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者：無從選擇】 - 〈當神之手墜下之時〉06 我們還活著

「他真的不再怕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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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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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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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肩膀的傷口早已裂開，血滲透了衣料，貼附在皮膚上乾涸又濕潤。他卻彷彿感覺不到痛，一如過去這一年多來所經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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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走，一步步踩過濕重的落葉與腐泥，每一步都像踩進一句什麼過去未完的話語。耳朵敏感地探測著，每一寸風吹草動，每一滴露珠落地的顫鳴，都收束在他腦中，化為模糊但連貫的線索。他知道他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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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還活著——那孩子不會那麼容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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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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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約莫一年多前——他親手埋下卡莉的斷臂，卻怎樣也捨不得那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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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終於找到一個村莊，小而封閉，沒有外聯電訊，也沒有交通工具。強森試著與村長對話，生硬的泰語混合著手勢。他警告過他們：螞蟻在逼近。村長臉色不悅，最後仍讓他們借宿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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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雨聲斷斷續續，屋瓦上偶有落葉滑落的聲響。屋內安靜，匹薩古時不時側過頭，看向不遠處的某戶人家。那裡有個孩子正吃著椰糖餅，與父親依偎著坐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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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低頭看向自己的行囊。值錢的、手機、身份證明文件，全留在了最初那座村落裡，與卡莉的斷臂一同被遺棄在灰燼之中。只剩這個孩子，跟他一路走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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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的眼神帶著些許困惑與渴望。他看著強森，彷彿有話要說，卻只是微張嘴唇，又閉上。強森沒多問。他累了，終於睡在有屋頂的地方，有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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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後半夜，一道冷光割裂了他的夢，聽覺能力捕捉到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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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猛然睜眼，那聲音——密密麻麻，如海水倒灌，貼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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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螞蟻，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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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搖醒匹薩古，衝出屋外，聲音劃破夜雨，嘶啞地在村落中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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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戶戶燈火亮起，犬吠與驚呼交錯。他奔至村長屋前，用盡力氣敲門。門開了，那老頭赤腳站在門內，臉色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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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瘋了嗎？」村長怒吼，「不信神，也別來亂我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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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喘息著，仍嘗試用他所會的泰語解釋。但對方的眼神早已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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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終究只是低聲留下一句：「牠們要來了。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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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轉身離去，身後門板重重關上，像一聲棺蓋落鎖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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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一時沒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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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頭，看見那孩子站在村口，盯著一對父女。女孩牽著父親的手，正指著混亂中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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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喚了一聲，孩子才回過神，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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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村口時，匹薩古忽然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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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動作生硬，像是在模仿什麼。他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微微發抖，不知是冷還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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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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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臂卻像有自己的意志般往後縮。他不是恨他——只是，那一刻，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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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手慢慢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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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走進夜色裡，什麼都沒說，只是走了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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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深山裡沒有燈光，沒有聲音，只有疲憊。強森喘息著坐下，還必須點燃篝火，但他已沒有餘力再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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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站在一旁，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開口：「爸爸，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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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一愣，抬眼看著那孩子，他收回眼神，沉默一下後回答：「生育你、養育你的……會照顧並保護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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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強森……是匹薩古的……爸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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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沒有說話，他下意識地伸手，手指摸到口袋中那枚戒指。那冷冷地金屬邊緣像是提醒，也像是一道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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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試著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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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終究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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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匹薩古，我不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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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說完那句話後，只是垂下眼，靜靜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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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還沒升起，風掠過濕氣未散的泥地，帶起些許塵與葉。他沒有多說一句，也沒再看那孩子一眼。他只是坐著，讓那戒指在口袋裡貼著腿骨，像一道結不上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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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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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清楚，他還不懂卡莉死前那最後一句話想說什麼。他至今都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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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們根本逃不掉。神之手從天而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命運可能早已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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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還活著。為什麼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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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明白。只知道從那天開始，他就不再相信自己是個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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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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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著，是殘餘；而那孩子，就是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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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在洞裡接納匹薩古，或許不是出於什麼救贖。他只是想著：如果是卡莉的話，她一定會這麼做。卡莉總是比他勇敢，也比他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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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雖然曾想死，但潛意識裡，某個地方還是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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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留下匹薩古。帶著他。養著他。讓這個孩子成為自己活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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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也成了卡莉死去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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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是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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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不斷提醒他清醒、提醒他還有人類之心的刀。每當他想要麻木、想變成怪物，這孩子就像一把反手藏在胸口的刃——讓他不敢沉淪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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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這把刀，他卻也開始依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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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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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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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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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行於密林之中，汗水與血交織、滑落。手腕在荊棘中擦出一道道裂痕。空氣潮濕，氣味腐敗，蟲鳴斷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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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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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繼續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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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他知道，這條路——無論通往哪裡，他得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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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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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前，他們餓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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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途經一個被攻擊過的小鎮，裡面雖然有與外界聯繫的設備，但早已報廢。他們在警局找到一把老舊手槍，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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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生存，他們設陷阱捕螞蟻。強森因此受傷，肩膀遭到撕裂。那夜，他強撐著烤熟那些螞蟻，餵飽自己與匹薩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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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前，他看到那孩子一直盯著他傷口。那眼神說不上來，是擔憂、悲傷，還是某種他讀不懂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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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突然地，孩子坐在他的面前，背著火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盯著他。他低下頭，像在從很遠的地方撿回語言，「以前有很多，有十三個匹薩古……不，不是我，匹薩古都叫匹薩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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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靠著身後的樹幹坐起身，他對這句話有些印象，是遇到這孩子的第一天，他曾經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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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住在裡面，很黑、很臭。地濕濕的，因為牆壁會流水，大人會丟蟲在地上……有時候是蛇……活的死的。」他比了個手勢，像蛇在指縫間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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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吃不下了。有人……咬到自己，血這樣，噗……」他學了一個聲音，笑了一下，又立刻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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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都不說話。後來。有人哭，很久很久，然後睡覺，不醒了。還有一個……笑，一直笑，然後撞牆壁，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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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句像斷裂的木枝散在地上，沒有前後，只有碎片。強森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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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只剩匹薩古。就匹薩古一個，坐著。很久。肚子餓，牙痛，還有夢……夢裡有很多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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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了一下，眼神變得飄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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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神來了。從天上下來的手。白白的，有好多根。啪啦啪啦的，抓東西、扯東西，大人……就沒了。都變成紅的、軟的。地上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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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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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強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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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抬頭看著他，像是在等待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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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一直覺得，神幫了匹薩古，神把強森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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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語氣裡沒有崇拜，也沒有恐懼，只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接受，像說「下雨了」或「肚子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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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喉頭微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聽懂了什麼，又完全不懂。他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在說真話——但那語氣，太真了，像是把一段還在發燙的過去放到你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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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在他眼前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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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說：「強森不是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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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看著他，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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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看匹薩古像錯的東西。匹薩古也是，看匹薩古像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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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這句話時語調很輕，像怕被什麼東西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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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強森……沒有丟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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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語氣不是感謝，也不是依賴，像是一種不習慣的確認，一種他自己都還不太相信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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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怔住。他不確定那句話讓他更沉重，還是更愧疚。他想起卡莉死去前的眼神，想起被埋在土裡的她的斷臂，他隔著褲子摸著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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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聲說：「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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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沒有回話，只是慢慢躺下，背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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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看著他細瘦的背影，突然感覺很冷。他閉上眼，不想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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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知道，這段旅行太長，而他還不夠勇敢去問，為什麼活下來的會是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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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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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濕土的氣味濃重，火堆早已熄滅，林間只剩風聲與蟲鳴。強森迷迷糊糊睜眼，一開始還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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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他聽見那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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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沙——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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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什麼東西在地面上爬，節奏緩慢卻不斷，像濕黏的骨節拖曳著摩擦石頭與枯枝。每一下都像刻意壓低、潛行，卻壓不住生物本能的摩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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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然坐起，掃視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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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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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立刻抓起那把老舊手槍，沿著聲音的方向摸黑前行。林地深處微有月光，樹影斑駁，空氣裡飄著一種異樣的金屬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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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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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視線觸及地面——銀白色月光下，有一層東西在流動。不是水，也不是風，是某種東西的殼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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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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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具包覆著黑黃條紋鎧甲的身形低伏在地，動作極快，幾乎貼著土地爬行。它的身軀狹長，側邊伸出數十對蜈蚣般的鋒利節肢，交錯掠過地面與岩石，噠噠作響。那聲音便是從這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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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僵住，肌肉繃緊。他第一反應是退後，卻發現雙腳像是陷進了泥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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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東西的肩與腰部，甚至還延伸出幾根猶如觸鬚的肢體，無聲地在空氣中晃動、探尋、嗅聞。像是在尋找什麼活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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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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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陌生。那是一種深層的、超越理解範圍的異樣感。那不是他認識的世界裡該存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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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他看見那東西一震，節肢陡然收束，撲向一處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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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戮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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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戰鬥。是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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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節肢如刀，將成群變異螞蟻切斷於瞬間，汁液四濺。牠們尖鳴著，但無從反擊。強森只能站在那裡，看著那怪物翻騰、纏繞、撕咬，直到地上滿是碎裂的甲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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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他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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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具人類斷臂，橫躺在螞蟻屍堆旁，手指微張，指甲下還卡著濕泥與黑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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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的胃部瞬間翻湧。他往後退了一步，腳踩斷了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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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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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像觸發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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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物僵了一下，然後緩緩轉身。鎧甲一節節地崩解，節肢像融入地面般收束，身形也逐漸縮小。銀光照亮他的臉——是匹薩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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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過來，小小的腳印踩過血泥，臉色平靜，眼神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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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受傷……匹薩古偷偷抓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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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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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匹薩古就是匹薩古。」匹薩古歪過頭，像是不理解問題本身，緩緩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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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舉起槍，對準他腳邊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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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他媽在問你……你他媽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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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努力讓聲音維持穩定，卻聽見自己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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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愣住，看向那斷臂。沉默了幾秒，才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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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不是匹薩古殺的。是螞蟻……牠已經沒有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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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扣下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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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槍聲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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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彈嵌入濕土，匹薩古嚇得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他眼神沒有驚恐，更多是困惑，就像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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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的手還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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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身離開，像逃離一場夢魘，只想離開這片銀白色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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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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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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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回神，猛然意識到——他竟因思緒走神，讓螞蟻群逼得太近。他低罵一聲，立刻拔腿撤入更深的密林中，腳步踉蹌，腿上被荊棘劃出數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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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翻過一段濕滑的土坡，回頭一望，霧氣中，那密密麻麻的蟻群在林邊翻湧，如黑浪逼岸，卻遲遲沒有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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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有什麼……讓牠們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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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抬起頭。樹冠之上空無一物，但他卻感到某種東西正凝視著這片林地，一如井底傳出的氣息——靜止、深不可測、等待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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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知道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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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需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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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刻，耳中傳來一聲低吼，混雜著掙扎與衝撞聲。沙石翻滾、枝椏斷裂，還有皮肉與岩石磨擦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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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他聽得出來——是匹薩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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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立即躍過落枝與藤蔓，循聲而去。林地忽開，前方露出一塊矮丘地形，他終於看見了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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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正與一頭巨大的變異蜥蜴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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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怪物渾身覆滿灰白鱗甲，瞳孔縫細如針，軀體可如變色龍般隱入環境，動作迅捷而潛伏。一瞬還在泥地中藏身，下一瞬便躍出攻擊。匹薩古只能依靠那層尚未完全形成的鎧甲勉強抵擋，身形幾度被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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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蹲低身子，閉上雙眼，將耳力推至極限。風聲、葉聲、沙石滾落聲……還有——那鱗甲輕擦樹皮的破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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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瞄準，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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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彈劃破空氣，精準擊中蜥蜴的右肩邊鱗縫，迫使牠的潛行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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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攻擊牠，我掩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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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聞聲回頭，眼神中混雜著驚喜與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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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點頭，身形一震，猛然開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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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細瘦的身軀自胸口向下塌陷，骨骼扭動出詭異的弧度，四肢拉長至三倍，關節處柔軟得像失去了骨架。手指延展成鞭般纏繞狀，脊椎滑動如蛇脫皮。他下半身開始盤旋扭動，腳掌與膝關節完全融合，化為柔順如尾的拖曳節肢，貼著地面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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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像一條人形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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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無聲撲出，如液態般纏上蜥蜴的後肢，脊椎彎曲如索，手臂瞬間收縮——纏繞、勒緊。蜥蜴甩動身體、嘶鳴，卻無法將他甩脫。牠試圖回咬，但對手柔軟到極致，任何一爪下去，都像抓在流動的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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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讓呼吸慢下來，過濾掉風與葉聲，只專注於空氣中細微的擦動——那是鱗甲掠過樹皮的聲音。每一下都透露蜥蜴的潛行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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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秒後跳躍……方向是左側。」他低聲判斷，手中槍口悄然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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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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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果斷開槍，子彈擊中蜥蜴左後腿鱗甲縫隙。那怪物再度發出尖鳴，身形閃現，露出短短的一秒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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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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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化為一道扭曲黑影，自蜥蜴身後盤旋而上，四肢猛然收縮、纏住其脖頸。他整個身體如同鋼索般收緊，腰部幾乎拗成不可能的角度，頭部猛然探出，雙頷咬上蜥蜴頸部側邊鱗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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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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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清晰的骨裂聲在林間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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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蜥蜴頸椎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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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獸顫抖幾下，轟然倒地，塵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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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緩慢走近，握槍的手微微顫抖，汗已將襯衫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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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站在屍體旁，身形已緩緩縮回成人形，蛇鱗褪去，雙膝發抖。額上、臉上沾滿了血與泥，雙眼卻清澈透亮，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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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停下腳步，沉默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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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孩子……我那時有些失控了。」他低聲說。那不是釋懷，也不是信任，只是他忽然明白，這孩子不再是什麼理由或證明，更不是一把刀。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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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盯著強森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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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森的手停在半空，遲疑片刻，還是伸過去——輕輕覆在那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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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額頭的體溫透過指尖傳來，像火，也像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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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薩古閉上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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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方的林邊，那原本翻湧的蟻群仍停留在邊界。牠們沒有靠近，也沒有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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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過，林中靜得像一片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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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各自都還活著。他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片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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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神之手墜下之時〉06 我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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