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場之下 - 說話禮貌點

雷恩今日安排在模擬倉訓練，為正式實習做準備。

在模擬倉，每一場模擬都如實地模擬實戰節奏，精密至語速、反應時間、甚至錯誤發生的機率。

這次主要考核如何操控對手的感官，對手沒有真實意志，不需要心理戰。

這場訓練，是雷恩每月一次的常規協同模擬。配對名單如期送至他的終端設備上。他掃了一眼最下方的名字，眉頭微皺——不是驚訝，而是淡淡的厭煩。

愛麗絲。

他們是固定搭檔，至今已有一年。在企業系統裡，他們被判定為「最高協調率組合」，但對雷恩而言，這段配對從來都不是他的選擇。只是制度強加的一種最優解罷了。

雷恩步入模擬倉，背脊筆直，肩線俐落。制服無一絲褶皺，黑髮在倉內光源下泛出微藍光澤，宛如一段尚未啟動的靜態指令。

愛麗絲隨後現身，動作準確如時計跳秒。她身著與他同款制服，剪裁服貼，襯出細長的身形與無瑕比例。銀白色的長髮柔順垂落，在肩膀輕輕晃動，像被完美編排的光影遊戲。她的臉上掛著一抹不變的笑容，柔和、標準、無破綻——那笑容像是安裝好的人形模組預設反應，美得機械，冷得乾淨。

她來自赫維亞家族，這是一個以『語者馴化理論』聞名的貴族系統家族。

赫維亞家族長期與教育企業 Aselion Systems 合作，專責設計語者行為訓練模組與邏輯反應教本。

家族成員多數進入國家級語責教研部門，從教、指導、修正語者行為結構，是體制中最穩定、最安全的「調律血統」。

這家企業掌管全國語者的訓練模組、認知評估與行為優化，是制度維穩的關鍵機構之一。

愛麗絲自幼接受最完整的培訓，不為衝突而存在，而是為了消除誤差。她懂得什麼話該說、什麼表情該露，何時該後退一步、何時該低頭示弱。

而雷恩，從未信任過她。

他們之間的對話永遠精準，沒有多餘的情緒，也沒有真正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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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模擬，是為實習考核進行的戰術驗證。場景為虛擬化城市廢墟，內含三個控制節點。

敵對模組則模擬由企業廢棄計畫中的實驗對象所組成——其中包括神經重構失敗的賽博改造人，以及曾經叛逃的訓練語者。

他們具備非理性反應與自我指令生成能力，戰術動作極不規則，像是殘存的意志與機械程序在彼此撕扯中尋求出口。

模組以小隊行動為主，節奏迅速，配合精準，擅長多點突擊與快速包圍。

—

任務目標：於限時內清除所有控制節點，並保持雙人隊伍完整。任何一方脫隊、失誤或語句錯斷，都會導致全盤失分。

「你主攻，我配合。」愛麗絲這樣說。

雷恩只是微微點頭，他的視線根本不看她的臉。

「我會控制開場節奏。」他的語調乾淨利落，沒有商量餘地。

「明白。」她的回答不帶情緒，如同預設條件下的正確輸出。

他們熟悉這樣的對話格式——既不是互動，也不是合作。只是重播一套早已反覆練習的程式碼。

系統提示響起，模擬倒數開始。

畫面亮起，光線轉換，眼前是一片瓦礫錯落、建築傾頹的城市街區。模擬風沙低鳴，牆體斑駁，像是一場戰爭剛結束，卻還未清理乾淨的戰地。

第一波敵人即將抵達。

雷恩低下頭，視線冷靜，沒有多說一句話。

他往前踏出一步，戰鬥，開始。

遠處的轉角先出現一道微弱的閃光，緊接著是兩道高速奔襲的人形輪廓。

他們的步伐幾乎沒有發出聲響，動作精準如同同步的程式，但偶爾閃現的抽搐與不規則步幅，暴露了他們身上的改造殘缺。

雷恩並不急著發語。他站在街心，一動不動，等敵方踏進他預計的第一條語意軌跡。

敵方速度加快，兩名改造人幾乎同時衝刺，左側個體從腰間抽出武器模擬片，右側則發出一道低頻衝擊波，準備打亂雷恩的步調。

「半規管，重心錯置。」

雷恩輕聲發語，聲音短而銳利，像一把小刀，毫無預警地在空間中劃出一條裂痕。

那一聲，像是空氣聽見了什麼不該聽見的字。原本正在加速的敵人，在靠近他五米處忽然同步失衡。左邊個體踉蹌地跌向牆邊，右邊則原地失控地旋轉，像是被語句撕開重心。

他再不給他們調整的機會。

「群語隔離。」

短促四字落下，周圍空氣像是被某種無形力場分開，原本打算重組攻擊陣形的兩名對手，在那語句落下的一瞬間，連結信號斷裂，倒地不起。

雷恩一語未多，只留下場中一絲震盪。

他緩步上前，在倒地的敵人間停下。他的目光沒帶殺意，卻冷得像不知何時就決定好的審判。

「抹除。」

他輕聲唸出，語氣近乎平穩，像說出一條計算結果。

兩具躺倒的身體突然一陣抽搐，隨即靜止。像是某條連接他們殘存運算迴路的語線被徹底切斷，從程式裡被劃掉了他們的名字。

愛麗絲從他身後走來，步伐穩定，眼神專注。

「我負責守右翼。」她說，聲音仍然溫和，彷彿剛剛那兩人不是被他們語句擊潰，而是平靜地結束了日常對話。

—

第二波敵人正快速逼近。

雷恩遠去的身影消失在一條滿是碎石的街角，而愛麗絲仍站在原地，右手微抬，彷彿整個空氣都是她的延伸。

敵人湧現。

六名高速移動的目標從三個方向包夾而來，兩側帶有變速裝甲，中央個體背負干擾發射器，明顯企圖製造語域扭曲以混亂節奏。

愛麗絲睫毛輕顫，雙唇開合無聲地預演了一次結構。

「目標行動週期調整為 -0.5 秒，鎖定區域半徑十五米。」

這不是攻擊，而是一道計算過的節奏放置。語音一出，地面聲響隨即減速，敵人的步伐同步錯位，如同被一種看不見的節奏繫住，每一秒都比他們預期的慢了半拍。

她緩步移動，動作不急不緩。

「目標視覺模組切換，投射迴圈街道影像，定位錯位為街區代碼 14-Beta。」

廢墟牆面忽然浮現淡金色波紋，像是一層半透明的記憶層向外擴張，把前方三名敵人包圍進一段迴圈視覺中。他們衝刺的方向突然混淆，不斷重複一條街道的拐角，像被語句鎖在了某個錯位的『現場』裡。

剩下三人即將突入近身。

她左手抬起，掌心向外。

「自身錯誤動作回放，套用至前方三名單位。」

語句如同低語，帶著不容違抗的溫度。一名改造體前衝途中忽然跪地，像是大腦接收到了另一組演算指令，開始自我防禦。第二名則撞入牆面，失控旋轉。第三名猶豫片刻，步伐遲疑，眼神竟出現模糊的焦距調整。

這些都是曾經被教育模組記錄過的動作錯誤。

這些錯誤，來自愛麗絲自身訓練所觀察與吸收的記錄片段——她不只是一般的語者，她如同一段段記憶的排列器。

她看向遠方雷恩消失的方向，語速放慢。

「他們還沒完成模擬。」

語尾未落，最後一名敵人已被其同伴的誤導攻擊擊倒。

愛麗絲站在風中，銀髮輕揚，表情如舊——完美無缺，無一絲波動。

她收回雙手。

「區域清理完畢。」

語尾未落，最後一名敵人已被其同伴的誤導攻擊擊倒。3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9NPZpj6mB

——但模擬還沒結束。

地面忽然發出低沉的震動，一道幾乎不可見的能量波從地底竄升，一具更龐大的目標從後方樓層間現身。

這個單位是他們這次訓練的最後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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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反應極快，立刻轉換方位，拉出與雷恩的協防距離。

雷恩只是眯了眯眼。

「中樞構造未分離，殘體並非主體。」他語速低平，卻明確指出致命點。

愛麗絲立刻跟上：「擾動組件破壞後可引出本體核心。」

兩人同時行動。

雷恩語音短促：「焦點擊破，向心式壓制。」

語音落下瞬間，敵人前方的空氣爆閃成一圈微光，像是被某種聲波導引的力場猛然收束，集中點位在其胸腔核心。

衝擊力如槍彈貫穿，敵人的機體劇震，部分裝甲瞬間脫落，核心部件暴露。

愛麗絲則拉高語速：「重疊參數，三點擴散，繞行左弧。」

三個金色光點迅速在地面標定，敵人踏入其中的瞬間動作錯亂，兩手鎖死、步伐重組錯誤。

但這一型號並未立即崩潰，而是爆發出一段類似反語輸出的咆哮聲波，將地面震出裂痕，逼得兩人分散。

雷恩低聲下達指令：「重力曲線調整，位移向量擴張。」

語音落下的瞬間，腳下浮現一層高頻震動的光網，模擬神經動作前置運算同步完成。

接著，他的雙腿彷彿接入了局部重力推進裝置，身體瞬間輕盈地偏移。

他低伏、轉身，步伐無聲，宛如被演算軌跡預先拖動，劃出一道極限效率的側閃路徑，避開聲波破口。

他語音轉為穩定指令：「防護擴散結構」

愛麗絲則貼牆飛掠而出，在她掠過時，空氣產生細微的重構光紋，如刀刃劃過般切開對手的前肢連結點。

敵人劇震，內部傳出高頻干擾。

雷恩蹲身一閃，抓住破口：「執行否定敘句——終止。」

這句話，如最後一擊般落下。

巨型目標頓時癱瘓，全身的光線結構像是斷電般熄滅。

模擬空間靜止。

兩人站在敵人倒下的陰影中，彼此沒有對視，卻像經過千次演練後自然地站成對角。

愛麗絲輕聲開口：「剛才的尾句，比之前更簡練。」

雷恩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因為不想重複。」

模擬結束提示響起，數據開始冷卻。

光線一層層退場，廢墟景象如紙面剝落，兩人站在純白平台中央——只剩彼此的氣息，與語言留下的餘震。

短暫的沉默後，愛麗絲的聲音輕輕落下，像是系統餘音未散：「你是不是討厭我？」

這句話沒有情緒起伏，卻像一柄遲到的針，緩慢而無聲地刺進雷恩的聽覺。

她的背挺得很直，站姿幾乎與模擬初始時無異，連目光都沒偏移，只是靜靜地盯著平台邊界的某個不存在的焦點，像是在對著空氣詢問。

雷恩站在不遠處，目光落在她的髮尖，那一束銀白色在人工燈光下顯得過分乾淨，像經過數位合成的線條，漂亮得不近人情。

他沒有馬上回答。他的下頜繃緊，喉頭微動，眼神微微低斂，像在壓住一個本該湧出的詞。

「你是個很好的搭檔。」他終於說，語氣平穩到幾乎冰冷。

愛麗絲沒有回應，彷彿已經預料到他會繞開問題。

她又問：「我讓你不舒服，是嗎？」

雷恩的指尖輕微顫動了一下。他不喜歡這種問題，帶著明確假設，像是要把答案預設在嘴邊，只等他點頭承認。

「我們完成了任務。」他只說這句，便轉過身，背對光牆，像是要提前退出這場對話。

愛麗絲站在原地，沒有再說話。但她的眼神微微偏了幾度，像是終於不再維持那完美的中心線。

她輕聲說：「那我知道了。」

這次，她的語調第一次出現一絲不在指令模組中的遲疑。

平台緩緩下降，模擬正式結束。

—

訓練結束後，雷恩返回訓練區後方的休息室。3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VwgWgf0Lk

空間設計簡約，牆面為半透明的淺銀材質，將語場模擬的殘餘音場排出，讓人能在片刻之中調整狀態。雷恩走進那道自動滑門，沒有發出一聲，坐下時動作也極輕，像是從未存在過。

他打算靜坐幾分鐘，重新構建語控迴路。

這時，艾瑞克・赫維亞走了進來。

那是個身形高瘦、面容清冷的學生，銀框眼鏡下的眼神一貫帶著觀察者的疏離。他身上有一種經過校準的優雅，像是一封從不出錯的指令格式。赫維亞家族出身的人很少不是菁英，而艾瑞克更是其中的異數──他同時在模組心理學與語控調度兩門課程中保持最高績效，並獲准參與教師級實驗性模組協調。

對雷恩而言，他的出現不稀奇。讓他真正在意的，是那雙眼裡藏著的情緒——那不是職責上的冷靜，而是一種壓抑的關注。艾瑞克喜歡愛麗絲，這點雷恩很早就知道。

但他從未說出口。

雷恩沒有轉頭，只是微微偏了偏視線。

艾瑞克在他對面坐下，動作毫無壓迫感：「我最近接到協調任務，對象是愛麗絲。我們家的人，輪流協助調整模組邏輯和語態穩定性。你應該也知道，她的情感回路……還不是很穩。」

雷恩盯著他，沒說話。

「我不會動她的核心架構。」艾瑞克語速穩定，「但一些非關鍵的錯誤輸出必須被修正。你不希望她哪天對你說出不該說的話吧？那種情況，對誰都不好看。」

他語氣輕巧，卻像是在觸碰一道透明的警戒線。

「我來不是為了挑釁。是提醒你，很多東西……不是你能一個人守住的。」

雷恩終於開口，聲音很低：「你以為你在保護她？」

艾瑞克嘴角浮出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笑意，那不是溫和，而是帶著一點勝利者的諷刺：「我在保護架構，順便保護你。你不想再看著她崩潰一次吧？畢竟，上一次你也沒做得多好。」

雷恩的臉色沒有變化。他退後一步，像是認可了對方的說法，甚至微微側身，讓出他與愛麗絲之間的那條空隙。

艾瑞克一愣，但很快站起身，朝愛麗絲走去。他舉起手中那枚亮藍色的調控晶片，語氣依然平和：「這不會花太久，只是微調輸出邏輯。」

就在晶片即將貼近愛麗絲的肩口時——

「她是我的合作夥伴。」雷恩的聲音毫無預警地劃破空氣。

他沒給艾瑞克任何反應的時間，只加了一句話，看似禮貌，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無情，像是一張經過修飾的死亡通知書——

「說話禮貌點。」

那一瞬間，空氣像是凝結了一拍。

艾瑞克全身僵住，嘴唇微微張開，卻只能說出一連串公式化的詞句：「雷恩・奧斯特先生，您好。請問您有任何需要協助的模組調整要求嗎？」

他的聲音平穩，語調完美，但每一個字都像是經由自動回應器撿選後輸出，不帶任何個人情緒。意識仍在，他的眼神帶著驚恐與掙扎，但他的語言及身體都已被鎖進了一種最安全也最空洞的格式中。

有學生們經過，沉默地看著這一幕。有人皺眉，有人退後，有人低頭假裝未見。沒有人敢靠近。雷恩站在原地，沒有做出任何多餘的表情，他只是靜靜看著艾瑞克，像是在觀察一件被正確分類的廢物。

他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變得極慢。這是他調整情緒的方式，控制語速、調平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發語的瞬間，腦中第一個念頭是：殺了他。

不是氣憤，不是報復，是一種純粹的直覺：這個人，不能活在愛麗絲周圍。

接著他心跳緩了下來——他的心緒一穩，眼神逐漸冷卻。

從兩週前得知艾瑞克將被派來這一區開始，他就著手安排所有能逼對方越線的機會。他查閱了所有可以查到的調控紀錄，並在昨天故意在調度表中留下缺口，讓艾瑞克在這一個月內只有今天能夠申請進入這個訓練區。

甚至連今天的組合訓練計劃，也是在他用內部通訊提出『機能適配測試建議』後才被核准。

這不是衝動，是設計。3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ww7rJQ32u

他不打算當場摧毀艾瑞克——那太浪費。他要讓他成為一個語場中的空殼，像是站在明亮展示架上的錯誤示範：告訴學院的所有人，這是你會變成的樣子，只要你動了我不想讓你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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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站在場邊，臉上的表情未變。她銀白的長髮在冷氣流中輕輕飄動，眼神仍舊是一貫的空靜，但此刻那雙眼瞳裡多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遲疑與……不解。

她的視線緊盯著雷恩。她知道他不喜歡她，這點從來不需要語句來證實。但即便如此，雷恩卻在這種時候，選擇了阻止別人動她。

不是她的模組，不是她的語序。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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