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護儀那規律的「嘀—嘀—」聲,不知何時已滲入了我的骨髓,成為意識深處永不停歇的背景音。父親病房裡那徹骨的冰冷、衰敗的氣息、母親絕望的啜泣,以及掌心殘留的、父親手指那微弱卻又驚心動魄的回握觸感……所有這些,都像烙印般刻進靈魂深處,無法磨滅。回到九龍那間鴿子籠般的公寓,已是深夜。陳默還沒回來,屋內一片死寂,只有冰箱壓縮機沉悶的嗡嗡聲。我癱坐在吱呀作響的舊沙發上,窗外九龍城寨舊區雜亂的霓虹光影透過髒污的玻璃,在牆壁上投下扭曲跳動的色彩,映照著茶几上堆積的速食麵空碗和啤酒罐,一片狼藉,散發著隔夜的頹敗氣息。空氣裡凝滯的廉價古龍水和油膩外賣的味道,此刻聞起來,竟與醫院那混合著消毒水和衰敗的氣息有著某種令人作嘔的相似——都是生命在消耗、在沉淪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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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圖打開筆記型電腦,螢幕慘白的光在黑暗中亮起,照亮鍵盤上薄薄的灰塵。編輯的催稿郵件在收件匣頂端閃爍著刺眼的紅點,標題是「速交!名人專訪潤色稿!」。我點開文件,螢幕上跳出那些熟悉的、華麗卻空洞的辭藻堆砌而成的採訪稿:「……談及成功秘訣,他認為是永不言棄的熱情和對夢想的執著追求……」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卻一個字也敲不下去。腦海裡不受控制地閃現出父親蠟黃枯槁的臉、監護儀上那條固執而微弱的綠色生命線。這些精心修飾、為他人歌功頌德的文字,在父親病房裡那赤裸裸的生死面前,顯得無比蒼白、可笑,甚至帶著一種褻瀆般的虛偽。它們像一堆色彩斑斕卻毫無重量的塑膠泡沫,堆砌成一個看似光鮮卻一觸即破的幻象。我所追逐的稿費,所賴以維生的這份「自由」,此刻看來,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沉淪」(Verfallen),是用忙碌和虛幻的意義感來填充存在的空洞,逃避對自身「本真性」(Eigentlichkeit)的拷問。一種強烈的厭惡感從胃裡翻湧上來。我猛地合上筆記型電腦,螢幕的光倏然熄滅,房間重新陷入昏暗的霓虹光影裡,只剩下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混亂地跳動,彷彿在回應著記憶中那「嘀—嘀—」的死亡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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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枯坐了多久,極度的疲憊終於將意識拖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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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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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邊界,沒有方向。我墜入一片無法形容的、濃稠至極的黑暗。這黑暗並非寂靜無聲,而是充斥著無數細碎、嘈雜、卻又無法辨識的低語和呻吟,如同千萬隻螞蟻在耳膜深處啃噬。它沉重地壓迫著我的身體,擠壓著胸腔,每一次試圖呼吸都像在吞嚥冰冷的淤泥,帶來絕望的窒息感。這感覺如此熟悉——正是父親病房裡那令人心膽俱裂的無助與恐懼(Angst)的放大。我拼命掙扎,四肢卻像被無形的鎖鏈捆縛,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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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意識即將被這片絕望的黑暗徹底吞噬時,一個聲音穿透了混沌的囈語之海,清晰地、如同實質般撞擊在我的耳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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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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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幻聽。那聲音低沉、渾厚,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莊嚴和穿透力,彷彿來自地心深處,又似源於宇宙洪荒。它並非通過空氣振動傳來,而是直接在我的頭顱內部、在靈魂的最深處轟然迴響!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意識上,激起劇烈的震顫。這聲音……既陌生,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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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這聲呼喚,眼前的濃稠黑暗開始劇烈地翻滾、沸騰!如同被無形巨手攪動的墨池。翻滾的黑暗中,無數破碎的畫面如同被狂風捲起的殘葉,驟然閃現,又瞬間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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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枯槁的手:** 那隻佈滿針孔和瘀斑、冰冷僵硬的手,在我掌心微弱地蜷縮、回握的觸感,被無限放大、重複。那微弱的生命力,那瀕死邊緣對血脈相連的本能回應,每一次重現都像一把鈍刀在心臟上反覆切割。
* **母親絕望的淚眼:** 她蜷縮在醫院冰冷塑膠椅上,那雙盛滿驚惶、空茫和無盡悲慟的眼睛,死死地烙印在黑暗的背景上。淚水無聲滑落的軌跡,清晰得刺目。
* **陳默麻木的臉:** 他在昏暗的公寓裡,盯著財經螢幕上跳動的紅綠數字,眼神空洞,嘴角掛著自嘲的苦笑:「性感?哈!……像一群沒有臉的蟲子……」那被日常碾磨殆盡的靈魂麻木,此刻顯得如此觸目驚心。
* **尖沙咀咖啡廳:** 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著厚重的《存在與時間》,窗外是維港璀璨卻虛幻的燈火。當時那份啃噬內心的焦慮(Sorge)——「我究竟是谁?」——此刻如同畫外音般冰冷地響起,充滿了事後才覺察的諷刺。
* **九龍城寨的混亂:** 逼仄骯髒的樓梯、搖搖欲墜的招牌、擁擠劏房窗口透出的昏黃燈光、拾荒老人佝僂的身影……這些平日裡熟視無睹的景象,此刻在黑暗的畫卷中交織閃現,帶著一種被忽略已久的沉重與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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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畫面並非有序播放,而是瘋狂地旋轉、交疊、碰撞,形成一股巨大的、裹挾著痛苦、無力、虛偽、麻木和生命原始呼喚的洪流,猛烈地沖刷著我的意識堤壩!那沉甸甸的「阿醒」二字,如同定海神針,不斷地、強有力地插入這混亂的洪流中心,試圖穩定那瀕臨崩潰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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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逃——避——什——麼?」
「你——的——生——命——只——剩——下——堆——砌——謊——言——嗎?」
「看——看——他——們——!」
「看——看——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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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的語調並非責罵,更像是一種沉重無比、無法迴避的詰問,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存在(Sein)最核心的基石上。伴隨著這聲音,一股無法形容的灼熱感從靈魂深處猛然爆發!這不是火焰的溫度,而是一種純粹的、尖銳的、帶著毀滅與重生雙重屬性的劇痛!它燒灼著我因恐懼而蜷縮的靈魂,燒灼著那些用虛假文字構築的脆弱堡壘,燒灼著對沉淪日常的麻木適應。這痛苦如此劇烈,幾乎要將我從內部撕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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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我在夢魘中發出無聲的嘶吼,身體在沙發上劇烈地痙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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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靈魂被灼燒殆盡的臨界點,那翻滾的黑暗和閃爍的畫面驟然停滯、凝固!所有的聲音——嘈雜的囈語、痛苦的呻吟、城市的喧囂——瞬間消失。絕對的寂靜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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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凝固的黑暗中央,一點微弱的、純淨的金色光芒悄然亮起。它起初如豆,卻異常穩定,不受周圍黑暗的絲毫侵染。光芒中,漸漸顯現出一隻手的輪廓——是父親那隻枯槁的手。但此刻,它不再是冰冷僵硬的。那隻手以一種極其緩慢、卻蘊含著無盡溫柔與力量的速度,掌心向上,對著我,做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向上托舉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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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言語。只有這一個動作,和那點純淨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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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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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悠長、渾厚、彷彿來自亙古的鐘鳴,以那隻托舉的手為中心,轟然蕩漾開來!聲波如同實質,瞬間穿透凝固的黑暗,也穿透了我的靈魂。在這鐘聲的洗禮下,那焚燒靈魂的劇痛奇蹟般地開始轉化。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從被灼燒的焦土中湧出,伴隨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清明。彷彿蒙蔽靈魂的厚重塵埃被這鐘聲和光芒一掃而空,露出底下堅硬卻真實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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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暖流與清明,帶來的不僅僅是安寧,更是一種無法推卸的、重如山嶽的**責任感**!它指向那隻托舉的手,指向畫面中母親絕望的淚眼,指向陳默空洞的眼神,指向九龍城寨陰影裡那些掙扎的面孔……指向所有在「沉淪」與「死亡」陰影下掙扎的生命。這責任感,並非來自外部的道德律令,而是從我自身存在的深淵(Abgrund)中,從那直面死亡後獲得的「畏」(Angst)與「本真」(Eigentlichkeit)的領悟裡,**自行湧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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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所言的「良知」(Gewissen),那呼喚此在從沉淪中「回到自己本身」的聲音,原來並非虛無縹緲的道德說教。它在此刻,化作了這穿透夢魘的鐘鳴,化作了父親那隻在金光中托舉的手,化作了靈魂深處這份沉重無比、卻又無比清晰的責任召喚!它召喚我,不再逃避自身的「能在」(Seinkönnen),不再用虛假的忙碌和意義填充空虛,而是直面這份責任,去行動,去選擇,去承擔起屬於林時醒的、**本真的存在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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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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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從沙發上彈坐起來,心臟狂跳如擂鼓,幾乎要撞破胸膛。額頭、脖頸、後背,全是冰冷的汗水,浸濕了單薄的T恤,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房間裡依然昏暗,只有窗外霓虹的光怪陸離在牆壁上無聲流轉。陳默不知何時回來了,在他房間裡發出輕微的鼾聲。然而,夢境中那渾厚的召喚、那焚燒靈魂的劇痛、那鐘鳴的迴響、父親托舉的手帶來的責任感……所有這一切,都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意識裡,比現實更為真實。身體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掌心似乎還殘留著夢中那金光溫暖的觸感,與父親病房裡冰冷的回握形成詭異的疊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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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踉蹌著站起來,走到狹窄的窗邊,猛地推開那扇積滿灰塵的氣窗。深秋凌晨凜冽的空氣夾雜著城市特有的塵埃和廢氣味道,瞬間湧入,沖淡了屋內沉悶的頹敗氣息,也讓滾燙的頭腦稍稍降溫。遠處,九龍半島的萬家燈火依舊璀璨,勾勒出這座不夜城龐大而冷漠的輪廓。但此刻,我的目光不再被那些虛幻的光點吸引。視線不由自主地向下沉降,投向公寓樓下那狹窄、骯髒、被高樓陰影吞噬的後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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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深處,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在巨大的綠色垃圾箱裡翻找著。藉著遠處路燈微弱的光,能看清那是一個極其蒼老的婦人,裹著破舊的棉襖,稀疏的白髮在寒風中飄動。她整個上半身幾乎埋進了骯髒的垃圾箱,只露出艱難踮起的腳跟和不停翻動的手臂,專注地尋找著任何可能換取微薄收入的廢品。旁邊,一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衣衫單薄破舊的小女孩,瑟縮地蹲在潮濕冰冷的水泥地上,懷裡緊緊抱著一個髒兮兮的、沒有手臂的塑膠娃娃。小女孩沒有哭鬧,只是睜著一雙在昏暗中顯得異常大而亮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外婆(或奶奶)在惡臭的垃圾中奮力勞作,小小的身體在夜風中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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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視網膜上!夢境中那隻在金光中托舉的手,那沉甸甸的責任召喚,與眼前這在生存泥沼中掙扎的祖孫身影,瞬間重疊!「看——看——他——們——!」夢中那渾厚的聲音再次在腦海深處轟然迴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不是在書本上看到的貧困描述,也不是新聞裡遙遠的畫面,它就血淋淋地、帶著垃圾的腐臭和孩童無聲的顫抖,發生在我每日進出家門時視而不見的咫尺之遙!這座城市光鮮表皮下的膿瘡,那些在「常人」(das Man)秩序中被刻意忽略、被歸類為「正常」或「與我無關」的苦難,此刻在「良知」(Gewissen)的強光照射下,再也無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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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強烈的、混合著巨大羞愧和更為洶湧的行動渴望的洪流,沖刷著我。父親在死亡陰影下的回握,是血脈的呼喚;而眼前這無聲的苦難,則是更為廣闊的、對「共在」(Mitsein)責任的召喚!我的筆,我那些換取稿費的「自由」,難道只能服務於粉飾太平、歌頌虛幻的「成功」?難道不能成為一根槓桿,哪怕再微小,去試圖撬動一點點壓在這些無聲者身上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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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沒有絲毫猶豫。我大步走到書桌前,猛地掀開筆記型電腦。螢幕光再次亮起,刺破房間的昏暗。這一次,我不再看向那封催稿郵件。我直接打開了一個空白文檔。手指落在鍵盤上,帶著夢魘殘留的微顫,更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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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敲擊鍵盤。敲下的不是優美空洞的辭藻,不是討好編輯的潤色稿。我敲下的是一封辭職信。每一個字,都像在剝離一層虛偽的舊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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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編輯台鑒:
本人林時醒,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即日起辭去自由撰稿合作關係。現有未完成稿件之稿酬,可依合約扣除。
辭職原因,無關報酬或工作本身,而在於本人對自身存在方式之深刻反思。近期經歷,迫使本人直面生命之有限與本真存在之迫切。過往撰稿工作,雖換取生活所需,然多流於粉飾表象、堆砌虛言,與內心所求之真實意義背道而馳。此非本人所欲投入生命之事業。
生命短促,不願再沉溺於此等『沉淪』(Verfallen)之狀態。需尋找更能回應良知(Gewissen)召喚、與此世間苦難及變革產生真實連結之路徑。
感謝過往關照。稿件交接事宜,可隨時聯繫。
林時醒 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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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脆。看著螢幕上那簡短卻重若千鈞的文字,一股強烈的虛脫感伴隨著奇異的輕鬆感襲來。彷彿卸下了長久以來背負的一副無形枷鎖,呼吸都變得順暢了些。自由撰稿這份維繫了數年、曾以為代表某種「獨立」和「自由」的工作,這層用來逃避更深刻存在拷問的「安全殼」,被我親手擊碎了。未來生計的迷霧瞬間籠罩上來,帶著冰冷的現實壓力,然而,這迷霧深處,卻似乎透出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光——那是本真選擇(Wahl)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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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嚓。」身後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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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頂著一頭亂髮,揉著惺忪的睡眼走了出來,顯然是被我敲鍵盤的聲音吵醒。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含糊地問:「喂……幾點了?你發什麼神經,半夜敲得那麼響?」他趿拉著拖鞋走向狹小的廚房,準備拿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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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身,電腦螢幕的光映在我臉上。我看著陳默那張被日常磨礪得有些麻木的臉,平靜地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凌晨顯得格外清晰:「我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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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陳默剛喝進嘴裡的一口水猛地噴了出來,嗆得他連連咳嗽。他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臉上殘存的睡意瞬間被驚愕和難以置信取代。「咳咳……你……你說什麼?辭職?!」他胡亂抹了把嘴邊的水漬,聲音拔高了幾度,「林時醒,你腦子被醫院消毒水熏壞了?!你靠什麼吃飯?房貸……呃,房租呢?你爸那邊的醫藥費呢?!」他快步走過來,指著我的電腦螢幕,彷彿想確認那封郵件是幻覺。「自由撰稿做得好好的,雖然錢不多但也餓不死,你發什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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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反應在意料之中。我沒有迴避他震驚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沒瘋。只是不想再寫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了。」我頓了頓,目光越過他,彷彿又看到了樓下後巷那個在寒夜中翻找垃圾的老婦和瑟瑟發抖的小女孩。「陳默,我們每天睜開眼,看到的是恆指跳動的數字,老闆不滿的臉色,或者電腦螢幕上那些空洞的字元。但你有沒有真正『看』過我們腳下的這座城市?看過那些在高樓陰影裡掙扎的人?看過那些被我們視而不見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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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愣住了,臉上的驚愕慢慢轉為困惑和一種被觸動的茫然。他順著我的目光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緊閉的窗戶,雖然什麼也看不到,但我知道,某些他刻意忽略的東西,或許第一次真正進入了他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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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我爸……他讓我明白了,人不能等到死亡堵在眼前,才去想自己有沒有真正『活』過。」我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回憶的沉重,「而剛才,我『看』到了一些東西……或者說,『聽』到了一些東西。它告訴我,我的筆,不該只為稿費和虛偽的讚美服務。」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裡有個聲音,它叫『良知』(Gewissen)。它告訴我,不能再逃避了。我要去找一條路,一條能讓我的存在(Sein)和這個世界,和那些被忽略、被壓迫的生命,產生真實連結的路。也許……是參與一些社會運動,為他們發聲,哪怕聲音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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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運動?」陳默像聽天方夜譚一樣重複著,眉頭緊鎖,「阿醒,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邊緣化?被標籤?甚至……麻煩?你以為憑你一支筆,能改變什麼?這個世界的規則……」他搖搖頭,語氣充滿了現實的悲觀和自身沉淪的無力感,「沒那麼容易撼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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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打斷他,目光沒有絲毫動搖,「我知道很難。我知道可能徒勞。我也知道我可能會碰得頭破血流,甚至一敗塗地。」我深吸一口氣,夢境中那靈魂被灼燒的痛苦和隨之而來的清明責任感再次湧起,「但是,陳默,就像我爸在病床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回握我的手一樣,那不是為了改變什麼結果,那只是……『回應』。是生命本身對存在的確認和呼喚!我現在聽到了這個呼喚,來自我的裡面,也來自外面那些被壓抑的聲音。我無法再假裝聽不見,無法再轉過頭去繼續堆砌那些無意義的謊言!這條路再難,我也必須去試試。不為了保證成功,只為了**回應**這份召喚,為了對得起我這條命,為了……真正地『活』一次(eigentlich existie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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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破開迷霧的篤定。房間裡一片寂靜。窗外的霓虹光影依舊在牆上無聲流轉。陳默沉默地站在那裡,臉上的困惑、不解、擔憂交織變幻。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化為一聲長長的、複雜的嘆息。他沒有再勸,只是默默地走到沙發邊,重重地坐了下去,拿起茶几上一罐未開的啤酒,「啪」地一聲拉開拉環,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他閉上眼,靠在沙發上,久久無言。那張疲憊的臉上,除了慣常的麻木,似乎也多了一絲被強行撬動的裂痕,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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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看他,轉回身,面對著電腦螢幕。辭職郵件已發送,空白的文檔再次打開,像一片等待開墾的荒野。我沒有急於去搜索「社會運動」或「NGO」。我將雙手放在鍵盤上,閉上眼,深深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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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我不再是為了稿費或他人的期待而書寫。我要為自己寫。寫下這驚心動魄的一夜,寫下那穿透夢魘的召喚,寫下父親冰冷手指的回握與樓下寒夜中顫抖的孩童,寫下靈魂被良知(Gewissen)之火焚燒又重生的劇痛與領悟。我要用最真誠、最不加修飾的文字,將這份直面死亡(Tod)後獲得的、關於「本真存在」(eigentliches Sein)的沉重責任與覺醒,一點一滴地鐫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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鍵盤開始敲響。清脆的「嗒嗒」聲,不再是堆砌虛言的噪音,而是靈魂深處湧出的、回應召喚的第一聲堅定迴響。它敲打在寂靜的凌晨,敲打在這間瀰漫著隔夜頹敗氣息的九龍鴿子籠裡,也敲打在一條註定荊棘密佈、卻指向「本真」的未知路途的起點上。窗外的城市依舊沉睡,而我,林時醒,在父親瀕死的回握和良知如鐘鳴般的召喚中,終於掙脫了沉淪的泥沼,開始了屬於自己的、向死而生的跋涉。存在的重量,第一次如此真實地壓在肩頭,沉重,卻也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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