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不管是真把那番話聽了進去,還是不想沒事找事,距離大考不到一百天,他沒再給沈辭找麻煩,而且有意避開。然而,有時世事就似那些被滾筒洗衣機吃掉的單邊襪子,在你已經放棄尋回,決定眼不見心不亂結案時,一窩蜂跑出來讓人徒增不快:每周二的朝會司儀是沈辭、段考紅榜前五有沈辭、去年科展得獎作品也是出自沈辭的小組之手,甚至當他在訓導處被教官念得一無是處時,幾步開外就是教務主任正在交辦沈辭事務,族繁不及備載。在相遇之前他從未放在心上的日常裡,沈辭陰魂不散。
更氣人的是,要是一個兩個也就算了,但凡他稍有好感的女同學——甚至是女老師——對沈辭總是讚不絕口,搞得就算他們實際上只認識一個學期,陳嘉延也覺得自己整個高中生活都脫離不了那傢伙的陰影。
拜託,有聽過他說話嗎?沒氣死算妳們幸運。每每聽見同樣為高三授課的科任老師說起沈辭的豐功偉業,要同學們共勉之時,陳嘉延看著聽得一愣一愣、面上不屑眼裡也有幾分崇拜或羨豔的蚊子等眾,就會不耐煩地戴上了耳機,趴上桌面假寐。
資深教師見怪不怪,年輕的心裡有氣也得嚥下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到底孩子在眼皮子底下睡覺,也要比旁若無人沖碗泡麵吃得呼呼作響影響授課,還是去校外的灰色場所胡天胡地、讓他們被董事會和家長連環轟管理不利要來得好⋯⋯再說了,他也不是班上唯一一個自我中心主義的學生。
他們班成績在全年級算中下游,稱不上放牛班,但怪咖要比尋常班級來得多,使得幾個聰明苗子也泯然眾人矣。不如總愛特立獨行、做事浮誇的陳嘉延一眾,少數人之所以特別,是渾身自帶一股生人勿近的孤狼氣質,例如景立陽。
和外考進高中部的沈辭不同,陳嘉延和景立陽上的是同一所私中不同校區的國中部,直升高中時,能力分班又「湊巧」被分進了同一班——儘管陳嘉延對校方的說辭嗤之以鼻,但同班的都是熟面孔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因此足足同窗了六年。見他們這些闖禍精屢屢鬧事,景立陽不加入也不打小報告,井水不犯河水,陳嘉延對此意見不大,只是早早見過這名寡言的同學參考書及隨堂考試用紙上一張張筆觸遒勁的圖畫,他本以為景立陽會選擇考外校的美術班,畢竟無需刻意打聽,他也能從時任班導與校長的「關切」裡,知曉對方家聲烜赫,甭提那本是少見的姓氏,港都的大家不過幾許,萬不會面臨一般小康家庭搞藝術,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的窘境。
顯見景家沒有養出溫室裡的花朵,雖沒鼓勵景立陽主動跟家底不算清白的他交好,卻也沒有排拒他的接觸。聽陳嘉延問起這事,景立陽只是淡淡摘下隨身聽的耳機,說家裡人希望他讀完高中有多點選擇,之後大學要學藝術還是別的隨他。但見他滿書頁塗鴉跟一上課就戴上耳機的行徑,想必家人對他有沒有拿到那張高中畢業證書都不是太在意。多年後,得知他其實因故晚了兩年上小學,陳嘉延方知,許多旁人看似縱容寵溺的行為背後,許是不為人知的心疼。
「哇,好好喔——」陳嘉延拉出長長的尾音,聽來像日劇裡總是在大驚小怪的女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好什麼」、「什麼好」,讓人感覺既三八又搞笑,討厭不起來。
見他自來熟地拿起耳機戴上,景立陽也沒阻止,體貼地按下了播放鍵。恰巧進入副歌的旋律琅琅上口,女歌手的聲線纏綿,音色質地帶點天生的嘶啞,那句「最怕寂寞子夜/我想到我們之間/遲遲無法入睡」[1]由高亢轉為低緩的音律曲線尤其迷人,但歌手的咬字及音樂性跟近期青春靚麗的偶像相去甚遠,陳嘉延總覺有點老,坦誠地說:「這好像我媽會聽的歌。你想聽大嘴巴[2]還是S.H.E的新專輯[3]嗎?我可以借你。」
「⋯⋯謝謝,不用了。這我表哥的⋯⋯」搖搖頭,景立陽收起線,斟酌著措辭,最後才道:「男朋友借我的,他有很多那個年代的唱片。」
「你表哥的、男朋友?」幾個詞分開來他都能理解,但組合起來的意思讓陳嘉延一頭霧水,隨後靈光一閃,見教室裡在玩鬧的其他人,顧及景家的隱私,壓低音量問:「我想起來了,你大表哥在搞基金會吧?他是gay?」
許是他的措辭太直白,景立陽面色不虞,看起來不想回答,可也能聽出他沒有惡意,沉默片刻,似是覺得沒必要隱瞞,又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但他有男朋友。那很重要嗎?」
「也沒有⋯⋯」坐在木桌椅的側邊,陳嘉延狀似在思考,話音節奏變慢,少了平時急急躁躁、雷厲風行的模樣。「我只是剛好想到,你之前說,同一輩的其他人年紀都跟你差很多,所以你其他表哥都有老婆小孩了吧?有人是別人的老婆,有人是別人的爸爸,可是你那個大表哥跟他男朋友,會不會這一輩子都只能被別人說是『誰誰誰的男朋友』?」
這話讓景立陽原本生硬的聲調也緩了下來,平淡地說:「不知道欸。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後,社會也好,法律也好,大家才會慢慢認可,家人、朋友,還有喜歡的人,跟性別沒有關係吧。」
「你好肉⋯⋯浪漫啊。」差點出言不遜,陳嘉延堪堪把那句「肉麻」吞回肚裡,可見景立陽眼神木然,他猜也是收效甚微,只能用上慣用的伎倆,露出大大的笑容,顧左右而言他:「真不愧是藝術家。」
但你真的不想聽聽S.H.E的新歌嗎?雖然很多人罵,不過我覺得rap滿厲害的。[4]揮別抒情的調調,他又試圖傳教,得來同窗一個大大的白眼跟拒絕。
那年學測時,印證了沈辭說的,開春股票震盪頻頻,考生們不敢大意,兩耳不聽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是自我說服也是激勵「考完就能安心過年了」,海島氣候的島國不興室內暖氣,一群年輕學子在門窗緊閉仍凍得讓人發僵的課室裡塗答案卡,終是度過了整整兩天的考試。
彼時,陳嘉延一心想著今年冬天哭爸冷,學校根本是打著寒假輔導的名義在殺人。他本想請假待在家,可東洋社會中黑白道都講究歲末年終,登門拜訪送禮的人流極多,打理帳本到頭痛的李蓮英見他游手好閒,心覺奇怪,問了早上還送孩子去上學的下屬後,便直接拿起一旁雞毛撢子抽他,連聲罵他「新正年頭假破病係欲衰規年諾(新年就裝病是一整年都要倒楣嗎)」、「真寒?恁祖媽係毋買衫予你穿諾(很冷?老娘是沒有買衣服給你穿嗎)」。
在前堂泡茶抽菸的大老粗們聽見聲響,連忙在關公像前排排站,讓出一條道,司機陳仔將手裡那口凍頂烏龍喝完,也識相地拎著鑰匙往外走。
不多時,激一个屎面[5]的陳嘉延就坐在了課桌前,羽絨外套都還沒脫下,手裡就被蚊子塞了一馬克杯剛沖好的熱可可,盯著上節課的板書像是要給牆壁直直盯出個洞。
惱人的不僅如此,被班導丟了幾張試卷敷衍自習的班上鬧哄哄的。不知道其他班哪個去學務處幫忙的夭壽囡仔用手機偷拍了要送交大考中心的大頭照,在即時通和無名小站私下傳播也罷,居然還有人印出來私下傳閱,他們班從不缺不嫌事大的笨蛋,自然也搞來了一份點評。證件照需「面貌清晰不得遮蓋眉毛」無疑是逼迫人類走向審美毀滅的終點,無數個學姊的妹妹頭被生生中分,你以為男生還好,但白熾燈加上不能露齒笑的規定完全是照妖鏡,鏡頭下的許多人似在忍耐酷刑結束,若不是笑僵了臉,就是死魚眼,可在芸芸眾生中,有一張被誇張地評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6]」,襯托其他人都是敗市[7]的病梅[8],更不巧的是,那張臉陳嘉延熟得很。
相片上的沈辭衣著簡單俐落,看來是穿著學校制服就去拍了,新眼鏡的稜角把他的臉修飾得更小,相館打的燈沒凸顯他慣常神態的冷,將他拍得白淨,不似影視明星的俊俏帶著鋒芒,自眼神散發的一股書卷氣,使他只比一般人標緻的骨相看來富有韻味,在那份匿名點評上,竟有個評論用歪斜的字體寫著他是「男版木婉清[9],冰清絕塵」,教陳嘉延直接把嘴裡一口巧克力噴了出來,驚得一旁還沒看完細節的小弟們趕忙抽走他手上那張「花名冊」,生怕濺上污漬後被班上的女生撻伐,要是以後少了靈通的八卦網路還得了,被氣惱地擦著桌子的陳嘉延吼「莫徛佇遮鎮地[10](不要站在那裡礙事)」,一窩人摸摸鼻子,又到旁邊蚊子的座位𤲍燒[11],當事人微弱的抗拒一如往常被無視。
陳嘉延當然沒有無聊到將這小插曲掛在心上,或者鬧到當事人面前,但那也再次驗證了,沈辭是長得不錯,成績也好,可要成為這種現象級的學院偶像,除了他活似總是不準的天氣預報的強烈存在感外,也歸功於同儕襯托。
未及春天,各所高校門口拉了一串串布條,紅底白字寫的無非是「賀!本校可達國立大學錄取人數OO人」之類的老生常談,七十級分以上的考生是鳳毛麟角,另用灑了金粉的紅紙壓了黑字,標明大名及分數,乍看似是榮譽,看在陳嘉延眼裡,更似待價而沽的貨件。
他覺得很沒意思。
在權勢與階層掛勾,階層又與資產掛勾的當代,醫生、律師、工程師、股票經紀人等所謂「錢途可期」的職業將對應的學科與考試分數形成並不直覺的正相關函數。你以為學業或家世的顯赫代表擁有更多選擇,其實不然,社會早將那些選擇擴充解釋為人生的幸福,建立出「你要好好讀書,才能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過好一生」的集體幻覺,故而沒有人會在這種「重大抉擇」中冒險,謹遵著社會認定的成功做出選擇——
就像沈辭,無非會披上白袍,踏上眾望所歸的那條康莊大道吧。
物理老師講課的聲音讓人昏昏欲睡,陳嘉延一手支著臉,一手在課本上將力矩化成數個叉,他為想起那張不歡迎自己、他也不歡迎對方的臉感到厭煩。
奇怪的是,他有什麼可煩的,又有什麼好煩的呢?
稱不上是作惡多端,但他確是惹禍精。過了成人覺得犯點小錯還算可愛的年紀,他的行為更似挑釁,是種亟欲招惹他人目光的白目態度,在某些小圈圈中或許得以成為意見領袖,不過在假道學與心靈雞湯為顯學的世代,看多了青春疼痛文學的人們只會指摘他是借異常的行徑來吸引他人目光,可他壓根兒不在乎所謂的世俗眼光,他也知道,李蓮英更期望他能像個普通人生活、好好過完一生,但他想跟制度、跟世人、跟這種結構性腐敗爭的是更純粹的東西,是一種可以選擇他想要的事物的自由。
更準確地說,是可以不選擇他不想要的事物的自由。
然而,若連沈辭這種天之驕子都無法摒除屏障,勢必走上那些穩固的、被預知的道路,那麼,他呢?
當然,陳嘉延也明白,多年來莘莘學子們搶破頭要擠進那些明星科系的窄門,謀得是跟他相近的東西,想要有話語權、選擇權及被選擇的更多可能性,教育與職業向來是最炙手可熱的手段,再不濟,婚姻也是歷久不衰的划算交易,就像跟前幫主結褵的李蓮英。
可惜的是,李蓮英得到的那些來之不易,她在其位盡其事,卻無法成為他的庇蔭,於情於理都是。他不是前堂主的孩子,他知道,她少數的心腹幹部亦然。
她有權時能護著他,卻不可能護他一生,因是她從未讓他介入黑幫這池子。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但在當今世道,金盆洗手後的路途乖舛得近乎不是個選擇;遑論,作為女身,視野所見的權勢中得以讓她傍身的,能力是其次,世人幾乎不會尊敬一個厲害的女人,但他們會對一個厲害的男人的妻子保有尊重,念及前幫主的遺腹子與舊情善待她,可若知陳嘉延跟幫派毫無關聯,生父還是一個因債務被逐出堂口的賭鬼,她個人聲名威望受損不說,他的人身安全更岌岌可危。
註好好的是,不同於生父敦厚還有點軟弱,陳嘉延生來性格有勇有謀,一眾資深的護法跟老大哥見他都覺有前堂主的風骨,在他年幼時屢屢讚他不愧是黑道太子爺,未來定是和父親一樣的查埔囝。因此,李蓮英從未捏造他的出身,只是將錯就錯,沒有正式否認過。
他們從未認真討論過東窗事發的那一天,不過陳嘉延隱隱感覺,她認為將他推離這片險地是唯一的方法,就如年少家道中落的她獨自北上,挾祖父手把手教的日語優勢,進入五木的夜生活闖蕩,遇見了改變一生的契機。
可世上有那麼多足以改變人的一生的契機嗎?他是個貪心的人,他想要不需要奢望這些老天垂涎的幸運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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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1] 萬芳《貼心》〈試著了解〉,一九九三年。
[2] 大嘴巴《Da Mouth大嘴巴同名專輯》,二〇〇七年。
[3] S.H.E《Play》,二〇〇七年。
[4] 此指S.H.E《Play》〈中國話〉,此曲推出當即便產生諸多爭議,被批評有諂媚中國大陸及造勢的嫌疑。
[5] 激屎面(kik-sái-bīn):表情嚴肅,略帶怒氣且沒有笑容。
[6] 引用自北宋周敦頤《愛蓮說》,原文釋義為蓮花從污泥裏生長出來,卻不沾染污濁;在清水裏洗滌過,但不顯得妖豔。
[7] 敗市(pāi-tshī):滯銷。貨品不易銷售,導致價格慘跌。
[8] 引用自清代龔自珍《病梅館記》,原文以梅花比喻天下人才,以上流社會文人畫士偏愛梅花的病態美,來影射封建統治者桎梏思想,摧殘人才。
[9] 出自金庸《天龍八部》的角色,氣質冷峻,外表秀麗非凡,只是過於蒼白,眼亮如點漆,身著一襲黑衣,並有匹愛馬「黑玫瑰」。
[10] 鎮地(tìn-tè):礙事、礙手礙腳占地方。
[11] 𤲍燒(kheh-sio/khueh-sio):和別人擠一擠,藉以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