過生鮮超市時,他想起自己許久未吃家常菜,由於出社會後他總是加班至深夜,母親漸漸就不太有開伙的興致。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念頭,再回過神時他已採買完畢,將滿滿一袋食材掛上機車掛勾,繼續往家的方向騎去。
到家後,他迫不及待地開始洗米煮飯,再將食材取出,挨個放上廚房流理台,拆開包裝袋開始細細地清洗、備料。
胡蘿蔔和馬鈴薯削皮,切成滾刀塊;洋蔥他還是搞不懂該從哪個方向切,被薰得簌簌流淚。
鋒利的刀刃劃破雞肉,封存的記憶從破口中翻湧而至,手腕內側那幾道早已淡去的疤痕像是產生共鳴般,細細地搔癢。
他卻游刃有餘,連大鍋內滾燙的食用油劈啪作響都能聽成舒眠的白噪音,於是食材被翻炒至金黃,不和諧的思緒也歸於平靜。
加水、上蓋,等待大鍋燉煮的時間裡,又多炒了兩道菜。
開蓋,把掰成小塊的中辣咖哩在大湯勺裡一點點溶化,再加入一盒優格與兩片起司中和辣度,林予形試圖還原小時候母親為了哄自己吃紅蘿蔔所使用的秘方。
「昀昀,這個時間你怎麼在家?」林芊惠突然出聲,一瘸一拐地走進廚房。
「媽,你回來啦。」林予形伸手關閉抽油煙機,歡快地說:「都沒聽到你開門進來的聲音,再等一下,馬上就可以開飯了。」
「你還煮了晚餐?」林芊惠臉上寫滿驚喜,就連唸叨時都不禁眉開眼笑。「怎麼不先跟媽說一聲?我都買好便當了。」
「哈,那又沒什麼,先冰進冰箱,明天我用微波爐熱一下當早餐吧。」林予形接過林芊惠手上的便當,開啟冰箱門隨意塞進去。
不久後,咖哩的汁水終於收乾到令人食指大動的濃稠,林予形關上瓦斯爐,將大湯碗盛滿咖哩,自信滿滿地端上桌。
飯桌上,免不了被母親詢問一番,看著母親關切的眼神,林予形捨不得讓母親感到自責,便避談因早退而被前老闆羞辱的部分。
「我大學那時候練出來的好身材都快走樣了,小肚腩怎麼看都不順眼,就覺得不能再這樣得過且過,早就想換工作了。」林予形一邊說,一邊想著這些話也不全是胡扯,過陣子適應新職場後,他得回去健身房多練練才行。
「也對,你之前的作息太不健康了,換個環境也好。」林芊惠放下筷子,有些擔憂地看向林予形。「跟媽媽說說你找到什麼樣的新工作吧,一樣是當美編嗎?待遇如何?」
「媽你應該聽過『費羅』吧?就那間規模大得不可思議的髮廊,我明天開始在費羅總店當美編,至於待遇嘛……」林予形不好意思地說:「起薪只有兩萬八,不過聽說年資是用『比基本薪資多幾千』這樣疊加上去的,就算年資封頂,薪水也還會跟著基本薪資一起漲。」
林芊惠沒好氣地瞪了林予形一眼,笑著說:「傻瓜,媽會嫌你賺得不夠多嗎?媽是問工時還有休假那些的。」
「早九晚六,週休二日,不過休的是禮拜日跟禮拜一。」林予形寬慰道:「別擔心啦,我都問過了,不用加班,一到六點就會被主管催促打卡呢!以後我天天回家陪你吃晚餐。」
「那就好。」
飯後,母子倆久違地坐在沙發上,一邊吐槽綜藝節目上出現的爛哏,一邊又忍不住被對方犀利的評語逗得哈哈大笑。
待食物都消化得差不多了,林予形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
換上睡衣後,他拿起擺在床頭櫃的水藍色玻璃瓶,打開瓶蓋,將噴頭對準枕頭和棉被噴了幾下,這是他靠櫃試聞無數遍才找到的,記憶中情竇初開的氣味。
噴完香水,他抱著筆電趴在床上,按照李宜臻交代過的那樣,將VERO官網及SNS看過一遍又一遍,努力調整自己的狀態,直至睡意來臨。
開始正式在VERO工作後,林予形感覺新工作雖不如之前繁重,卻很有挑戰性。
在枯燥的職場待了三年,他終於又想起自己是個設計人,VERO的主管們通常只拋出風格與目標之類的大方向,起初雖然不太適應,但大多數內容他都可以肆意揮灑,好不自在。
每週三篇貼文對他來說只是牛刀小試,不論是介紹店內設計師或流行趨勢,只要將圖片、影片做得漂亮,配上幾句生動的文字,就能輕鬆取得主管的認可。
前東家做的雖然是洗產地那種不上道的生意,但重新包裝那回事還是講究美感的,繁瑣歸繁瑣,高職到科大六、七年培養出來的美感卻都沒被落下,真是萬幸。
林予形落落大方的態度,很快就取得同事們的信賴,新工作日益上手,一切都漸漸步上軌道。
每天一早下樓拍攝限時動態,是他最期待的工作環節。
如果客人多,就高舉相機轉一圈,拍拍店內高朋滿座;如果客人少,就拍設計師剪髮、上染膏等手部特寫;如果整層樓都沒客人,他會和設計師們一起拍短影音舞蹈挑戰,據說客人們都樂於見到他們充滿活力的模樣。
當然,要說這當中都沒有私心,肯定是騙人的。
可以經常抱著相機在店內跑來跑去,而不是枯坐在辦公桌前,意味著他有很多機會能夠接近侯景然。
他的少年、他的小太陽,今天也趁人少的時段,獨自坐在落地窗邊吃泡麵,安靜得彷彿只是背景的一部份,真叫他擔心。
「Zane,季老師叫了披薩,你不去休息區和大家一起吃嗎?」林予形問。
侯景然搖頭,優雅交疊的雙腿輕巧地換邊,身體便自然而然地轉了個方向,全身上下都在用肢體語言拒絕溝通。
「那我去幫你拿一片?」林予形提議道。「大家都有份的,不吃多可惜啊,你等著,我去去就回。」
侯景然瞥了一眼,又將眼神收回,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林予形感覺自己好像在餵一隻充滿警戒的流浪貓,不知何時才能等到貓咪願意翻肚肚、呼嚕嚕的那天。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sch5R9pX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