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然步入晚秋。風從半開的窗縫鑽入,捲起幾片窗邊積著的落葉,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懶散的弧線。
這間可容納十人的討論室因只有四人而顯得寬敞。桌面擺著疊起來的資料、記著筆記的平板與空了半杯的紙杯咖啡,椅背上隨意搭著外套。沙發上的背包歪著倚著扶手,一切都顯得自然而不拘。
四人小組剛完成這週的報告討論,氣氛如常,談不上熱絡但也沒有刻意壓抑。沒有人特別多話,也沒有人顯得沉默寡言。李央在桌邊翻著剛印出的草稿,諾亞靠在椅背上,手指轉著原子筆不發一語。林坐在沙發一角,一手滑著手機一手撐著下巴,神情冷靜專注。凱恩則坐在對角,眼神隨意地在其他三人之間來回游移。
這樣的平靜,不是刻意維持的,也不是多麼親密的氣氛,而是一種經過一段時間相處後自然形成的默契。知道彼此不需要用多餘的話填補空白,也知道該說什麼、什麼時候不該說。
空氣裡有陽光落下的暖度,也有季節更迭時微不可察的清冷,就像此刻的他們,各自靜靜地停留在這段短暫卻穩定的日常裡。
凱恩手中的票根在指尖被翻來轉去,紙面上鋸齒狀的邊緣微微翹起,像是被反覆摩擦過的痕跡。他盯著那幾張票看了幾秒,眼神游移了一下,最後像是做了什麼小決定似地緩緩開口:「我訂了四張票。」他語氣很輕快,手指也隨之晃了晃票根,紙張在空氣中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週末,一起去看電影吧,就當是⋯⋯那天的和解聚。」話說得很自然,像是平常的聚餐邀約,沒有刻意強調,也沒有附帶什麼解釋。但房間裡的氣氛卻在他話落之後出現了極短暫的靜止。
凱恩所謂的和解,指的就是那天在速食店裡的不歡而散。他那些看似無心的話,最終還是把整個氣氛推進了死角,讓諾亞起身離席,李央慌忙追出去,而律樹——沒有立刻離席,卻也沒有留下任何餘地。
此刻沙發角落,律樹依舊低頭看著手機,手指劃動得穩定而克制,彷彿凱恩的話從未存在過一樣。
「你自己去吧。」他的語氣淡得幾乎沒有溫度,比手機螢幕反射出的光還要冷淡幾分,甚至連看都沒抬頭看他一眼。
凱恩卻像早就預料到這反應,臉上仍掛著他一貫的笑,沒顯出半點尷尬或惱怒。
「別這樣嘛,就當是小組的懇親會?」他語氣平和,仍帶著那份一貫的從容,「順便放鬆一下,大家最近不是都挺累的嗎?」
律樹沒有回應,也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他將手機收起、站起身,毫不拖泥帶水地將資料夾抱在胸前,書本沒來得及收拾,只是直接夾在腋下,像是不願多浪費一秒鐘待在這個空間裡。
「沒有要討論的事的話,我走了。」話說得乾淨俐落,語氣和步伐一樣毫不拖泥帶水。門在他身後輕輕帶上,卻像是在空氣中拉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線,把他與這間屋子裡剩下的三人隔開。
凱恩盯著那扇門看了幾秒,眼底閃過一瞬短促的悶意,但很快便被壓下。他歪了歪頭,像是隨手把那點難堪甩到腦後,嘴角彎起一個半開玩笑的弧度。
雖然早預料到對方會拒絕,但看著對方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還是難免有點失落。他呼了口氣,拍了拍手中票根上的折痕,然後轉頭看向諾亞和李央,語氣恢復他一貫的輕鬆和自信。
「你們總不會也拒絕我吧?」
凱恩半是輕鬆地開口,手上那幾張票根隨意地搖了搖,像是在催促也像在邀請。他眼角帶著笑,語氣不輕不重,完全不像剛剛被拒絕的人。
諾亞沒立刻回應。他看著凱恩手中的票根,視線在那張紙與凱恩的臉之間停了一秒,然後走了過去。下一秒,他直接伸手抽走了其中兩張,動作俐落得幾乎像是早有打算。
「我去,」他淡淡地說,聲音沒什麼情緒波動,「但我和李央兩個人去。」
凱恩一愣,票被抽走的感覺還留在指縫間,這才反應過來:「欸?那我咧?」
「咦?」李央也明顯沒跟上諾亞的節奏,驚訝地轉頭看他。
諾亞卻沒再解釋什麼,只抬腳朝門口走去,背影一如既往地沉穩,留下簡短的話語:「賠罪結束,散會。」
「喂喂——」凱恩還站在原地,手上那兩張票還維持著原本要遞出去的姿勢,彷彿下一秒就會有人接過去。
可現在,接走票的人早已和李央一同離開,留下他站在原地,像是被全世界遺忘的小孩。臉上的表情寫滿了問號與無辜,但那表情維持不久,他很快自個兒笑了出來。
「居然來這招啊。」凱恩把手上的票收回口袋,語氣裡聽不出怨意。原本就沒指望律樹會答應,諾亞的舉動雖讓他意外,但其實也不難理解。
他歪了歪頭,把背包拉好,像是甩開那些暫時的空蕩與多餘的情緒,瀟灑地轉身走出討論室。
離開討論室的那一瞬間,走廊上的光線顯得刺眼。凱恩眯了眯眼,沒立刻離開,只是慢慢地把手機從口袋掏出來,低頭滑了一下行事曆,確認下堂課在哪間教室。
他將票根收回口袋,沒多想地往樓梯口方向走去。就在轉角處,他與人撞個正著。
「哎、對不起!」是個女生的聲音,略帶慌亂,手中夾著一疊資料夾,因為撞擊散落了一地。
凱恩下意識彎腰幫她撿東西,低頭時看到那人戴著眼鏡,瀏海亂成一團,穿著深色針織外套,氣質像極了那種會在圖書館坐上一整天的類型。
他才撿了一份資料,對方卻突然倒抽了一口氣。
「賽、賽斯學長⋯⋯?」
凱恩一愣:「嗯?你認識我?」
女生眼睛睜得大大的,手忙腳亂地摘下眼鏡撥開瀏海,露出一張凱恩說不上熟悉卻又似曾相識的臉。
「是我啦!前幾天在夜店⋯⋯謝謝你救我了!」
凱恩一時之間沒對上號。他皺了皺眉,仔細一看,才意識到——這人正是那晚在夜店後巷,他出手相救的那個Omega。
那晚的光線昏暗,加上對方神智不清,凱恩雖記得那女孩的長相有些像律樹,但模糊得不夠真實,幾天下來,印象也早已淡了。事後一切交由奧拉夫處理,他甚至沒問過對方名字,更沒料到會在校園裡重遇。
他挑了下眉,眼中閃過一絲短暫的訝異。「原來妳是這裡的學生啊。」
「嗯!」學妹用力點頭,語氣裡是難掩的感激,「我後來醒來是在診所,聽說是你叫人送我去的,真的非常感謝你!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她話沒說完,但那份後怕與感激早已溢於言表。
「只是碰巧看到而已,別太放在心上。」凱恩笑了笑,擺擺手語氣輕描淡寫。
「可是我一醒來就問了醫生是誰幫我送來的,他說是賽斯家的少爺。」學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後來查了一下⋯⋯才發現你是我們學校很有名的人。以前有在講座上看過你一次,還有那個⋯⋯電視新聞也有看到過。」
她語氣裡沒有過多的崇拜或興奮,反倒是一種安靜的誠意。
「我還是想請你吃個飯!」她突然堅定起來,語氣卻又在尾音放輕了些,「不過我沒有什麼錢,最多只能請你吃學生餐廳⋯⋯可以嗎?」
凱恩原本是想推辭,他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需要被請客的事,那晚出手只是順手,或者說,是做了自己能接受的選擇,談不上什麼恩情。
且當他在白天、在這明亮又熟悉的校園裡重新看清眼前的學妹後才發現,那晚記憶中的「像律樹的臉」其實只是自己的一場錯覺。
她其實不像。
眉眼細看之下,與律樹幾乎沒有相似之處。
那晚多半是燈光太暗,也可能是自己心裡那點說不出口的情緒作祟,才會在混亂中把她的輪廓錯認成另一個人。畢竟她身上那種溫和坦率的氣質,與律樹一貫的冷靜疏離截然不同,像是完全不同方向的兩條線。
不過,有一點倒是沒變。
這位學妹的氣質,的確和他以往遇到的Omega不太一樣,不帶刻意的柔弱,也不主動示好。她說話時語氣平和、眼神坦率,像杯沒加糖的白開水,沒有什麼刺激的味道卻讓人不知不覺想再多看一眼。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沒本能地想後退。
「嗯⋯⋯學校餐廳就好吧。」他笑了笑,收下了對方的邀請。
語氣不輕不重,卻比他自己預期的還要自然。
學妹眼睛一亮,像是被什麼突如其來的好消息點燃了似的,立刻點頭:「那就說好了喔。」
她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指尖熟練地滑開螢幕,迅速點進聯絡人介面:「那我們交換個聯絡方式吧?這樣約起來比較方便。」
「我叫妮娜·雅各布。」
「凱恩·賽斯。」
即使知道對方早就聽過這名字,凱恩仍舊禮貌地點了點頭,自我介紹得不疾不徐,語氣溫和得體。
他剛要伸手去掏手機,指尖卻先碰到那兩張剩下的電影票。這原本是他想和其他三人一起看的。
凱恩沉吟了半秒,視線落在手上的票根,又抬頭看了看站在眼前的學妹。
「對了,」他語氣自然,像是才剛想到似的開口「這週末要不要一起看場電影?」沒有刻意邀請的隆重感,也沒有多餘的情緒起伏,就像是閒聊時順勢拋出的一個提議,平靜而輕描淡寫。
妮娜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開這個口。但那愣神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她的嘴角很快揚起來,眼裡也多了幾分意外的愉悅:「好啊,反正週末我也沒事!」
凱恩點點頭,將其中一張票遞過去,動作輕緩,像是在遞出什麼不值錢卻還是希望被珍惜的東西。
「那約好了,到時見。」
妮娜小心翼翼地接過票,像是捧著某種意義尚未明朗的預告卡。她將它收進口袋,動作帶著一點悄悄的珍重,臉上浮出靦腆的笑意:「到時見,學長。」
他們沒再多說什麼。話語停在那句輕描淡寫的約定,像被壓在信封裡的便條紙,留著餘韻卻不急著展開。
轉身的瞬間,兩人朝著不同的方向離開。午後陽光斜照在石階上,餘暉灑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在地上短暫交錯,又很快各自分開,像兩條輕輕擦過的平行線。
***
律樹離開討論室後,並未立刻離開大樓。他順著熟悉的走廊往樓梯間方向走,打算繞去頂樓透透氣,卻在轉角處與兩道熟悉的身影迎面相遇。
諾亞和李央正站在教學樓轉角,像剛結束什麼對話的模樣。李央一邊講話一邊笑著晃著身體,而諾亞則抱著雙臂,站得懶散卻不失存在感。
「啊,是林。」李央最先注意到他,招了招手。
諾亞的表情則一如既往地平靜。他看了律樹一眼,像是隨口提起什麼似地說:「我們週末要去看電影。」
他頓了一下,語氣刻意不快不慢地加上一句:「兩個人。」
語氣裡有種說不清的意思,像是隨口補充,又像是在暗示什麼。
律樹聽出來了。
這種挑釁太淺,淺得讓人發笑。
他轉頭看了諾亞一眼,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
——這是在示威?還是防備?怕他這個Omega,會和Alpha搶另一個Omega嗎?
諾亞還不知道李央真正的第二性別。
這場莫名其妙的防備,就像在空氣中揮出一拳,力道十足卻連對手是誰都搞錯了。看在律樹眼裡,除了無謂也有點好笑。
他從沒把李央當作戀愛對象。相較於這些隱晦的較勁與誤會,他倒更想知道,如果諾亞哪天知道了李央是Omega,臉上又會是什麼表情。
「是嗎?」律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沒有多說。
倒是李央忽然出聲:「林⋯⋯你不要太討厭凱啦。」語氣裡帶著些勸說,也夾著一絲無奈。律樹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很不喜歡凱那種輕浮的態度啦⋯⋯但他人真的不壞。他其實知道諾亞早就沒生氣了,那些票也不是為了補償什麼,而是想讓大家感情好一點⋯⋯他是真的想讓我們四個好好相處。」李央的語氣帶著一點無奈,像是在替一個總是惹人煩卻又不壞到底的人辯護。
律樹沒出聲,手插在口袋裡,腳步卻悄然停了下來。他沒有露出任何反應,只是靜靜站著,讓那句話沉在風裡。
李央又補了一句:「就算你不想跟他一起去,也可以自己去看啊。凱恩他⋯⋯唉,他那張嘴真的是⋯⋯但這次真的有在努力啦。」
律樹低低地呼了一口氣,像是有什麼在心底輕輕劃過,又很快被壓了下去。
他腦中忽然浮現那天速食店結束後,凱恩莫名其妙打來的電話。他記得那句突兀到像酒後胡言的低聲呢喃:「我想聽一下你的聲音。」
還有那通被他果斷掛掉的通話音——
以及這幾天來,凱恩那副一邊讓人厭煩、一邊又總想靠近的模樣。那些不請自來的玩笑、不痛不癢的話題,還有三不五時出現在桌上的零食,都是他以前說過喜歡的味道。
凱恩不像是會記住這種細節的人,大多數時候都憑著直覺做事。偏偏這種「我還記得你過去是什麼樣的人」的舉動,比任何輕浮的玩笑都來得刺人。
因為那是從前的事了,那些味道現在吃起來太甜、太膩,就像那些曾經說過的話、動過的心思,都早該被留在過去。
所以他從沒打開過包裝,不是轉交給李央就是乾脆不動。凱恩卻總像沒事人一樣笑著說:「那你現在喜歡什麼啊?改天再買別的給你試試看。」
甚至連小組報告,他也破天荒地準備得比任何一次都認真。格式乾淨、邏輯完整,連平常最容易偷懶的資料整理都一頁不漏,彷彿是為了讓人看見他「其實也不是只會耍嘴皮子」。
這些舉動明明應該讓人覺得煩躁——而他也確實這麼覺得,討厭那種過度靠近、總像不識趣般地黏著的氣息。可即便如此,心底卻還是悶出一點難以忽視的躁意。
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只是隱隱覺得,那些他原以為完全無所謂的舉動,正逐漸變成某種不請自來的負擔。
⋯⋯反正只是張電影票。
李央說的沒錯。
也沒說一定要跟對方一起去看。
想到這裡,律樹默默轉了個方向,往回頭的討論室走去。他不確定自己這樣算不算心軟,他只是覺得既然對方真的有在「努力」,那也許不妨給他一點點場面。
沒想到才轉過一個樓梯口,便遠遠看見了站在走廊另一頭的凱恩。對方正面對著一名女生說話,手上則正好拿著電影票。
女生接過票時笑得很開心,像是毫無防備地接受了這份邀請。凱恩也笑得自然,甚至稱得上輕鬆愉快,語氣雖聽不見,但動作與表情像是早就與對方熟識。
律樹站在轉角的陰影裡,沒有刻意躲藏也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一幕。幾秒後他轉身離開,腳步不急不緩、表情平靜無波。但心裡卻像被什麼輕輕地按了一下,冷冷地,悶悶地,不夠劇烈,卻也難以忽視。
他理智地明白,那個人他本該討厭。凱恩曾經怎麼對他,他不會忘;那樣的人,根本不值得再給機會。
所以他告訴自己,現在這樣很好。就算凱恩去約別人、對誰都笑得像對他一樣親切,跟他也沒什麼關係。早該沒關係了。
但情緒從來不是能靠理智妥善安置的東西。
他只是沒想到自己心裡某個角落,竟還藏著那麼一點不願承認的期待,期待那個人是不是只會對他獻殷勤、只有他才是例外。
結果那所謂「為了讓小組氣氛更好」的電影票,隨隨便便就能這麼送出去。彷彿誰都能被選中,誰也都能被替換。
也許對凱恩而言,「特別」這件事從來就不專屬,從來沒有人真正被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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