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佐根奧拉赫的秋夜瀰漫著潮濕的腐葉氣息,白日裡緊繃的秩序隨著暮色沉降而瓦解。一九四三年十月,盟軍的轟炸編隊如同遷徙的鐵鳥群,定期掠過巴伐利亞小鎮上空。此刻,鉛灰色的雲層驟然被探照燈撕開,防空警報的尖嘯如鋼針般刺穿寂靜——那不是漸強的嗚咽,而是直接將最高頻率的死亡警告扎進每扇窗戶、每道門縫、每顆驟然收縮的心臟裡。孩子們的啼哭瞬間噎在喉嚨,街上零星的行人像被無形皮鞭抽打,猛地縮肩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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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再快點!」魯道夫·達斯勒——鎮上人稱的魯迪——的吼聲裹著濃重弗蘭肯口音,在通往防空洞的低矮通道裡撞出回音。他寬厚如橡木門板的脊背堵在入口,粗壯手臂像失控的吊機吊桿,將驚惶的人群粗暴地往潮溼陰暗的洞穴裡推搡。汗水浸透他灰撲撲的工裝襯衫前襟,在搖曳的煤油燈光下暈開深色地圖。
「阿迪!阿迪弗斯!」魯迪的吼聲壓過人群嘈雜,他目光如鉤,在攢動的人頭中急切搜尋那個瘦削身影。終於鎖定——弟弟阿道夫正弓著背,幾乎是半抱著老郵差漢斯癱軟的身軀,在推擠中艱難挪向洞口。阿迪的工裝沾滿褐色皮革碎屑和黑色機油,臉頰在昏暗光線下凹陷得驚人,唯有那雙眼睛,像兩顆被戰火磨礪過的黑曜石,閃著固執的光。
「來了,魯迪!」阿迪的聲音不高,卻穿透喧囂,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他將老人往前一送,魯迪立刻伸出熊掌般的大手穩穩接住。就在最後一名婦女跌撞進洞的瞬間,沉重的鑄鐵防爆門發出刺耳的金屬呻吟,被魯迪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哐當」一聲頂上、閂死。最後一絲混雜硝煙味的稀薄天光被徹底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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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角落一盞掛在鏽釘上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每一次遠處爆炸的震波中瘋狂跳動,將洞壁上扭曲變形的人影拉長又壓扁,如同鬼魅劇場。空氣黏稠得如同膠凍,塞滿了汗酸、黴菌、尿騷和刺鼻的恐懼。孩子壓抑的抽噎、老人粗重的喘息、女人牙齒打顫的咯咯聲,交織成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魯迪背靠冰冷的水泥牆滑坐在地,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嚥砂礫。他胡亂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黏膩的觸感讓他皺眉。目光掃過對面——阿迪一家縮在角落。妻子凱特緊緊摟著十歲的長子霍斯特,男孩的頭埋在她懷裡,肩膀微微發抖。阿迪則將五歲的小女兒莉賽爾護在雙腿之間,一隻手輕拍她的背,另一隻手卻無意識地攥緊了膝蓋處磨得發白的工裝布料。
「那些該死的雜種!」魯迪突然低吼,聲音因壓抑的憤怒而沙啞,像砂紙摩擦木頭。這句話是對著虛空,卻像一顆火星濺進了火藥桶。
阿迪猛地抬頭,黑曜石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銳利地捕捉到兄長臉上的戾氣:「魯迪,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
「抱怨?」魯迪的冷笑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在狹小空間裡嗡嗡迴響,「我是在說事實!這些開著鐵鳥下蛋的屠夫,把炸彈當糖果撒的瘋子!他們不是雜種是什麼?嗯?」他的目光如淬火的刀子,狠狠剜向阿迪,「還是說,你覺得我說得不對?你那些美國朋友的朋友,扔炸彈扔得可開心了吧?」
空氣瞬間凝固。所有細碎的聲響——抽泣、喘息、牙齒的打顫——都消失了。防空洞裡只剩下煤油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以及更遠處,悶雷般滾過大地的爆炸回音。凱特摟著霍斯特的手臂收得更緊,指甲幾乎掐進男孩的外套。阿迪的臉色在搖曳燈光下褪盡最後一絲血色,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細線。
「魯道夫,」阿迪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卻像冰層下的暗流,「注意你的言辭。這裡有孩子。」
「孩子?你還知道有孩子?」魯迪猛地撐起身體,像一頭被激怒的棕熊,巨大的影子瞬間吞噬了對面角落的光線。他一步跨過蜷縮的人腿,帶著汗味和硝煙味的沉重身軀迫近阿迪,粗糙的手指如鐵鉗般揪住弟弟工裝的衣領,將他從地上硬生生提起!布料在巨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告訴我,阿迪弗斯,」魯迪的臉幾乎貼上弟弟的鼻尖,噴出的熱氣帶著濃重的黑麥啤酒味,眼中燃燒著被長久猜疑和戰爭壓力熬煮出的瘋狂,「剛才我說‘雜種’的時候,你為什麼心虛?為什麼不敢看我?嗯?你是不是覺得——」他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帶著血腥氣,「我才是你心裡那個該死的雜種?!」
「你瘋了!」阿迪被勒得呼吸困難,雙手徒勞地去掰哥哥的手指,那手指卻如鋼澆鐵鑄。他眼中閃過震驚、屈辱,最終化為被至親誤解的劇痛,「放開我!」
洞內一片死寂。恐懼的氛圍被這手足相殘的荒誕一幕徹底扭曲。人們縮緊身體,連呼吸都停滯。凱特臉色煞白,卻沒有尖叫。她的目光急速掃過牆角堆放雜物的木箱,猛地定格在一個被舊麻布半蓋著的物件上——那是一個厚重的舊橡木相框。
「看看這個,魯道夫!」凱特的聲音尖銳而清晰,像玻璃劃破凝固的空氣。她掙開霍斯特,撲過去抓起相框,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將它高高舉起,直送到魯迪眼前。煤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相框玻璃反射著跳躍的光斑,清晰地映出裡面的影像——兩個年輕男人,肩膀緊挨著肩膀,站在一條鄉間土路上,臉上洋溢著汗水與驕傲的光芒。左邊的青年身材魁梧,笑容爽朗,右邊的略顯瘦削,眼神專注。他們共同高舉著一隻奇特的鞋子,鞋底赫然鑲嵌著一排手工鍛打的鐵製鞋釘。
那是一九二四年的夏天。達斯勒兄弟在母親洗衣房後院親手測試他們合力打造的第一雙釘鞋後,請路過的照相師留下的永恆瞬間。照片右下角,一行褪色的花體字依然可辨:「獻給未來的冠軍——魯迪與阿迪」。
魯迪揪住衣領的手指,那曾能輕易扳直鋼筋的手指,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狂怒的火焰在他眼中被澆入一瓢冰水,瞬間凝滯、搖曳。相框裡那個摟著弟弟肩膀、笑容毫無陰霾的自己,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抽在現實這張被仇恨扭曲的臉上。
就在這一瞬的鬆懈,阿迪猛地掙脫了鉗制,踉蹌後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水泥牆。他劇烈咳嗽著,手指顫抖地指向頭頂,指向那隔著厚重泥土和混凝土依然能感受到的、惡魔咆哮般的引擎轟鳴:「我說的是他們!魯迪!是天上那些扔炸彈的兇手!」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裹著絕望的砂礫,「你以為我在罵你?罵我的親哥哥?在你眼裡,我阿道夫·達斯勒就是這樣一個連畜生都不如的混蛋嗎?」
魯迪僵立著,像一尊被風雨侵蝕的粗糙石像。相框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視網膜上,弟弟嘶啞的控訴則如重錘敲打耳膜。他喘著粗氣,目光無意識地從阿迪因激動而泛紅的臉,滑落到他劇烈起伏的胸口,最終死死定格在弟弟挽起袖子的左臂手肘下方——那裡,深藍色的工裝布料被磨破了一個硬幣大小的洞,邊緣發白、抽絲,露出底下同樣磨損的襯衫。破洞周圍,還有一圈深褐色的、早已乾涸滲入纖維的血漬痕跡。
這傷痕魯迪太熟悉了。那是縫紉機的傑作。為了完成納粹軍需官下達的、幾乎不可能按時交貨的軍靴訂單,達斯勒工廠的縫紉機日夜不停。長時間高強度操作,疲勞的工人手臂稍一偏移,高速運轉的機針就會毫不留情地穿透皮肉,在布料上綻開血花。阿迪作為技術核心和實際管理者,總是不顧勸阻,親自上陣操作最複雜的工序,調試最難搞的機器。這傷,就是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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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強烈的眩暈襲擊了魯迪。眼前的破洞和血漬模糊、旋轉,幻化成另一幅畫面:去年冬天,一個寒風刺骨的傍晚。前線物資極度匱乏,配給卡上的分量連塞牙縫都不夠。魯迪拖著從東線休假歸來的疲憊身軀走進工廠辦公室,飢餓像冰冷的毒蛇啃噬著他的胃。他頹然坐在冰冷的木椅上,甚至沒有力氣點亮油燈。門被輕輕推開,阿迪走了進來,沉默地將一個用油紙仔細包好的、尚帶餘溫的硬麵包放在桌上,又從口袋裡摸出小小一塊乾癟的乳酪推過去。魯迪記得自己當時甚至沒力氣道謝,只是像餓狼般撕咬著那來之不易的食物。而阿迪,只是靠在門框上看著,喉結動了動,說了句:「慢點吃,魯迪。我吃過了。」直到很久以後,魯迪才從凱特口中得知,那個月阿迪把自己的口糧幾乎全勻了出來,每天只靠稀得能照見人影的捲心菜湯支撐著超負荷的工作。
記憶的碎片帶著尖銳的稜角,狠狠扎進魯迪被憤怒和猜忌矇蔽的心。他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著,狂怒的赤紅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被愧疚沖刷後的慘白。緊握的拳頭無力地鬆開,垂落在身側。高舉的相框,從凱特手中緩緩降下,被她緊緊抱在懷裡,玻璃反射的微光映亮了她眼中閃動的淚花。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將再次淹沒防空洞時,一陣前所未有的、彷彿要撕裂大地的尖嘯聲由遠及近,以毀滅性的速度穿透泥土和混凝土,狠狠撞擊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上!
「趴下——!」魯迪和阿迪的嘶吼聲奇蹟般地同時爆發,超越了所有隔閡,純粹是求生本能驅動的原始警告。
轟——!!!
天崩地裂!整個世界在腳下瘋狂跳動、翻滾!防空洞頂部的混凝土碎塊和塵土暴雨般砸落!煤油燈被劇烈的衝擊波狠狠甩飛,撞在牆壁上,「啪」地一聲徹底熄滅!絕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降臨。女人和孩子的尖叫聲被更恐怖的、彷彿大地內臟被撕碎的轟鳴徹底淹沒。魯迪感到一隻冰冷顫抖的手在混亂中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他憑著直覺,在震耳欲聾的坍塌聲和塵土中,摸索著將那具蜷縮發抖的小身體——是莉賽爾——緊緊護在了自己龐大的身軀之下。在頭頂結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聲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阿迪正撲向霍斯特和凱特的方向,用身體築起一道同樣脆弱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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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絕對的黑暗和持續的轟鳴中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永恆,那毀滅的風暴終於漸漸遠去。死寂,一種耳鳴迴響的、塵土瀰漫的死寂,重新佔領了空間。黑暗中響起壓抑的咳嗽聲、痛苦的呻吟,以及劫後餘生難以置信的低泣。
「凱特?霍斯特?莉賽爾?」阿迪沙啞的聲音第一個響起,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慌。
「我們……沒事……」凱特的回應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嗆咳,「霍斯特在我旁邊……莉賽爾呢?」
「她在我這兒。」魯迪的聲音異常低沉,他小心地挪開身體,塵土簌簌落下。小女孩立刻像受驚的小獸般爬向父母的方向,被阿迪一把摟住。黑暗中傳來一家人緊緊相擁的細微聲響。
「漢斯老爹?你怎麼樣?」阿迪提高聲音。
「咳咳……老骨頭……還撐得住……」老郵差的聲音從角落傳來,虛弱但清晰。
一陣摸索後,有人點燃了備用的蠟燭。昏黃搖曳的光重新驅散了一小片黑暗,照亮了一張張慘白如鬼、佈滿塵土和驚魂未定的臉孔。防空洞主體結構奇蹟般地撐住了,但角落堆放的雜物被震得七零八落,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塵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氣——有人被落石擦傷了額頭。
蠟燭的光暈中,魯迪和阿迪的目光猝然相遇。沒有了怒火的遮蔽,只剩下同樣的疲憊、後怕,以及一絲無所適從的狼狽。魯迪避開了弟弟的視線,粗聲對眾人道:「待在原地!等確定外面安全再出去!」他轉身,開始檢查防空洞的支撐結構和通氣口是否被堵塞。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再也聽不到任何飛機引擎聲,只有遠處零星的、沉悶的爆炸回音。魯迪小心翼翼拉開沉重的門閂,推開一道縫隙。一股混合著火藥、焦糊木頭和某種刺鼻化學物質味道的冷風猛地灌入,嗆得眾人又是一陣咳嗽。他探出頭去,藉著尚未完全消散的探照燈光柱和遠處燃燒建築的火光打量外界。警報已經解除。
「可以出來了,」魯迪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小心腳下。」
人們互相攙扶著,步履蹣跚地爬出這個臨時避難所,如同從墳墓裡重獲新生。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原本熟悉的街道面目全非,月光和火光勾勒出猙獰的剪影。不遠處,鄰居穆勒家的房子被直接命中,只剩下半截焦黑的煙囪和一堆冒著青煙的瓦礫。空氣滾燙,飄散著灰燼和火星。刺鼻的煙味和隱約的焦糊味鑽進鼻腔,令人作嘔。斷裂的煤氣管道發出噝噝的漏氣聲,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
魯迪和阿迪幾乎是同時衝向那堆瓦礫,徒手開始搬開那些還帶著餘溫的磚塊和燒焦的房梁碎片。其他人也反應過來,加入了搜救的行列。沒有工具,只有一雙雙被碎石割破、燙傷的手。時間在絕望的挖掘中流逝,直到東方天際泛起一絲死魚肚白。最終,他們只從廢墟深處拖出了穆勒先生半焦的遺體和他妻子一隻緊緊攥著念珠的手。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籠罩著倖存者。疲憊和巨大的悲傷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每一個人。魯迪靠在一段傾頹的、尚帶溫熱的牆壁上,粗重地喘息著,沾滿黑灰和血漬的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阿迪則癱坐在不遠處一塊冰冷的水泥塊上,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
「阿迪,」魯迪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沒有抬頭,目光盯著自己腳下龜裂的地面,「記得……我們在老梨樹下埋的東西嗎?」
阿迪的身體猛地一僵,緩緩抬起頭。沾滿塵土的臉上,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在晨曦微光中閃過一絲愕然,隨即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取代——有回憶,有苦澀,或許還有一絲難以置信。他點了點頭,喉嚨滾動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
魯迪撐起身體,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向街角那棵奇蹟般未被摧毀、但枝葉被衝擊波剝去大半的老梨樹。樹幹上一道歪歪扭扭、幾乎被歲月磨平的刻痕標記著位置。他蹲下身,用那雙傷痕累累的大手開始挖掘。阿迪默默走過來,跪在他身邊,一起用手刨開被爆炸翻鬆的、還帶著硝煙味的泥土。
幾分鐘後,一個沾滿泥汙的粗陶罈子被挖了出來。魯迪用袖子擦掉罈口的泥土,小心地揭開用蠟密封的蓋子。一股濃郁的、帶著熟透梨子甜香和酒精發酵氣息的馥郁香氣,頑強地穿透了空氣中瀰漫的焦糊與死亡氣息,鑽入兩人的鼻腔。那是他們三年前,在父親克里斯托夫最後一個生日時,用自家果園收穫的秋梨親手釀造的梨酒。
魯迪從罈子裡舀出兩小碗渾濁卻香氣四溢的酒液,遞了一碗給阿迪。兄弟倆誰也沒說話,背靠著老梨樹粗糙的樹幹,沉默地啜飲著。冰涼甜澀的液體滑過乾涸灼痛的喉嚨,帶來短暫的慰藉和更洶湧的、關於和平歲月的記憶潮水。晨曦的光線穿過殘破的枝椏,在他們滿是塵土和疲憊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就在這片奇異的、混雜著毀滅與生機的靜默中,魯迪的手伸進工裝內袋,摸索著掏出一個物件。那是一塊沉甸甸的黃銅懷錶,歲月在其表面留下了無數細小的劃痕和氧化的暗斑,但邊緣處仍能看出精緻的藤蔓浮雕。他粗糙的手指在表殼邊緣一個幾乎被磨平的、細小的刻痕處摩挲著——那是兩個纏繞在一起的花體字母:「WJ」。
「Waschjungens……」魯迪的聲音低沉而遙遠,彷彿穿越了時光隧道,「洗衣店男孩們……」這是母親保琳娜對他們兄弟倆的暱稱。小時候,他們總是在母親經營的洗衣店裡幫忙,滿身肥皂泡,在蒸汽繚繞的熨衣板間追逐嬉戲。
阿迪的目光緊緊鎖在那塊懷錶上,呼吸明顯一滯。他認得它。這是父親克里斯托夫生前最珍視的物件,據說是祖父傳下來的,象徵著達斯勒家男人勤勞守時的品格。母親去世前,一直把它放在枕邊。
魯迪用沾著泥汙和乾涸血跡的拇指,輕輕彈開懷錶的蓋子。錶盤的玻璃有細微裂紋,但鍍金的指針仍在頑強地走動,發出輕微而清晰的「滴答」聲,在這片廢墟之上,固執地丈量著時間。錶殼內蓋上,刻著一行更細小、更深的字,需要湊近才能看清:「給我的洗衣店男孩們。當你們和解時,時間將重新流動。——保琳娜」。
「媽媽走的那天晚上,」魯迪的目光沒有離開錶盤上那兩根緩緩移動的金針,聲音像壓抑著巨石,「她把我叫到床邊,把這個塞到我手裡。她的手冷得像冰……她說,『魯迪……這個,不是留給你的,也不是留給阿迪的……』她喘得很厲害,『是留給……和解的那一天……留給那個……願意先伸出手的傻瓜……』」
魯迪停住了,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彷彿要將洶湧而上的巨大哽咽強行壓回胸腔。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的焦糊味刺激著他的鼻腔。然後,他做了一個讓阿迪瞳孔驟然放大的動作——他伸出那隻剛剛還在瓦礫中挖掘、沾滿汙垢和血跡的大手,掌心向上,穩穩地托著那枚沉甸甸的黃銅懷錶,遞到了阿迪面前。
「拿著,阿迪弗斯。」魯迪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坦誠,目光第一次毫無躲閃地迎上弟弟震驚的雙眼,「我大概……永遠做不了媽媽說的那個‘先伸出手的傻瓜’。但……或許,」他頓了頓,下巴緊繃的線條顯示著內心的掙扎,「或許我能做那個……不把伸過來的手打掉的蠢貨。」
阿迪的視線完全模糊了。淚水毫無預兆地衝破防線,混雜著臉上的塵土,滾燙地滑下,在骯髒的皮膚上衝刷出兩道清晰的痕跡。他看著那塊在哥哥掌心靜靜躺著的懷錶,那承載著母親最後心願的遺物,那象徵著一個和解可能的信物。他看到了魯迪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陰霾,更看到了那陰霾之後,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近乎脆弱的光芒——那是被深埋的親情,在廢墟和淚水的沖刷下,終於掙扎著透出的一線光。
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出自己同樣傷痕累累、沾滿泥土的手。指尖在觸碰到冰冷黃銅錶殼的瞬間,彷彿有一股微弱卻真實的電流,從指尖直竄心臟。他沒有立刻拿走懷錶,而是將自己的手掌,輕輕覆蓋在魯迪託著懷錶的手掌之上。掌心相貼,傳遞著彼此同樣的粗糙、溫熱,以及那無法言喻的、血脈相連的震顫。
黎明的光線終於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穿透稀薄的硝煙,將溫暖的金色潑灑在這片猙獰的廢墟之上。它照亮了斷壁殘垣間頑強挺立的一簇野花,照亮了老梨樹劫後餘生的殘枝上掛著的一顆倖存的、沾著露水的秋梨,也照亮了兩雙緊緊相疊、佈滿戰爭傷痕卻終於選擇觸碰的手。
遠處,赫佐根奧拉赫唯一的教堂鐘樓,傳來了遲緩而沉重的鐘鳴。一下,又一下。不是慶祝,而是哀悼。為逝者,也為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但在這莊嚴而悲愴的鐘聲裡,黃銅懷錶那細微而堅定的「滴答」聲,卻奇蹟般地清晰可聞。它像一顆重新開始跳動的心臟,固執地,不可阻擋地,在達斯勒兄弟緊貼的掌心間,丈量著一個新的、充滿荊棘卻終於透進一絲微光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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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的輪廓在晨霧和硝煙中顯現,巨大廠房的玻璃窗幾乎全被震碎,像無數空洞的眼窩。斷裂的蒸汽管道如同巨獸的殘肢,扭曲地耷拉著,嘶嘶地噴吐著最後一絲白氣。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焦糊味、塵埃和冷冽的鐵鏽氣息。
阿迪和魯迪並肩站在一片狼藉的廠房門口,腳下是碎裂的玻璃和扭曲的金屬碎片。昨夜防空洞裡的劍拔弩張、瓦礫堆前的黃銅懷錶,像一場不真實的夢魘,又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頭,在兩人之間激起一圈圈無法忽視的漣漪。沉默厚重得如同實質,卻不再是純粹的敵意。魯迪的目光掃過一臺被墜落屋頂支架砸得變形的縫紉機——正是阿迪慣用的那臺,機針下還卡著一隻未完成的、染著深褐色血漬的軍靴半成品。
「這堆破爛……」魯迪終於開口,聲音沙啞,打破了沉寂。他沒有看阿迪,視線落在遠處傾斜的鍋爐上,「……還能轉起來嗎?」語氣裡沒有了往日的嘲諷,只有一種近乎疲憊的審視。
阿迪蹲下身,撿起一塊扭曲的皮革,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邊緣:「機器可以修。只要核心的衝壓機床沒壞。」他抬起頭,目光穿過破損的窗戶,望向小鎮另一邊隱約可見的、魯迪工廠的輪廓——那邊的煙囪似乎也塌了半截。「訂單……軍需官不會管我們有沒有被炸。交不出貨,我們都得進集中營。」
魯迪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下意識地摸向內袋——那裡躺著母親的懷錶。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布料傳來。「我那邊……倉庫運氣好,只塌了一角。」他頓了頓,似乎在艱難地組織語言,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擠出,「皮革……還剩幾卷好的。縫紉機……有兩臺能動。」他終於側過臉,目光短暫地與阿迪相接,又迅速移開,看向地上那隻染血的軍靴,「總比……什麼都沒有強。」
這幾乎是橄欖枝了。阿迪的瞳孔微微收縮。他沉默了幾秒,站起身,拍掉褲子上的灰塵,動作帶著一種決斷。「我這裡有熟練工,懂機器。你那邊有地方,有料。」他停住,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塵埃嗆得他輕咳一聲,但目光卻異常堅定地鎖定魯迪,「合作。把該死的靴子趕出來。活下來。其他的……」他揮了揮手,像是要拂開眼前的硝煙,也拂開那些積壓多年的恩怨,「等活下來再說。」
魯迪沒有立刻回答。他轉過身,望向河對岸自己工廠的方向,寬闊的背影像一堵沉默的山。晨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覆蓋在破碎的瓦礫上。許久,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極其含糊的、近乎聽不見的哼聲。既不是肯定,也非否定。然後,他邁開步子,沉重的靴子踩在碎玻璃上,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徑直向工廠外走去,沒有回頭。
阿迪站在原地,看著哥哥高大的背影在廢墟間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瀰漫的煙塵中。他低頭,攤開手掌。掌心還殘留著黃銅懷錶冰冷的觸感,以及魯迪手掌粗糙的紋路。遠處,教堂的鐘聲再次敲響,悠長而蒼涼,迴盪在滿目瘡痍的小鎮上空。但這一次,在鐘聲的間隙裡,阿迪似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微弱、頑強、從未真正停歇過的滴答聲,在廢墟之下,在血脈之中,在一個被戰爭撕裂卻又因絕望而被迫靠近的世界裡,重新開始了它的旅程。
廠房深處的陰影裡,一架半傾斜的掛鐘,玻璃錶盤佈滿裂紋,時針和分針永遠停在了昨晚警報拉響的那一刻。然而,在它下方,一臺被瓦礫半掩的蒸汽壓力閥的壓力錶上,那根細小的紅色指針,正顫巍巍地、極其緩慢地,開始向上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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