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社區中心的空氣,彷彿永遠浸潤著舊紙張的霉味和消毒水那揮之不去的刺鼻氣息。午後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將林子晴面前攤開的幾份申請表格照得一片慘白,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欄位像一個個無聲的嘲諷。電腦螢幕上,「曙光計劃」與「新起點之家」的網頁並列,那些「獨立單間」、「輔導支援」、「就業轉介」的宣傳詞,像精心包裝的糖果,在她腦海中描繪著一幅誘人的圖景——阿強(Stephen)搬離寒風呼嘯的公園帳篷,擁有一扇可以關上的門,一方真正屬於自己的空間。這是她獨立負責的第一個主動出擊的個案,是她從阿琳事件帶來的巨大無力感中掙扎出來,試圖抓住的、可以量化、可以實現的希望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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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我想幫阿強——Stephen,申請『曙光計劃』同『新起點之家』嘅宿位。」子晴的聲音帶著初生牛犢般的篤定,將打印好的申請指南和資格要求文件遞給剛從個案會議室出來的黃志明。她特意強調了阿強的英文名,彷彿這個符號能為他增添幾分與眾不同,增加申請成功的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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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接過那疊紙,沒有立刻翻看,只是摘下那副磨損的金屬框眼鏡,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捏著緊鎖的眉心,那裡刻著幾道深如刀鑿的川字紋。他抬眼,目光越過鏡片上緣,落在子晴年輕而充滿幹勁的臉龐上。那雙眼睛裡閃爍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熱切光芒,他太熟悉了,也深知其底下隱藏的脆弱本質。「阿強…」他開口,聲音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卻直指核心,「佢本人點講?佢願唔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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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子晴喉嚨一緊,腦海中瞬間閃回公園裡那雙冰冷得近乎殘酷的眼睛,那抹稍縱即逝卻刻骨銘心的、帶著虛無意味的嘲諷笑容。她強自鎮定,「佢冇直接拒絕!黃Sir,我覺得佢需要一個契機!一個安全、穩定、有私人空間嘅地方,先係佢真正重新開始嘅基礎!喺公園,風吹雨打,連基本嘅尊嚴都難以維持…」她努力讓自己的論述聽起來更有邏輯和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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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拿起申請指南,粗糙的手指快速翻動著紙頁,發出沙沙的聲響。他的目光像探針,精準地停留在「申請資格」、「所需文件證明」以及那行小得幾乎被忽略的「輪候時間視乎資源情況而定」的備註上。他抬起頭,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穿透子晴眼底那層熱切的薄霧:「資格,理論上佢符合:露宿者身份,有工作意願但未穩定就業。問題係,」他豎起三根手指,每一個指節都像沉重的問號,「第一,資源。『曙光』得十二個位,『新起點』多啲,三十個,但全港有幾多個Stephen?或者講,有幾多個等緊宿位嘅露宿者?輪候冊嘅長度,」他頓了頓,目光掃向窗外深水埗擁擠的樓宇,「長過北河街條街。第二,文件。佢肯唔肯同你合作?肯唔肯去社署開綜援證明?肯唔肯簽名授權我哋幫佢申請?佢有冇齊全嘅身份證明?銀行戶口仲有冇?資產點計?第三,」他加重語氣,指尖重重點在桌面上,「最關鍵嘅一關,係佢自己個心。佢放唔放得低佢嗰份…尊嚴?定係,」黃Sir斟酌了一下詞語,「對過去身份嘅執念?佢願唔願意承認,自己而家需要嘅,就係呢啲『低端』嘅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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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問題都像一塊棱角尖銳的冰磚,狠狠砸在子晴剛剛鼓起的、滿載希望的熱氣球上。氣球發出無聲的嘶鳴,急劇萎縮。她抿緊了嘴唇,指甲無意識地掐進掌心,用那點微痛提醒自己保持鎮定:「唔試過點知?我而家就開始填表!文件…我諗辦法同佢傾!總會有路嘅!」她的倔強在黃Sir洞悉世情的目光下,顯得有些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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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沒有再潑冷水,只是微微頷首,將指南輕輕推回給她:「好。記住,每一步接觸、每一次對話、佢每一個反應,都要記錄清楚,寫喺個案記錄簿。呢場仗,唔係衝鋒陷陣咁簡單,係一場漫長嘅消耗戰。」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反射出桌上那座搖搖欲墜的文件山的陰影,他埋首其中,留下一個沉默卻又彷彿蘊含著無盡經驗與疲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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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深吸一口氣,那空氣裡混合的陳舊氣味似乎也帶著重量。她坐回自己的格子間,打開「曙光計劃」那設計簡潔卻透著無形門檻的線上申請系統。螢幕的光映在她專注的臉上。第一步,基本資料。
* **姓名:周國強 (Stephen Chow)**
* **年齡:48 (估計)**
* **職業:前銀行董事總經理 (Managing Director)?**
* **現居住狀況:露宿 (點選這個下拉選項時,指尖傳來一陣莫名的刺痛)**
* **現居住地址:深水埗公園 (具體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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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欄位,瞬間化為冷酷無情的關卡:
* **身份證明文件副本:必需 (護照/身份證)**
* **最近三個月住址證明:必需 (水電煤單、銀行信等)**
* **經濟狀況證明:必需 (綜援證明 或 完整資產審查報告)**
* **精神健康評估報告 (如有):選填 (但備註暗示會影響優先級)**
* **身體健康報告 (如有):選填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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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眉頭擰成死結。露宿者,何來住址證明?她嘗試在備註欄詳細闡述阿強的特殊情況:「申請人原為外資銀行高層管理人員,因重大投資失敗導致破產,現暫居深水埗公園,強烈希望自力更生,拒絕領取綜援。其個人能力優秀,僅需穩定居所過渡…」然而,備註欄狹小的字數限制像一個無情的鉸剪,粗暴地裁斷了她試圖描繪的複雜人生圖景。系統冰冷地提示:字數超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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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址證明…」子晴喃喃自語,手指焦慮地敲打著廉價的塑料桌面。她猛地想起黃Sir曾提過的社署「露宿者登記系統」。登記了,是否就有官方證明?她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刻撥打社署綜合服務熱線。漫長的、單調重複的等待音樂折磨著神經,終於,一個帶著濃重倦意和程式化禮貌的女聲響起:「社署熱線,有咩可以幫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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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想幫一位露宿者朋友查詢辦理登記同埋申請住址證明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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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宿者登記需要本人攜帶身份證明文件,親身前往所屬區域嘅綜合家庭服務中心(IFSC)或者露宿者綜合服務隊(ISS)辦理㗎。」對方語速飛快,像背誦標準答案,「地址證明?社署係唔會出具地址證明俾露宿者㗎,佢哋冇固定居住地址嘛。如果其他機構申請服務需要地址證明,你要睇返嗰個機構自己嘅具體要求喇。」電話那頭傳來清晰的「嘟…嘟…」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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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握著聽筒,冰涼的塑料觸感從掌心蔓延開來。第一個軟釘子,碰得她額角隱隱作痛。她甩甩頭,強迫自己重新聚焦。線上表格卡在死胡同,那就先攻克最核心的堡壘——綜援證明!這是許多資源申請的通用鑰匙。只要拿到它,至少經濟狀況這一關就算過了。她像偵探般翻查社署網頁,找到申請綜援所需的文件清單:
* **香港身份證正本及副本**
* **收入證明 (如有)**
* **資產證明 (所有銀行戶口最近三個月結單、股票、物業證明等)**
* **銀行存摺或月結單正本 (用以開立領取綜援的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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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份清單,子晴眼前幾乎浮現阿強那張寫滿嘲諷與拒絕的臉。讓他交出所有銀行戶口資料?無異於讓他親手剝下最後一層尊嚴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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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肯去社署?肯交曬啲銀行簿仔?」黃Sir的聲音像預言般從文件山後幽幽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悲憫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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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沒有回答,胸腔裡憋著一股不服輸的氣。她抓起那個磨損的帆布揹包,用力甩上肩頭。「我去公園搵佢傾傾。」語氣裡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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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埗公園的午後,陽光艱難地穿透灰濛濛的雲層,吝嗇地灑下幾縷有氣無力的溫暖。阿強那頂深藍色、相對整潔的帳篷,在略顯凌亂的草地上依然醒目,像一座孤傲的堡壘。他依舊坐在那張摺疊小馬紮上,脊背挺得筆直,穿著那件洗得發白卻熨燙得異常平整的淺藍色牛津紡襯衫,外面套著深色羽絨背心。膝蓋上攤開的,仍是那本厚重如磚的《Global Macroeconomic Strategies》。陽光落在他花白卻一絲不苟的頭髮上,落在他專注閱讀時緊繃的側臉線條上,那份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近乎病態的體面,此刻在子晴眼中,卻像一道冰冷堅硬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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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哥。」子晴在距離帳篷約兩米處站定,調整呼吸,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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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的目光從密密麻麻的英文和複雜的金融模型圖表上抬起,看向子晴。那眼神依舊是清醒的、銳利的,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層,沒有絲毫驚訝,只有一種預料之中的、淡漠的審視。「林姑娘。」他微微頷首,算是極簡的招呼,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目光已重新落回書頁,仿佛她只是一個誤入畫框、無需在意的背景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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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在距離他馬紮約一米五遠的地方蹲下,保持視線的平齊。她拿出精心準備的「曙光計劃」彩色宣傳單張,沒有迂迴,開門見山:「強哥,我哋中心同幾個非牟利機構有合作,提供一啲過渡性宿舍計劃。有獨立嘅單間,私隱度高,基本傢俬齊備,環境相對清靜。最重要嘅係,有專業社工跟進支援同埋就業輔導服務。我詳細睇過,覺得各方面都好適合你目前嘅情況,想幫你申請。」她將單張輕輕放在兩人中間那塊相對乾淨的地布上,指尖特意指向「獨立單間」和「專業就業輔導」幾個加粗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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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的目光終於再次離開書本,落在色彩鮮豔的單張上,停留時間不超過兩秒鐘。他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牽動起臉頰旁一道深刻的法令紋,形成一個充滿譏誚和不屑的微小弧度。「宿舍?」他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明顯的情緒起伏,卻像冰塊撞擊般冷硬清晰,「係咪要同幾十個陌生人迫埋同一間大倉?瞓地鋪?定係搖搖欲墜嘅上下格床?朝早六點俾人嘈醒開燈,半夜聽住四面八方的鼻鼾聲、咳嗽聲訓覺?」他抬起眼,目光像兩柄冰冷的手術刀,直直刺向子晴,「林姑娘,請你搞清楚,我唔係戰爭難民,亦唔係坐喺度等救濟嘅乞兒。我嘅基本要求,係Privacy(隱私),係Quietness(安靜),係…」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情緒,最終吐出兩個沉重的字眼,「Respect(尊重)。」他刻意連續使用了三個英文單詞,像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清晰而不可逾越的階級與認知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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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同『新起點』都係獨立單間!真係有門鎖嘅!同一般住宅單位嘅房冇分別!」子晴急切地解釋,連忙拿出提前列印好的宿舍內部實景照片,遞到他眼前,「你睇下!環境真係唔差!雖然空間唔大,但係完全屬於你自己嘅空間!點都好過喺公園日曬雨淋,擔驚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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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過喺公園?」阿強猝然打斷她,嘴角那抹嘲諷的弧度陡然加深,眼神裡是赤裸裸的、洞穿一切的冰冷和尖銳的刺痛感,「點樣好法?係咪可以讓我喺裡面安安靜靜睇我嘅書,思考我嘅問題?定係要我朝九晚五,準時去報到,參加啲所謂嘅『就業工作坊』,聽啲可能中學都未畢業嘅導師,教我點樣填寫清潔工、洗碗工嘅申請表格?教我點樣喺面試時卑躬屈膝?」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被冒犯的怒火和深不見底的屈辱,「林姑娘,你知唔知我以前份工究竟做啲乜?我管理嘅係國際資本,單位係億計嘅美金!我每日分析嘅係全球宏觀經濟走勢、貨幣政策、地緣政治風險!你覺得,一個教我點樣清潔廁所唔留水漬嘅社工,對我嘅『重新開始』有咩實質幫助?定係你潛意識裡覺得,我而家瞓公園,就代表我嘅智商同能力都已經退化到只配、只值得去做呢啲?」他的聲音並未提高,卻字字如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子晴自以為是的“善意”和“幫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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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臉頰瞬間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一直紅到耳根。阿強尖銳的質問和眼神裡的屈辱,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那套預設的、帶著俯視視角的“拯救方案”上。她猛然驚覺,自己潛意識裡,依然將阿強粗暴地歸類為一個需要被“安置”、被“安排”、被“指導”的“露宿者”標籤之下,而非一個擁有輝煌過去、獨立人格和強烈自我認知(無論這認知是否已被現實扭曲)的個體——周國強(Stephen Chow)。她嚴重低估了那份深入骨髓的驕傲(或者說是創傷後遺留的尊嚴堡壘)所構築的心理防線,其堅固程度遠超公園的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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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唔住,強哥。」子晴低下頭,聲音乾澀發緊,像砂紙摩擦,「我…我冇咁嘅意思。我…我只係單純認為,一個安全、能夠遮風擋雨、保障基本私隱嘅地方,或者…或者係一個可以俾你喘息、再作打算嘅基礎?」她試圖修正自己的表述,剝離掉那些可能刺傷他的隱性預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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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向後靠去,重新拿起膝蓋上那本厚重的書,動作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多謝關心。我而家,OK。」他翻開書頁,目光重新鎖定在複雜的金融模型上,用行動下了最明確的逐客令。「Privacy.」他再次清晰地、重重地吐出這個詞,像一扇沉重的鐵門,在她面前轟然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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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看著他重新將自己封閉進那個由數字、圖表和英文術語構築的精神堡壘中的側影,陽光勾勒出他緊繃如岩石般的下頜線條。那本《Global Macroeconomic Strategies》,此刻更像一具堅不可摧的鎧甲,將他與這個試圖“幫助”他、卻也無形中不斷提醒他“跌落”的世界徹底隔絕。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難堪,像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間將她淹沒。她默默地、近乎狼狽地收起地上的宣傳單張和照片,站起身時,膝蓋有些發軟,喉嚨被一團苦澀的東西死死堵住。轉身離開時,身後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紙頁翻動聲——“沙”。像一聲冰冷的訕笑,迴盪在午後凝滯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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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社區中心那壓抑的格子間,子晴像一個丟盔棄甲的敗兵,頹然跌坐在椅子上。阿強那冰錐般的拒絕言猶在耳,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幾乎讓她喘不過氣。難道就這樣放棄?黃Sir那句「最難嗰關,係佢自己肯唔肯踏出呢一步」在腦海中盤旋。不!不能放棄!至少,先搞定那些該死的申請資格要求文件!只要技術上符合資格,等宿位排到時,說不定阿強的想法會有轉機?或者,至少證明自己已經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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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強迫自己重整旗鼓,將目標鎖定在最核心的堡壘——經濟狀況證明(綜援證明或資產報告)。既然阿強像守護生命般抗拒申請綜援,那能否另闢蹊徑?以社工身份申請某種“無家者特別津貼”來代替?她開始了一場瘋狂的電話馬拉松和資料搜索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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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通電話:社署露宿者服務組**
* 「你好,社署露宿者服務組嗎?我係深水埗社區中心社工林子晴。我有個案,周國強先生,情況特殊,前銀行高層,現露宿者。佢有強烈自力更生意願,暫時拒絕申請綜援。但佢需要一份經濟狀況證明嚟申請過渡性宿舍…請問有冇其他途徑可以取得官方嘅經濟狀況證明?」
* 「林姑娘,經濟狀況證明必須係有效嘅綜援受助證明,或者由社署正式出具嘅資產審查報告㗎。」對方語氣禮貌而疏離,像在背誦條例,「冇領綜援,就要申請人自己提供齊全嘅銀行文件、資產證明等資料,由我哋進行審查評估。社工係冇權代辦資產審查㗎。」
* 「但係佢冇固定地址,啲銀行文件可能都遺失或者…」
* 「咁情況就比較棘手喇。或者你試下再同佢溝通,解釋申請綜援其實係對佢獲取其他資源有幫助?有咗綜援,好多證明文件嘅問題就迎刃而解㗎啦。」建議聽起來合理,卻精準地將皮球踢回那個死循環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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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通電話:「曙光計劃」負責社工陳姑娘**
* 「陳姑娘你好,我係深水埗林姑娘。關於我之前提過嘅個案周國強先生…佢真係好特殊,能力好強,只係暫時…」
* 「林姑娘,」陳姑娘的聲音帶著理解卻更深的無奈,「我明白你嘅難處同用心。但機構嘅規定真係好硬性㗎。冇有效嘅、官方認可嘅經濟狀況證明文件,我哋前線真係冇權限將佢嘅申請放入有效輪候名冊。就算我肯搏,上頭審計嗰關都肯定過唔到。你或者…試下問社署拎份『露宿者身份確認書』?睇下『新起點』嗰邊肯唔肯酌情接受?」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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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通電話:社署露宿者綜合服務隊 (ISS)**
* 「『露宿者身份確認書』?我哢係有提供呢項登記服務,主要用於統計同基本聯絡。但份確認書內容好簡單㗎喺,」接聽的男職員語氣溫和但透著無能為力,「只係證明該人士喺某個特定日期,被我哋記錄為喺某區域露宿,唔會包含任何個人資產或收入狀況㗎。用嚟申請宿位?我諗…作用真係有限。機構通常都係要睇實質經濟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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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通電話:醫務社工 (嘗試迂迴戰術)**
* 「你好,我想問如果露宿者冇固定地址,但有健康問題需要穩定環境休養,係咪可以申請醫療相關嘅短期住宿?」
* 「理論上可以,但程序係:需要申請人先去公立醫院門診或急症室就醫,由註冊醫生進行診斷,確認確有醫療需要(如嚴重感染、術後康復等),並書面建議需穩定住宿環境協助康復,然後我哋醫務社工先可以介入,嘗試申請相關嘅院舍或暫住服務…」漫長的程序鏈條,第一環就需要阿強本人主動踏入醫院大門——這對極度抗拒“系統”的他來說,可能性幾乎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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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通、第六通…** 她聯繫了幾個小型慈善組織的緊急宿位,回應無一例外:名額已滿,或同樣需要繁瑣的證明文件(身份證、經濟證明等)。她甚至找到一個專注於“高學歷/專業人士失業支援”的志願組織,對方負責人聽完阿強的情況後深表同情,但坦言:「林姑娘,我哢主要提供心理支援、職業諮詢同人脈轉介,住宿資源…真係冇。呢方面缺口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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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過去,子晴像一隻掉進龐大、精密卻冰冷無情的官僚機器中的飛蛾,在各個機構部門的電話、自動語音、網頁表格、電子郵件之間疲於奔命,撞得頭破血流。每個接線員、每個前線職員都很客氣,甚至會表達同情和理解,但最終的答覆都驚人地一致——此路不通,或需要申請人自行跨越那幾乎不可能跨越的障礙(提供文件、主動就醫、申請綜援)。她桌上那本廉價的橫線筆記本,被密密麻麻的記錄填滿:機構名稱、聯繫人、聯繫時間、具體要求、拒絕理由、轉介方向… 縱橫交錯,像一張錯綜複雜卻又處處斷頭、死胡同的迷宮地圖。她的精力、熱情和初時那點篤定的信心,在這無休止的、令人窒息的「打轉」中,被一點點消磨、碾碎。她開始真正理解黃Sir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從何而來——這不僅是體力的透支,更是意志在無形高牆前的持續撞擊與磨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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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子晴又一次掛斷一通毫無建設性的諮詢電話,聽筒裡傳來的忙音像最後一根稻草。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反胃,頹然地把額頭抵在冰涼的桌面上,手臂無力地垂落。旁邊傳來黃Sir沉穩得像磐石的聲音:「撞牆撞夠未?頭破血流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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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抬起頭,眼圈泛紅,不是想哭,而是一種極度挫敗後的生理反應,聲音帶著濃濃的委屈和不解:「黃Sir,點解會咁難?明明社會上有資源,明明阿強佢…佢唔係冇能力翻身嘅人,佢只係需要一個最基本嘅落腳點!點解啲程序要設計到咁多關卡?咁多死胡同?好似…好似個制度本身就係專登設計嚟攔住人,唔係嚟幫人咁!」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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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放下手中批閱文件的筆,身體微微後仰,靠著那張吱呀作響的辦公椅。午後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讓他看起來像一尊沉思的雕像。「林姑娘,」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越無數戰場後的平靜力量,「你而家親身體驗到,社工呢份工,唔單止係陪行者、傾聽者,好多時候,更重要嘅、更耗神嘅身份係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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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茫然地看著他,眼神裡是未散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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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資源嘅爭奪者。」黃Sir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這幾個字,眼神銳利如刀,「喺呢個睇唔見硝煙嘅戰場上,每一份食物券、每一張宿位、每一筆幾百蚊嘅緊急援助金,背後都係有限到可憐嘅財政預算、長到令人絕望嘅輪候名單、同埋複雜到足以逼瘋人嘅規章條文。我哋嘅服務對象,佢哢好多連清晰表達自己需要嘅能力都好弱,更遑論去理解、去填寫、去衝破呢啲制度嘅銅牆鐵壁。咁,邊個去幫佢哢爭?」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點了點子晴桌上那本寫滿絕望記錄的筆記本,又點了點電腦螢幕上那些冰冷的申請頁面,「就係我哢。我哢要識得喺制度嘅夾縫裡面打轉,要識得解讀啲條文邊個角落可能仲有少少彈性空間,要識得同社署、房署、福利機構啲前線職員打好關係,記住佢哢個名,了解佢哢嘅做事風格,要識得用佢哢聽得明、睇得重嘅語言去寫報告、去陳述個案嘅獨特性同緊迫性、去 argue(據理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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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自己桌角那份邊緣磨損、貼滿各色標籤紙的藍色文件夾——那是陳伯申請緊急更換危險煤氣爐的檔案。「好似陳伯呢單,點解可以插隊批得快少少?唔係因為我識乜大人物,」他拍了拍文件夾,「係因為我知社署負責審批嗰位主任姓乜,知佢最睇重邊啲字眼——『即時生命危險』、『獨居長者』、『缺乏自救能力』。份申請表我填得鉅細無遺,風險評估寫到足,仲附上我哋探訪時影嘅煤氣爐鏽蝕漏氣相片。交咗表,唔係就等,而係隔兩日就打電話去跟進下,唔係催佢,係禮貌地問『唔知有冇咩需要補充?』、『陳伯情況真係好令人擔心』…呢啲,就係『打轉』嘅功夫。唔係鑽空子,唔係走後門,係喺遊戲規則允許嘅範圍內,用盡所有方法,將我哋服務對象嘅需要,推到決策者眼前,推到最優先嘅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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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怔怔地聽著,彷彿有一層厚重的窗戶紙被猛然捅破。黃Sir的話像一道強光,照亮了她之前未曾真正看清的戰場全貌。社工的核心價值,不僅在於陪伴時的溫暖話語和共情理解,更在於在這套龐大、冰冷、時常僵化的資源分配系統中,為那些最無力者奮力拼殺、爭取一席之地的專業能力、談判技巧和不屈韌性。這是一場發生在表格、電話、郵件和會議室裡的、沒有硝煙卻同樣殘酷艱辛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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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咁阿強點算?宿位條路…係咪真係行唔通?」子晴的聲音帶著一絲殘留的無助,但眼神深處的迷茫已開始被一種新的認知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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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好諗住一步登天,一鋪搞定。」黃Sir的語氣緩和下來,像一位指點迷津的師父,「宿位呢扇大門暫時被幾重鎖鎖死,唔代表冇其他細細嘅窗口可以打開。佢最抗拒嘅係嘈雜同冇私隱?最需要嘅係一份被尊重嘅感覺?或者,我哢可以試下幫佢爭取啲更基本、但確實能改善佢現狀嘅嘢?譬如,」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務實,「一個穩定嘅、乾淨嘅、可以沖個真正熱水涼嘅地方?呢個,係人最基本嘅尊嚴之一,亦可能係撬動佢心防嘅一個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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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一個黃昏,空氣中飄著油炸食物的油膩香氣。子晴沒有再去公園徒勞地試圖說服阿強,而是帶著一張蓋有社區中心鮮紅公章、措辭謹慎但著重強調了「申請人保持個人衛生意願強烈」、「現露宿環境存在健康風險(皮膚感染、呼吸道疾病等)」的正式介紹信,走進了深水埗區一間由天主教堂營運、提供免費淋浴服務的社區中心。這裡設施陳舊,瓷磚有些裂縫,但隔間獨立,熱水充足穩定,開放時間長,管理人員態度也較為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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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接待的是一位笑容溫和、眼神清澈的中年修女,名叫瑪麗亞。子晴沒有再過多講述阿強輝煌的過去和固執的驕傲,只將他描述為一位「非常注重個人整潔與儀容,但目前因特殊困境暫居公園,急需一個保障基本衛生與健康的淋浴環境」的露宿者,並鄭重遞上中心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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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子晴眼中那份真摯的懇切和急切,或許是信中提到的「健康風險」觸動了修女悲憫的心腸,瑪麗亞修女仔細查看了淋浴間的預約登記本,沉吟片刻,竟真的在每周二、四下午相對清閒的時段(1:30 - 2:30),為阿強專門劃出了一個小時的固定使用時間!她還細心地承諾,這個時段會盡量安排他使用最裡面、最安靜的那個隔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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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拿著那張樸素的、手寫著「周國強先生,專用淋浴時段:每周二、四 下午1:30-2:30」的白色小卡片走出社區中心。深水埗的夜幕正在降臨,霓虹燈光開始閃爍,街頭喧囂依舊。這張薄薄的、毫無分量的卡片,無法解決住宿的根本問題,甚至與她最初宏大的目標(獨立宿舍)相差十萬八千里。它無法遮風擋雨,無法提供一扇可以關上的門。它只是一扇窄小的窗,只能透進一縷短暫的、帶著肥皂清香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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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緊緊握著它,子晴的心中卻湧起一股奇異的、沉甸甸的踏實感和…微弱的成就感。這不是凱旋,沒有鮮花和掌聲。這只是她在龐大、冰冷、荊棘密布的資源戰場上,利用規則的細微縫隙,運用剛剛學到的「打轉」技巧,為一個拒絕被定義、被拯救的靈魂,奮力爭取到的一點點卑微的、卻又實實在在的尊嚴與體面。她學會了彎下腰,在制度的石縫中,細心尋找並採摘那朵名為“可能”的、微小卻頑強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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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頭,望向深水埗公園在暮色中模糊的輪廓,握緊了手中那張帶著體溫的卡片。明天下午,她會再去見阿強。這一次,她不會再提宿舍,不會再提綜援,不會再提任何宏大的計劃。她只會平靜地問他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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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哥,聽日下午一點半,有個地方,可以安安靜靜、唔使同人爭、沖個舒服嘅熱水涼。張卡寫咗你名,時間專屬你嘅。要唔要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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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他會如何回應。也許依舊是冰冷的拒絕,也許是沉默的轉身,也許是更尖銳的嘲諷。但至少,她已經在這片名為“資源”的殘酷戰場上,學會了如何為了一點點人性的微光,調整戰術,繼續前行。深水埗的夜色,依舊濃重如墨,壓在鱗次櫛比的樓宇之上,但她的腳步踩在堅硬的人行道上,似乎比之前,更沉穩,也更堅定了些許。她知道,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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