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 - 裹鹽迎貓

　《贈貓》

　　宋．陸游

　　裹鹽迎得小狸奴，

　　盡護山房萬卷書。

　　慚愧家貧策勳薄，

　　寒無氈坐食無魚。

　一千年前，妖族尚未沒落，契靈玉卻已在大地扎根。

　　它沉於山河之脈，閃著微光，如枷如索。

　　每一塊契靈玉，皆可選妖為僕，簽下名為「守護」的契約，實則是牢籠。從此，妖不得違命，只得違心，只得匍匐為坐騎、為符寵、為人之榮光。

　　那一日，蘇音踏入南市。

　　她是蘇家最年輕的三玉持有者，十六歲，已能斬狼王、御火龍。她自幼被教導妖與人，天生異途，妖性多詐，不可近情。

　　她以為自己早已信了這一套。

　　直到她看見那隻貓妖的屍體伏在血泊裡，身上還殘留著最後一口溫熱。她的孩子，一身雪白，剛睜開眼，就被人從籃中提起。

　　「還沒開骨。」獵人啐了口唾沫，「養著也沒用。」

　　蘇音本想轉身。她是世家之女，不該介入市井糾纏。

　　可那一瞬，她看見小貓顫抖著蜷縮，尾巴緊緊環住自己。它沒有哭，卻像是懂得害怕。

　　而那獵人手中寒光一閃，斧頭已舉過頭頂。

　　鞭聲驟響，火鱗如蛇，纏住獵人手腕。

　　蘇音出手了。

　　她自己都沒預料。或許是那雪白太潔淨，潔淨得像她幼時夢裡養過的那一隻貓，又或許是那獵人的語氣太過粗暴，粗暴得像是在踐踏某種她未曾說出口的底線。

　　她抱起那只未開骨的小貓。它在她懷裡發抖，細小的身軀輕得不像話，骨縫間卻隱隱有熱氣浮動，那是靈骨將啟的徵兆。

　　她低頭望它一眼，忽然有一種奇異的預感：

　　如果今天她將這貓帶走，她不只是救了一隻妖。

　　她也將無法再回到從前那個目不斜視、信仰無搖的自己。

　　「你若要帶走牠，得付聘禮。」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陰影中飄來，聲如細絲，卻帶著說不出的從容。

　　白羽蹲在屋簷上，三尾輕搖，琥珀色的眼半眯，映著午後曖曖的光，如一塊未琢之琉璃。

　　蘇音眉心微蹙，「養貓也要聘禮？」

　　白羽笑了一下，尾尖一圈一圈畫著風。

　　「講的，比你們人還講。古人尚知『裹鹽迎貓』，貓不可白取，須備禮而迎。那是契，是誠，是請，不是隨手一撿的憐憫。」

　　「你若空手而取，便是搶親。」

　　蘇音一怔。

　　他又補了一句，語氣平靜：「我與牠一脈，你若真要帶走，我不攔，但得有禮。」

　　他伸出前爪，一滴清光從指尖凝出，落在空中懸停不墜。

　　那滴液體輕輕旋轉，如露非露，似珠非珠。

　　「帝流漿，一滴破骨，百年難得。我這是隨禮。」

　　蘇音眸色一沉，卻也未言拒。她探手入懷，取出一枚晶亮仙丹，輕托在掌心。丹色如月，光氣微微流轉，溫潤得近乎柔軟。

　　「仙果園第七代藥師親手所煉，妖服之可增百年功行。」

　　她俯身，將丹輕置於小貓舌尖。

　　「這是我蘇家的聘禮。」

　　白羽看著她，神情少有地靜了一瞬，然後輕笑：

　　「好個講禮的人族姑娘。聘得有義，隨得有心，貓兒不虧。」

　　就在此時，那滴帝流漿與那顆仙丹在貓妖體內交織，骨縫震顫，一聲淒切的貓鳴劃破長街。

　　靈骨炸開，萬念初啼。

　　風自四方起，一縷妖氣衝入高空，震得遠處巷口風鈴叮噹作響。

　　那小貓痛醒過來，一雙貓瞳亮如星火，骨中生光，尾尖微顫，像初春第一枝綻白的花。

　　小貓甦醒，渾身發抖，毛都炸開了。剛成妖的氣息亂七八糟，像燒開的水，撐得牠身子一晃一晃。

　　「妖化了！」那獵人大叫一聲，手一抖，從背後抽出長弓，利箭已經上弦，對準貓就要放。

　　「不能留！妖一開骨，就得先下手為強！」

　　唰！

　　箭還沒飛出一半，就在半空「啪」的一聲斷了，碎成幾截，掉在地上亂滾。

　　白羽還蹲在屋簷上，連尾巴都沒動一下，只是眼角瞥了過來。

　　「你幹嘛攔我？！」獵人嚇了一跳，後退半步。

　　白羽慢吞吞地說：「你要殺牠，就因為牠是妖？」

　　「這種妖不能留。」

　　「你這種人也不能留。」白羽語氣很平淡，但一字一頓，像是說著天經地義的事。

　　獵人臉色發白。

　　「你殺牠，是怕牠強大後傷人。但牠才剛醒，還不會說話呢。」白羽站了起來，拍拍尾巴上的灰，「你要的是牠的命。」

　　「要真講公平，我要殺你更容易。但我沒動你。你知道為什麼？」

　　獵人張口結舌。

　　白羽看了他一眼：「因為殺了你，我也不會變成好妖。」

　　他轉向蘇音，語氣沒那麼懶了，第一次像是正經問她話：

　　「你呢？你要帶牠走，現在牠是妖了，你還要不要？」

　　蘇音沒立刻回答。她手裡還抱著小貓，小傢伙已經不抖了，反而抓緊了她的衣袖，像在尋找什麼熟悉的東西。

　　她心裡有點亂。

　　她從小學的是「妖不能信」、「契靈玉是榮耀」、「越強越要把妖踩在腳下」。

　　可現在，一個妖救了她救的妖，還比她溫柔，比她強。

　　她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女，握三玉走哪都能橫著來。

　　結果白羽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

　　他沒殺人，卻讓人啞口無言。

　　蘇音低頭，看到貓抬頭看她，眼裡有光，微微亮著，像誰在裡頭點了一盞燈。

　　她第一次覺得，有些事，也許不是書裡說的那樣。

　　白羽道：「你給了聘禮，這小傢夥以後就是你牽著了。」

　　「你走哪，牠就牽著哪。你怎麼選牠都會記得。」

　　小貓已不顫了，靜靜窩在蘇音懷裡，眼睛還亮著，像才發現自己多了一雙能看懂世界的眼。

　　蘇音看著牠，心裡忽然泛起一種說不出的複雜。

　　她知道，這隻貓的「覺醒」，對她來說代價不只是一顆仙丹。

　　她從小被教的那些話「人是主，妖是僕」、「契靈玉是權威」、「妖必須馴服」，這些信念一向穩如磐石，如今卻像水面一層層被撕破。

　　她低聲說：「我叫蘇音。」

　　她頓了頓，低頭看那貓，「你就叫妙音吧。」

　　白羽挑了下眉，很輕地點了點頭。

　　他看著那貓，又像是對著自己說話：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那只可以慢慢等幾百年才開骨的貓妖了。」

　　「她付出了自己的代價。」

　　蘇音抿唇，像是反問，又像是辯解：「可她沒付出什麼代價啊。她得到了那麼多。靈骨、功力、名字。」

　　白羽搖搖頭，聲音還是那樣懶懶的。

　　「她失去了那幾百年。原本可以慢慢看花開、睡冬雪、逗蝴蝶、和一樹樹的影子一同長大。」

　　「你以為這不算代價？」

　　「從不同的視角看事情，你才能看得全。」

　　他說得自然，語氣也沒起伏，可蘇音忽然就沉默了。

　　她想到自己這十六年過得有多快，每一階境界都有人逼著她跨，從沒機會想，自己是不是想成為這樣的人。

　　妙音呢？一覺醒來，就要成為「覺醒者」。

　　這時白羽忽然頓住了，像是自己也驚訝他說了這麼多。

　　他皺皺眉，轉過臉去，尾巴甩了一下，不耐煩地搖了搖。

　　「我怎麼說這麼多」

　　他是狐族的天才，自小修行極快，對人從沒什麼好感。更別說，對一個人類女人講這些，這可不是他會做的事。

　　可剛剛那話，他竟說出口，而且說得順。

　　像心裡那條「不管人事」的線，忽然鬆了。

他低頭看了蘇音一眼，又看了看她懷裡那隻還不知道什麼叫「代價」的小貓。

或許，這就是他為這件事付出的代價吧。

　　蘇音沒戳破他，只是靜靜看著他，第一次沒把他當成一個「妖」。

　　她忽然覺得他不冷，他只是一直把自己放在太遠的地方。

　　獵人早已逃遠，連影子都不見了。

　　這裡只剩下三個身影。一隻三尾靈狐，一個少女，和她懷裡剛開骨的貓妖。

　　風停了，南市的嘈雜聲還沒傳回來，像是這條街短暫地從時間裡被抽離出來。

　　白羽沒再說話，只是轉身，準備離開。

　　蘇音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開口。

　　「我以前以為，妖只是妖，人就是人。」

　　她低頭看著懷裡的妙音，小貓已經不怕她了，兩隻爪子搭在她手臂上，安靜地喘著氣。

　　「可現在我覺得」

　　「能守禮的妖，是人。」

　　「那不守的人呢？」

　　她語氣一頓，眼神冷了些。

　　「人如果不守禮，那和禽獸有什麼兩樣？是不是因為會說話，就可以為所欲為？」

　　白羽站住腳，沒轉身。

　　過了一會，他回過頭來，笑了笑，語氣還是那樣懶洋洋的：

　　「你問我啊？」

　　「我才是妖。」

　　蘇音看著他，輕聲說：「你不是。」

　　「你比很多人更像個人。」

　　白羽沒再說話，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太陽快落山了，街角的風鈴開始響了。

　　「一起走吧。」白羽說。

　　蘇音沒多想，腳步就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這一步走出去，走進的不是一條路，是一個故事。

　　她和白羽，和妙音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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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一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戀花》，

　　這句屬於蘇音。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陸遊《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這句屬於白羽。

　　人為什麼是人？妖若守禮，是不是比人更像人？

　　若我們引以為傲的東西，失去了「禮」與「心」，

　　那我們與禽獸有何不同？

　　守禮是對世界的尊重；也是對他人選擇的承認。

　　故事從一隻貓開始。從她被拯救、被命名、被尊重的那一刻開始，

　　她不再只是妖，她也不再只是貓。

　　她有名字了，叫妙音。

　　這個故事，也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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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二

　　蘇音心語

　　她從沒想過，一隻貓的覺醒，會讓這麼多事跟著變了。

　　可白羽說得沒錯任何事，都有代價。

　　不是誰做錯了才會付出，也不是只有當事人會承擔。很多時候，那些「沒做什麼」的人，才是代價真正落下的地方。

　　她出手救貓，看似只是丟了一顆仙丹。可真正開始崩塌的，是她從小建立起來的整個世界。

　　妙音提前覺醒，失去了百年靜長的時光。

　　白羽違了自己從不幹涉人間的原則，未來也許會因此受牽連。

　　而她呢？她已經無法回頭再當那個只聽命令、不多想的蘇家少女。

　　她想起道德經的一句話：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萬物萬事，看似隨機，卻都在一條線上，生生相連。

　　那條線，撐起的是平衡。

　　可平衡靠什麼支撐？

　　不是規矩。不是血統。不是權勢。

　　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人與妖之間的禮。陌生人之間的善。相識之間的忍。

　　守禮、守信、守仁義才是真正能撐住這個世界的東西。

　　她以前沒想過這些，但現在？她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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