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個滿月前的心願

夜風拂過雪白得近乎夢幻的花海。

花瓣飛落挾來淡雅的清香。

少女赤足輕點花間，舞步迴旋盈盈如蝶。

月光灑落於相同色彩的髮絲，彷彿為夜而生，綴上黑墨一般又無垢的深藍瞳孔，倒映一抹的，正是今晚的滿月。

這一夜也會一直跳下去的吧，這一支「祭舞」。

無窮無盡，只有月相伴的夜。

然而她眼角餘光卻瞥見白色花朵上赫然濺上了一片紅，鮮血似的鮮紅。

少女柳眉微皺，下意識停下舞步，略略近身，目光朝紅色花朵的方向探去——她差點驚叫出聲。

血花圍繞著一名倒臥花海中的少年綻放，不，應該說是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傷造就了那些有如地獄裡才盛開的花朵，少女俯下身小心端看，少年手中緊緊抓著一把染滿鮮血的劍，神色痛苦，咬著牙的表情，讓她有點不敢再上前。

為什麼，這裡會有人來？

「妳是『花守』，妳要守住這片花海中的心願。」

「上一任」是這麼說的。

「別離開這片花海，別讓任何人碰觸到這些花。」

他最後只留下這短短的一句話就離開了。

少女定定望著傷重的少年。

——他沒有「碰觸」到花朵……應該吧？

她回頭看了看不遠處自己居住的木屋，又看了看少年。

繼續放在這裡的話，他會讓花海都染紅的……

濃濃的草藥味滲入鼻腔。苦澀，清涼，帶一絲甘甜。

少年猛地驚醒。身體在少女的手要碰到他的那秒抽顫了一下。

「別動。」

少女的聲音清清冷冷，獨居若干年的歲月早讓她忘了何以溫和待人，她按住少年的手腕，冰冰涼涼的觸感覆上肌膚，藥本植物的味道撲鼻而來。

原來我……真的沒死。

少年閉上眼，昏厥前的情景宛如歷歷在目。

焰光四起的夜。

著火的宮殿。

對自己刀劍相向的「兄弟」，不，那些眼中只有王位的土匪。

鮮血灑了一路。

以及最後看見的，那片美得幾乎不真實的花海……

與獨舞花海中，如仙如幻的少女。

「……！」他掙扎著坐起身，伴隨而來幾聲劇烈乾咳，少年連忙伸手一捂，掌心盡是鮮血。

「你傷還沒好。」少女冷淡瞄了他一眼道。

「我………可是我得走了，不趕緊離開的話，姑娘會受我波及的。」

他硬是下了木床，朝少女一揖，「在下燁珩，謝過救命之恩。」

「……燁？等等。」少女突然抓住他的手。

好冰！燁珩一驚。

「你是這個國家的……」

她連這個都知道？他不禁一嘆。

「我是這國家……燁國的七皇子。」燁珩沾染血絲的唇邊揚起一抹落寞的笑，「也是最不得寵的那個。」

燁國皇帝年邁，早在多年前宮中就已籠罩於一片爭奪繼承權的腥風血雨中，而燁珩本應置身事外的。但如今，他被親兄長逐出宮廷，趕盡殺絕，落得這般淒慘的下場。

「我只是他們的棋子，不，連棋子都不如，只是個礙眼的東西。」

「……」

少女沉默一瞬。

「……七皇子，你的願望是什麼？」

「呃？」

少女銀白髮絲舞一般飄揚空中，明明四周並無風起。

「我可以幫你實現，你的願望。」

大陸上流傳著一則傳說。

燁國的群山之中有一片不會凋零的花海，那裡有一位「守花人」，可以實現來者的任何心願。

燁珩自然也是聽過這則傳說的。

「妳是………『守花人』？」

「我是曇月。」她彷彿在刻意迴避他的問題，淡淡道。

「那是……妳的名字？可是……」

「回答我，你有沒有什麼願望。」

「我……」

奪權嗎？不，他並不想再次到那片地獄。

復仇嗎？雖然他早已習慣了被當成笑話般的人生。

等一下。

「曇月姑娘，妳要無條件實現我的願望嗎？」

她點點頭，「不過，這是第一千個願望了。」

「實現了你的願望之後，我就要回歸花海了。」

「什………麼？」

「意思是，我會消失，與花海融為一體。」她的語氣彷彿口中之事與自己無關，「不過，這就是『花守』的宿命。」

燁珩凝視著曇月。

她靜靜站在滿月之下，銀白的髮絲隨夜風輕舞，宛若塵世之外的神祇。

——「我可以幫你實現願望。」

這句話輕描淡寫，卻帶著不可動搖的堅定。

他本應毫不猶豫地許下願望。這個世界上，若真的有能夠實現任何心願的存在，那麼對於如今的他而言，最合理的選擇，便是復仇。

奪回皇位，讓那些背叛自己的人血債血償。

但……為何他無法開口？

這個問題在他心中縈繞不散，而與此同時，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曇月身上。

她說——這是她能實現的最後一個願望。

她說——願望實現後，她將回歸花海，與這片大地融合。

那麼……她之前到底實現了多少願望？這一千個願望裡，究竟蘊藏著多少人的希望、多少人的悲喜？

「……曇月姑娘，」燁珩低聲問，「妳曾經，實現過什麼樣的願望？」

曇月微微一怔，然後輕輕地笑了。

「很多呢。」她輕柔地說，轉身走向花海，赤足踏入搖曳的白花間。

燁珩看著她輕盈的身影，月光將她襯得如霧如夢，彷彿隨時會隨風消散。

「有個少女希望自己的家人能活下來，我便讓那場戰火消散。」

「有個老者希望能再見到自己已故的妻子，我便讓他的夢裡開滿了相思花，夜夜與她共舞。」

「有個孩子渴望長大後成為英雄，我便讓他有了能改變命運的力量……」

她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彷彿這些故事都與自己無關。

「每個願望，都是某人的全部。」她停下腳步，靜靜望著花海深處，「而當一千個願望實現，我便會回到這片花海，歸於虛無。」

「所以，七皇子，」她轉頭，目光澄澈，「你的願望是什麼？」

燁珩想要回答，但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本應說出「奪回皇位」、「讓兄長償還一切」、「讓那些欺辱自己的人後悔」，但這些話在他唇邊打轉，卻怎麼也無法出口。

他不確定自己此刻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他不該在意她，對吧？

她是傳說中的「守花人」，她只是這片花海的一部分，她的存在本就是為了實現願望——對吧？

但……為什麼，想到她會消失，他的心就會莫名地揪緊？

他對她一無所知。

但他卻親眼見過她於月色下翩然起舞的身影，見過她眼底隱藏的淡淡孤寂，見過她在為他療傷時那雙微微顫抖的手指。

——她，真的甘願消失嗎？

燁珩沉默地望著她許久，終於緩緩開口：「曇月，我……」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風掠過花海。

有東西來了。

花海的邊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燁珩的神色一變，他猛地轉身，視線穿過搖曳的白花，落在遠方。

身穿黑色鎧甲的男子，手持長劍，一步步踏進這片寂靜之地。

那雙眼睛，閃爍著殺意與貪婪。

「找到你了，七皇子。」

他的語氣滿是譏諷，「沒想到你還真有命撐到現在，還躲在這種地方。」

燁珩的手微微顫抖，他知道來者何人——他的兄長，亦或是那兄長派來的殺手。

「別妄想再逃了，」男子緩緩舉劍，「這次，你無路可走。」

燁珩握緊拳，傷勢仍然未癒，他根本不可能是對手……

而就在此時，一抹銀色的身影，從他身旁掠過。

「曇月——？」

少女的身影輕盈如風，緩緩走向花海中央。

「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她的聲音輕柔，但卻帶著一種無法違抗的威嚴。

男子皺眉：「你是什麼人？」

「我？」曇月微微一笑，然後輕輕抬起手。

夜風在那一瞬間靜止了。

下一秒，花瓣隨風飛舞。

——她開始跳舞了。

她的足尖輕點大地，衣袂翻飛，宛若月光化形。

這不是尋常的舞步，而是「祭舞」。

花瓣繚繞，宛如有無形的力量在牽動天地的氣息。

男子的劍揚起，但下一瞬，他的動作僵住了。

——花海開始吞噬一切。

白色的花朵綻放，迅速爬滿了男子的身軀，他的劍無法劈開，甚至無法移動。

「這……這是什麼？」他睜大眼睛，聲音顫抖。

曇月沒有回答，只是輕輕轉身，裙擺如雲，輕舞如夢。

祭舞持續，男子的身影被無數的花朵包裹，最終，化作一縷淡淡的微光，消失在花海之中。

一切恢復了寂靜。

燁珩怔怔地望著這一幕，心跳快得難以言喻。

「曇月……」他低聲喚她。

她回過頭，笑了笑：「願望已經實現了呢。」

「我還沒許願。」燁珩低聲說。

曇月微微一怔：「但是……我已經保護了你，不是嗎？」

「這不是我的願望。」燁珩忽然往前一步，深深凝視著她，「我的願望……是妳留下來。」

曇月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震驚。

「可是……」

「妳說，妳能實現願望對吧？」燁珩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那麼，這次輪到妳了。」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無比認真：「曇月，許下妳自己的願望吧。」

曇月的嘴唇微微顫抖。

「妳的願望，真的只是『守花人』的使命嗎？」

她呆呆地望著他，夜風輕拂，帶動她銀白的髮絲。

一千個願望之前，她的願望……是什麼？

曇月靜靜地站在滿月之下，凝視著燁珩，心中湧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

——她的願望？

自記憶開始，她便是這片花海的守護者，永遠靜靜地等待著來訪者，替他們實現願望。她見過無數人的夢想、渴求、痛苦與遺憾，卻從未思考過自己是否也擁有「願望」。

「……我的願望……」她喃喃低語，聲音輕得像是夜裡的微風。

燁珩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他的眼神裡沒有強迫，沒有質疑，只有等待。

這讓曇月微微顫抖。

她的存在，真的可以許願嗎？

「在這一千個願望之前，妳的願望……是什麼？」燁珩輕聲問道。

這句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湖心，讓她的思緒泛起漣漪。

「在這片花海綻放之前，我曾經是什麼？」

千年前，她從這片花海中誕生。從那一刻起，她便是這裡的「守花人」，擁有讓願望成真的力量，也背負著在千個願望實現後回歸花海的宿命。

她從未懷疑過這個命運。

但此刻，她卻猶豫了。

如果這真的是她的宿命，為何她會感到……害怕？

「妳不想消失，對嗎？」燁珩的聲音低柔卻堅定，「所以妳才會一直避免去想這件事。」

「……」

「曇月，妳可以有自己的願望。」

曇月的瞳孔微微顫動。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指尖仍殘留著花瓣的氣息。

這千年來，她見證了太多人的故事，她帶來了希望，也見過絕望。但唯獨自己，從未真正去思考過「希望」與「絕望」的意義。

她以為自己只是花海的化身，只是這片大地的意志。

可是，若真是如此……

她現在為何會害怕「消失」？

她現在為何會覺得，這片花海太過寂寞？

她現在為何會對眼前的少年……如此在意？

她屏住呼吸，腦海中閃過千年來所有的畫面，最後，停留在這幾日與燁珩共處的時光。

她曾經以為，這不過是她生命長河中的一個小小瞬間，如同風拂過花海，轉瞬即逝。

但現在，她卻明白了——

這個瞬間，已經悄悄改變了她的心。

曇月緩緩閉上眼，然後輕輕吐出一句話——

「……我不想消失。」

她的聲音輕如微風，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燁珩怔住，隨即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

「那就許這個願吧。」

曇月睜開雙眼，夜色映照著她深藍色的瞳孔，閃爍著不確定的光芒。

「可是……」她喃喃，「這個願望……違反了『花守』的宿命……」

「妳剛才說過，」燁珩打斷她，「每個願望，都是某人的全部。」

曇月一怔。

「這一次，輪到妳了。」

她望著燁珩，對方的目光沒有絲毫動搖。

她突然想起，這千年來，她曾看過無數人追逐自己的願望，有人不惜一切，有人為之付出代價，而有人甚至為了別人的願望，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她曾經以為自己與他們不同，因為她只是個守護者，只是個實現願望的存在。

但此刻，她才明白，她與這些人並無不同。

她也會害怕死亡，她也會渴望活下去。

她也……有自己的願望。

「好。」她深吸一口氣，微微一笑，「那麼，我就實現這個願望吧。」

燁珩微微睜大眼。

曇月輕輕轉身，踏入花海。

「曇月——？」

她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雙手，夜風輕拂，她的銀白髮絲隨風飛舞，裙擺如月光流轉。

然後，她的腳步輕輕一點。

——她開始跳舞了。

這一次，「祭舞」不再是為了實現他人的願望，而是為了她自己。

花瓣隨風飛舞，整片花海開始發出微光，如同星辰般閃爍，映照著她輕盈的舞姿。

燁珩呆呆地望著這一幕。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她跳舞，卻覺得這一次的舞姿，與之前完全不同。

這不是某個古老儀式的傳承，這不是命運的軌跡。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的舞步在花間旋轉，白色的花瓣開始逐漸轉變為淡淡的銀色，像是將夜色吞噬。

她微微閉上眼，感受著風，感受著花海，感受著月光，也感受著自己的存在。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聽見這片花海的回應。

她聽見……自己活著的證明。

這場祭舞，彷彿跳了千年。

而在最後一步落地之時，所有的光芒驟然凝聚，一瞬間，天地彷彿靜止了。

花瓣飄落。

少女緩緩睜開雙眼。

她還在這裡。

花海仍然綻放，夜風仍在吹拂，滿月依舊掛在天際。

她，沒有消失。

她做到了。

她違抗了命運，為了自己的願望而舞動。

燁珩望著她，心中湧上一陣難以言喻的激動。

「……妳成功了。」他低聲說。

曇月輕輕一笑，夜色映照在她的瞳孔裡，那雙眸子裡，終於不再是寂寞與孤獨，而是名為「希望」的光芒。

「嗯，」她輕輕點頭，「願望已經實現了。」

夜風拂過，銀白色的花海，在滿月下靜靜搖曳。

花瓣間翻飛著，第一千個滿月的心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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