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的遺憾 - 《留傘》

教室最後一排的窗外，下著毛毛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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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原子筆轉了又轉，眼神卻總是偷偷落在左前方那個人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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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得很直，襯衫後擺被椅背壓出一道折痕，頭髮有點亂，是那種早上起床沒吹太整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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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盯著看，心裡偷偷想，如果可以，我真想伸手幫他順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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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沒動，只是握著筆，把心裡那些想說又說不出口的話，一句句壓進筆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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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的鈴聲響了，教室裡有人衝出去買點心，有人趴在桌上補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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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手裡還轉著那支黑筆，敲了敲我的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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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啊，一起去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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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嗯了一聲，裝得很自然，心卻像被誰用細線輕輕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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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並肩站在教室外的長廊上，頭頂是滴滴答答的屋簷雨聲，樓下空地積了淺淺的水窪，風一吹，雨點斜斜落進我們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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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手縮進外套口袋裡，側頭看我：「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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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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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沒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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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少講心裡話，但有些時候，一句話不用講完，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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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教室的路上，他走得比我慢半步，像是刻意把步子放給我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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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我想開口，想問他要不要週末一起去圖書館，或者，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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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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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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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話像含在舌尖的一顆糖，還沒化開，就被我偷偷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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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放學下雨，走廊人聲吵吵鬧鬧，傘花一把把開在校門口，他拉著我的袖子，把我拉進教室後門的屋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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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帶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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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笑了笑，沒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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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的傘撐開，遞過來，動作很輕，好像怕碰到我的手，又好像特意讓傘柄在我掌心停留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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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先給你用。」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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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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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回去就好，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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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就把傘往我手裡塞了塞，雨水落在他肩膀，校服被打濕一小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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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沖我笑，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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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屋簷下，看著他淋著細雨往外跑，心裡某個柔軟的地方被狠狠攥了一下。

那把傘後來一直在我書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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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開口問，我也沒開口還，就像我們之間那些含著沒說出口的話——誰都知道，卻誰都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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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習慣偷偷看他背影，習慣在走廊遇見時和他肩膀擦過、習慣放學一起走到樓梯口、又在轉角一人往左一人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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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偶爾回頭看我，我也回頭看他。我們都笑了，卻沒有誰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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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快放假前，他忽然塞了張便利貼在我抽屜裡，上面只有一句：「週末一起去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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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那張紙看了好久，心跳得像要從胸口跳出來。可我那天沒去，因為家裡突然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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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回了句「抱歉，下次」——

結果就再也沒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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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後，他變得更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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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還是會在走廊和我並肩站著，還是會用那種帶點笑意的語氣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合作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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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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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我們沒說出口的話，就像積在屋簷上的雨，慢慢累積，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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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換了位置，換到我碰不到的那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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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碰到，也只剩輕輕點頭，沒有話題，沒有藉口把彼此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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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那把傘，我都找不到機會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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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在走廊上把我叫住，說了句：「有件事……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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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眼裡閃過一點很輕的遲疑，嘴唇抿了又抿，最後還是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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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回教室時，手裡還握著那支黑筆，背影被樓梯口的光切成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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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開始，我常常想，如果那時候我開口問：「你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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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時候我還回那把傘，開口告訴他：「其實我很想一起去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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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一切就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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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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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我偶爾夢見走廊和雨，夢見那張沒等到的便利貼，夢見那把傘還留在抽屜裡，還夢見那個總是慢我半步的人，站在放學的人潮裡，沖我笑著，像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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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落下，什麼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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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彼此心裡有過對方，只是誰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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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啊，那把傘我一直留著，就像把那句沒說出口的喜歡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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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像把那場小雨，留成了一場再也沒有人撐傘的、落下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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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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