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臨淄城,空氣中瀰漫著槐花的甜香與市集蒸騰的熱氣。范蠡的府邸「陶朱閣」深處,一方靜謐的書齋內,冰釜散發著絲絲涼意,中和著窗外傳來的市聲喧囂。他身著素色深衣,烏木簪束髮,正凝視著几案上攤開的數卷竹簡與絹帛地圖。竹簡上密密麻麻記錄著各國糧價、鹽鐵產量、商隊行程;絹帛地圖則以硃砂墨線勾勒出他日益龐大的商業脈絡,從齊國的臨淄、即墨,延伸到魯國的曲阜、衛國的帝丘,甚至遠達宋國的商丘與鄭國的新鄭。這張無形的網,正悄無聲息地滲透著諸侯國的經濟命脈。
「家主,」門外傳來心腹管事范通低沉而恭敬的聲音,「景泰大夫府上的管事來了,說是景大夫新得了一匣上好的『東海鮫珠』,想請家主鑒賞一二。」
范蠡執筆的手微微一頓,一滴墨險些滴落在地圖上齊國都城的位置。他抬起頭,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見波瀾,唯有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景泰,齊國權臣田氏的心腹,掌管著臨淄城的市稅與部分倉廩。此人貪婪狡黠,如同附骨之疽,近來頻頻向他示好,其用意不言自明——無非是想從他這棵日漸枝繁葉茂的「搖錢樹」上,攫取更多油水。
「請他到偏廳奉茶,用好茶。」范蠡的聲音平靜無波,放下筆,指尖輕輕撫過地圖上臨淄的位置,那裏彷彿蘊藏著看不見的漩渦。「告訴他,我稍後便至。」
范通應聲退下。范蠡並未立刻起身,他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的木窗。庭院中,幾株石榴花開得正艷,似火般灼燒著午後的陽光。遠處,臨淄城巨大的輪廓在熱氣中微微浮動,鱗次櫛比的屋舍、高聳的城牆、巍峨的宮室,構成一個龐大而精密的權力與財富的聚合體。他的商業觸角延伸得越廣,財富積累得越巨,就越是清晰地感受到來自這座城、乃至整個齊國政治核心那無形的引力與壓力。這已不僅僅是單純的買賣,每一次交易背後,都可能牽動著某位卿大夫的利益,甚至影響到齊國與鄰邦的邦交。
「躲是躲不開了,」范蠡低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既要借勢,更需避禍。」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神色恢復了一貫的溫和從容,步出書齋。
偏廳內,景泰的管事錢祿早已等候。此人四十上下,面皮白淨,一雙細長的眼睛透著精明算計。他見范蠡進來,連忙起身,滿臉堆笑,拱手行禮:「小人錢祿,拜見范先生!先生氣色愈發清朗了!」
「錢管事客氣了,請坐。」范蠡含笑回禮,在主位坐下,目光掃過錢祿身旁几案上那隻鑲嵌螺鈿的精緻木匣。「景大夫太客氣了,竟還勞煩管事親自跑一趟。」
「不敢不敢!」錢祿笑得愈發諂媚,小心翼翼地打開木匣。匣內鋪著深藍色絲絨,十數顆圓潤碩大、光澤瑩潤的珍珠靜臥其中,在廳內光線下流轉著柔和卻奪目的光暈,確是難得的珍品。「我家主人說了,范先生乃當世奇才,眼光獨到。這等稀世之物,唯有在先生手中,方能顯其真價。主人特意囑咐小人送來,請先生品鑒。」
范蠡的目光在珍珠上停留片刻,讚嘆道:「果然好珠!光華內蘊,渾然天成,東海深處孕育的靈物,名不虛傳。景大夫好眼力。」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溫和,「只是,如此厚禮,范蠡一介商賈,實在受之有愧。還請錢管事代為轉達范某的感激與惶恐。」
錢祿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得更滿:「先生這是哪裏話!先生如今富甲一方,聲名遠播,連我家主人也常說,先生是臨淄城,不,是整個齊國的棟樑之才!區區玩物,何足掛齒。主人還說……」他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近來鹽鐵專營之事,朝廷爭議頗大。我家主人深知先生於此道經營有方,頗具心得,意欲在朝堂之上,為先生這樣的『實業大家』發聲,爭取更為……嗯,更為『合理』的經營之權。」
話終於點到了正題。鹽鐵,乃國之重器,利潤驚人,也最易引來權貴覬覦與朝廷管制。景泰,或者說他背後的田氏勢力,看中了范蠡在鹽鐵貿易中龐大的份額和高效的運作能力,想以「保護傘」之名,行利益捆綁之實。
范蠡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副受寵若驚又憂心忡忡的模樣:「哎呀,景大夫如此抬愛,范蠡感激涕零!鹽鐵之事,關乎國計民生,朝廷自有法度。范某不過是循規蹈矩,做些本分生意,豈敢妄議國政?更不敢勞煩景大夫為此等小事費心。這珍珠……」他輕輕將木匣推回錢祿面前,語氣誠懇而堅定,「還請錢管事務必帶回。景大夫的心意,范蠡心領了。改日范某定當親自登門拜謝景大夫的關懷之情。」
錢祿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他沒想到范蠡拒絕得如此乾脆,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不留。那珍珠不僅是禮物,更是試探與開價的籌碼。范蠡不收,等於明確拒絕了景泰伸出的「合作」之手。
「范先生……」錢祿還想再勸。
范蠡已含笑起身,態度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錢管事,替我向景大夫問安。就說范蠡謹記他的好意,只是商人行事,首重一個『穩』字。當下時局,謹言慎行,安守本分,方為長久之計。」他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范通,「范通,替我送送錢管事。」
錢祿見狀,知道多說無益,只得悻悻收起木匣,勉強擠出笑容告辭。看著錢祿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范蠡臉上的溫和笑容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峻。他回到書齋,關上門,室內的空氣彷彿都凝重了幾分。
「家主,景泰那邊……」范通送客回來,臉上帶著憂慮。
「貪得無厭,欲壑難填。」范蠡的聲音透著寒意,「今日收了珍珠,明日他便會索要鹽場的乾股,後日就會插手鐵礦的定價。與虎謀皮,終被虎噬。」他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點在臨淄,「田氏勢大,景泰是其爪牙。我們拒絕了他的『好意』,他必不甘心。要密切留意鹽鐵司、市稅監的動向,尤其是針對我們商隊的盤查,任何風吹草動,即刻回報。」
「是!」范通肅然領命。
范蠡深知,僅僅被動防禦是不夠的。他需要更主動地編織自己的保護網,平衡各方勢力,將自己的商業利益與更廣泛的「公共利益」捆綁,讓那些虎視眈眈的權貴投鼠忌器。
數日後,范蠡的馬車低調地駛入臨淄城南一處清幽的宅院。此處主人名為鮑叔,雖非位高權重,卻是齊國朝野公認的賢士,為人清正耿直,與各方勢力皆無過深瓜葛,卻頗受尊重。更重要的是,鮑叔是齊國稷下學宮的重要支持者,對教育極為重視。范蠡選擇他作為切入點。
庭院深深,古木參天。鮑叔年約五旬,鬚髮微白,一身簡樸布衣,正在廊下煮茶。見范蠡到來,起身相迎,笑容溫煦:「范先生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鮑公折煞晚輩了。」范蠡深深一揖,態度恭敬,「久仰鮑公清名,心嚮往之。今日冒昧來訪,實有一事相求,亦有一事相商。」
兩人落座。范蠡開門見山:「晚輩經營商賈,薄有資財。常思取之於民,當用之於民。近觀臨淄城南,市井繁華,然學子讀書之所卻頗為匱乏。許多聰穎孩童,因家境所困,或路途遙遠,無緣向學。晚輩有意捐資,在城南擇一適宜之地,興建一所『啟蒙義塾』,延請飽學之士,免費教授貧寒子弟識字明理,傳授些許算術、百工實用之學。不知鮑公以為此舉可行否?晚輩才疏學淺,懇請鮑公指點迷津,若能主持此事,更是萬千孩童之福。」
鮑叔聞言,眼中精光一閃,仔細打量著范蠡。他對這位近年聲名鵲起的鉅賈有所耳聞,傳聞其手段高明,富可敵城。今日一見,此人氣度沉穩,言談懇切,所提之事竟非為己謀利,而是興學助教?這在唯利是圖的商賈中,實屬罕見。
「范先生此舉,善莫大焉!」鮑叔撫掌讚嘆,神情激動,「興教化,啟民智,乃固國安邦之本!城南之地,確有此需。老夫雖不才,然於學界尚有些許薄面。先生若信得過,此事老夫願全力襄助!選址、延師、章程制定,皆可參與。」
范蠡面露喜色,再次拱手:「有鮑公此言,義塾之事成矣!所需資財,范蠡一力承擔。唯有一慮,此乃純粹公益,不欲摻雜過多勢力,更不欲成為某些人沽名釣譽之階梯。故想請鮑公以個人及稷下賢達之名義主持,晚輩只在幕後提供錢糧支持,對外亦不必過多宣揚范蠡之名。只願真正惠及貧寒學子,為社稷儲才。」他刻意強調了「純粹公益」和「避免沽名釣譽」,正合鮑叔這類清流的心意。
鮑叔肅然起敬:「先生高義,淡泊名利,老夫佩服!此事就依先生所言。老夫定當盡心竭力,務求實效,不負先生善心!」他看向范蠡的眼神,已多了幾分真摯的欣賞與認同。
范蠡知道,這一步棋走對了。通過鮑叔這條線,他成功將自己的財富轉化為一種超越商業利益、具有道德光環的社會貢獻。興辦義塾,惠及貧寒,這在重視禮樂教化的齊國,無疑能贏得巨大的聲譽和廣泛的民心。更重要的是,此舉巧妙地避開了直接賄賂官員的風險,將自己與清流賢士綁定,無形中築起了一道道德與輿論的屏障。景泰之流若想用「與民爭利」之類的罪名來打壓他,就不得不掂量一下可能引發的輿論反彈。
然而,范蠡的棋局遠不止於此。義塾只是「得民心」的一步。要真正穩固根基,他還需要更直接地介入地方治理,展示其商業力量對穩定與繁榮的積極作用,讓地方官員乃至更高層的權貴看到「留下范蠡」的實際好處。
機會很快來臨。
仲夏時節,連日暴雨引發了淄水暴漲。雖然臨淄城本身城防堅固,但城郊數個鄉邑卻遭了殃,尤其是位於下游、地勢低窪的「桑林里」。洪水沖毀了堤壩,淹沒了大片良田和屋舍,數百戶農民流離失所,嗷嗷待哺。災情報到臨淄府衙,負責此事的正是掌管倉廩與部分工役的官員——李牧,此人能力平平,且與景泰關係匪淺。
災情如火,李牧卻有些束手無策。官倉存糧雖有,但調撥賑濟需要層層手續,遠水難救近火。組織民夫修復堤壩、安置災民更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倉促間難以籌措。正當他焦頭爛額之際,范蠡的拜帖送到了。
府衙偏廳,氣氛凝重。李牧面帶愁容,眼窩深陷,顯然被災情折磨得不輕。范蠡一身簡便深衣,神色凝重而誠懇:「李大人,范某聽聞桑林里水患慘重,百姓流離,心如刀絞。商賈雖以利聚,然生於斯長於斯,焉能坐視鄉梓蒙難?范某願盡綿薄之力。」
李牧有些意外,也帶著審視:「哦?范先生有何高見?」
范蠡從袖中取出一卷簡策,攤開在案上。上面清晰地列著幾條: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snNRpNSZN
「其一,范某旗下『通濟』商行,在臨淄、即墨等處糧倉,現有存糧五千石,願即刻無償捐出兩千石,由府衙統一調配,解災民燃眉之急。」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xNpbAsuow
「其二,范某已調集手下擅長營造之匠人五十名,精壯夥計、護衛兩百人,並備齊木料、麻袋、工具等物資,隨時聽候府衙差遣,參與搶修堤壩,疏導積水。」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z2KAadNDZ
「其三,范某在城西有數處空置貨棧,稍加整理即可容納數百災民暫住,並可提供部分草蓆、鍋灶等基本用具。」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pd6N3dFGK
「其四,災後重建,桑林里良田被毀,農戶生計斷絕。范某願以低息(近乎無息)借貸糧種、農具、甚至部分重建屋舍的費用,助其恢復生產。待來年收成,再行歸還即可。」
每一條都切中要害,解決了李牧最頭疼的問題:糧食、人力、安置、重建。而且范蠡姿態放得極低,所有行動都強調「聽候府衙差遣」、「由府衙統一調配」,給足了李牧這個主管官員面子,讓他能坐享一份救災安民的政績。
李牧看著那條理分明的簡策,又抬眼看看范蠡誠摯而沉穩的臉,心中翻江倒海。他當然知道范蠡與景泰之間有些齟齬,景泰甚至暗示過要「敲打」一下這個不識抬舉的商人。但眼前這份「及時雨」般的援助,分量實在太重了!這不僅是解決了他李牧的燃眉之急,更是一份天大的政績!若辦好了,他在上司甚至國君面前都能大大露臉。至於景泰的不滿……比起眼前的實惠和可能的晉升之階,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況且,范蠡此舉堂堂正正,大義凜然,誰又能指摘什麼?
「范先生!」李牧猛地站起身,一揖到地,聲音帶著激動的顫抖,「先生真乃義商典範!急公好義,解民倒懸!李某……李某代桑林里數百災民,代臨淄府衙,謝過先生大恩!」他此刻的感激是發自內心的。
「李大人言重了!」范蠡連忙扶起他,懇切地說,「此乃范某分內之事。只盼能早日平息水患,安頓災民。一切但憑大人調度!」
合作迅速展開。范蠡說到做到,糧食、人手、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災區。他親自坐鎮協調,手下人效率極高,修堤的修堤,安置的安置,放糧的放糧。災民們領到了救命的糧食,住進了遮風避雨的貨棧,眼看著家園有望重建,無不對「陶朱公」感恩戴德。范蠡的身影出現在災區時,常引來災民自發的跪拜感謝。他總是溫和地扶起眾人,囑咐他們保重身體,強調這是府衙李牧大人的恩德和齊王的洪福。
李牧坐鎮指揮,看著災情迅速得到控制,秩序井然,百姓歸心,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他幾次在公開場合盛讚范蠡「急公好義,堪為商賈楷模」,並將救災進展作為重要政績上報。范蠡的名字,伴隨著「義商」、「仁商」的美譽,在臨淄城內外廣泛傳播,甚至傳到了齊國宮廷。
這一切,自然逃不過景泰的耳目。
景泰府邸的密室內,氣氛壓抑。景泰臉色陰沉,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酸枝木的案几,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錢祿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
「好一個范蠡!」景泰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好一招『千金買骨』,好一手『借力打力』!捐糧修堤,收買賤民之心;助李牧那庸才撈取政績,攀附府衙;還打著興辦義塾的幌子,拉攏鮑叔那些清流老朽!他這是在給自己織一張護身的大網!」他越想越氣,猛地一拍桌子,「他這是在告訴所有人,動他范蠡,就是動臨淄的民心,動府衙的政績,動稷下學宮的臉面!好深的心機,好大的手筆!」
錢祿小心翼翼地說:「主人息怒。范蠡此舉,耗費定然不菲。他如此散財,根基未必不受影響?我們或許可以從他的生意上……」
「蠢!」景泰厲聲打斷他,「你看他捐的糧,調的人,用的物,對他龐大的生意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他損失的這些錢財,換來的卻是潑天的名聲和無形的護身符!現在全城都在稱頌他,連國君都聽聞了『陶朱公』的義舉!李牧那個蠢材更是對他感恩戴德!我們現在動他?用什麼理由?說他經商太成功?還是說他賑濟災民、興辦義學有罪?」景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憋悶。范蠡用一種近乎陽謀的方式,將商業資本轉化為政治資本和道德高地,讓他那些陰暗的敲詐手段完全無處著力。
「難道就這麼算了?」錢祿不甘心地問。
「算了?」景泰眼中閃過陰鷙的光芒,「哼,他以為這樣就能高枕無憂?商場如戰場,戰場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范蠡根基再厚,總有疏漏之處。他鋪的攤子越大,弱點就越多!鹽鐵、糧運、絲綢、瓷器……總有他顧不過來的地方!盯緊他,尤其是他那些見不得光的情報網和與他國商賈的往來!我就不信,他真能永遠滴水不漏!總有機會,讓他栽個大跟頭!」他壓低了聲音,對錢祿吩咐了幾句。錢祿連連點頭,眼中也閃過狠厲之色。
桑林里的水患在官民(尤其是范蠡的鼎力)合作下,終於平息。受災的田畝開始重新整理,倒塌的屋舍也在逐步重建。范蠡承諾的低息借貸也開始落實,讓絕望的農戶看到了生機。城南的「啟蒙義塾」在鮑叔的主持下,也已選好地址,開始動工,引來許多貧寒之家期盼的目光。
這天傍晚,范蠡處理完商行事務,難得清閒,在陶朱閣的後園水榭中獨坐。夕陽的餘暉將池水染成一片金紅,幾尾錦鯉悠閒地游弋。他手中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琮——這是當年他第一次獲得巨大成功時購得,象徵著貫通天地的禮器,也是他提醒自己不忘根本的物件。
范通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水榭外,低聲稟報:「家主,『影衛』密報。」他遞上一枚細小的、中空的銅管。
范蠡接過,熟練地擰開,抽出裏面卷得極細的絹條。上面用特殊的密文寫著簡短的信息:「景泰密會衛國商人公子荊於『醉仙樓』雅室『聽松』。公子荊近月頻繁接觸我國鹽商,疑有異動。景泰心腹錢祿,近日與掌管臨淄西市稅吏趙亢過從甚密。」
范蠡的目光在絹條上停留片刻,眼神變得銳利如鷹隼。他將絹條湊近旁邊的燈火,看著它迅速蜷曲、焦黑,化為一縷青煙消散。衛國公子荊?此人以商賈身份周遊列國,實則常為衛國公室打探消息,甚至暗中操縱某些物資的流通。景泰與他密會,還牽扯到鹽商和稅吏……矛頭所指,不言而喻。
「鹽……」范蠡輕聲吐出這個字,嘴角卻勾起一抹冷靜的弧度。景泰終於忍不住要從他最核心的產業之一下手了。這既是危機,也未嘗不是一個機會。他看向范通:「傳令:第一,嚴密監視公子荊在臨淄的一切活動,尤其是他接觸過的所有鹽商,查清他們最近的貨源、倉儲、交易對象。第二,詳查趙亢近期的稅收記錄,特別是對我們西市『通濟鹽行』的查驗記錄,看他是否有異常舉動,或者……故意遺漏了什麼。第三,讓我們在衛國的人,查清公子荊近期是否從衛國官方或大鹽商那裏獲得了遠超常量的鹽貨。」
「是!」范通領命,迅速退下。
水榭中恢復了寧靜,只有潺潺的水聲和偶爾的魚躍聲。范蠡端起一杯清茶,淺啜一口,目光投向漸漸沉入暮色的臨淄城廓。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這座巨城的繁華輪廓。這繁華之下,暗流洶湧。他一手締造的商業帝國,正處在風暴的邊緣。
政治與商業的糾葛,如同這園中池塘的水與岸,看似界限分明,實則相互浸潤,難分彼此。景泰的報復是預料之中的反撲,是他拒絕依附權貴必然要承受的代價。但他並非毫無準備。義塾播下的種子,賑災贏得的民心,與府衙建立的良性互動,都是他無形的盾牌。而他那張精心編織、深入市井與各國的情報網,則是他洞察危機、預判風險的眼睛和利劍。
「既要借城牆的庇護,又不能被城牆的陰影所吞噬。」范蠡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玉琮上古老而神秘的紋路。他明白,接下來的較量,將更為隱秘,也更為兇險。景泰選擇了鹽,這不僅是利潤之爭,更是想動搖他商業帝國的根基之一。對方在暗處,手段必然陰狠。
但范蠡心中並無懼怕,只有一種棋逢對手的冷靜與亢奮。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僅憑機敏和膽識闖蕩市場的少年。二十多年的商海沉浮,無數次的危機洗禮,讓他深諳平衡之道——在利益與道義之間,在擴張與穩健之間,在商業的純粹追求與政治力量的無形鉗制之間。他建立的,不僅是貨通四海的物流網絡,積累富可敵城的財富,更是一套應對複雜局面的生存哲學和危機處理機制。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憑欄遠眺。城中的燈火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如同星河流轉。這場因拒絕依附而引發的政治暗戰,將是他商業智慧與政治平衡術的一次嚴峻考驗。他需要調動所有的資源、人脈和智慧,既要化解明槍暗箭,保護自己的產業,又要維持住來之不易的「義商」聲譽,繼續在政治勢力的夾縫中,為他那改變世界的商業理想,開拓出一條穩健而長遠的道路。長夜將至,但屬於范蠡的棋局,才剛剛進入中盤。他輕輕握緊了手中的玉琮,溫潤的觸感傳來一絲沉靜的力量。風雨欲來,他已然站穩了腳跟,準備迎接這場無聲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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