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蓋過信紙,幾乎要和字句糊成一團。
雷恩挺起脖子,朝陰影的來源望去,發現是達文,他正站在雷恩靠著的樹下,臉上帶著慣有的隨和笑容。
「雷克斯已經在等我們了,在我們抓魚的湖旁邊。」達文用拇指朝那方向一比。「我還沒告訴亞森。」
雷恩聽罷,迅速從地上站起,把思火寄給他的信揣進懷裡。父親的另一個弟子亞森,應該還在他們住的木屋裡面。
他倆走進去的時候,亞森站在木屋中央的桌子旁邊,左手拿著鐵鎚,右手按在木板上,有條不紊地把鐵釘打進木板和木桌之中。這棟老舊木屋的桌子有不少腐朽的凹洞,早就該修了。
不過,他現在敲打的釘子顯然特別倔強,雷恩在他背後看著他敲打數次,那枚鐵釘卻始終紋風不動,這讓亞森的背影透露出一股怒氣,他不斷加重力道,敲打聲也越來越響。雷恩想叫他停,但又怕他砸中手,正當他猶豫該怎麼做的時候,亞森伴隨著悶哼使勁揮下一錘。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在亞森的努力下,釘子終於嵌入木桌,但桌角卻也裂開一大塊,木板連同那部份的桌角落地,比原本要修補的部分更大塊。
達文笑出聲來,雷恩也忍俊不禁地露出笑容。亞森轉過頭發現是他倆,紅著臉把桌角殘骸拋出窗外。「媽的,別跟雷克斯說是我幹的。」
「好啊,一定是森林裡的山怪幹的好事,我老爸一定會相信這說法。」雷恩臉上仍止不住笑意。亞森跟他都只有十三歲,但以這年紀的男孩而言,亞森可說是又高又壯,臂力也比雷恩強得多,更何況他還是出身自貧民家庭,要是從小到大都沒挨過餓,不曉得能長到什麼程度。
三人從木屋角落的鐵箱中,拿出各自的手鎧戴上,才離開木屋前往湖畔。老爸離開前囑咐過,他們三個還太嫩了,把手鎧秀出來無異於懷金過市,儘管他們的住處位於荒郊野外,好幾天才會有一個旅人行經,但三隻手鎧可要花不少錢,誰也不想冒險。
湖泊的旁邊有一塊不久前砍斷的老樹根,雷克斯‧食屍鬼就坐在上面,他的聖戰之手戴在左腕,夾克、長褲與靴子都是皮製的。雷恩又直又硬的紅髮遺傳自他,除此之外兩人沒有多少共通點,雷恩身材纖瘦,瞳孔有如深夜般漆黑,雷克斯的眼睛則是藍色,體型高大又魁梧,還留有一口短鬍鬚,從遠處看活像頭紅色鬃毛的獅子。
這隻獅子在看到雷恩等人以後咧嘴而笑。「住得還習慣吧?」他問,「我剛找到這裡的時候,每隔幾天就會有野豬來拜訪我,不過達文說你們似乎沒這好運。」
「遇到野豬算什麼好運?」雷恩在雷克斯前方的沙地盤腿而坐,亞森跟達文也是。
「你知道外面現在有多少人挨餓嗎?」父親抬起左手。「亞森、達文,我想憑你們現在的程度,打獵應該不用長矛或弓箭了。」
他話剛說完,兩人隨即明白雷克斯想要看什麼,他們的坐姿變得更加端正,雷恩也馬上跟進。
三人同時凝聚魂波,充盈的能量在雷恩體內流竄,耳膜鼓動著應和這陣波動,每次提取魂波時,雷恩都會聽到類似風的聲音。
使用死靈邪法之前,都必須先開啟感知力,因此雷恩也感受到了兩位夥伴的魂波運行,甚至隱約聽到不止一陣風聲。他也知道,老爸也在感知著他們,而且以老爸的感知力,他察覺的三人魂波狀態,肯定比雷恩發現的更為精細。
「如果我老哥在這裡,一定會稱讚你們都很聽話,比我小時候好太多了。」父親點點頭說:「看來我不止很會生兒子,挑徒弟的眼光也不差。」
雷恩、達文跟亞森輪流交換視線,分享彼此的喜悅。老爸進行其他任務的這幾天,他們每天都要花數小時的時間,累積能夠引渡的魂波,這個過程非常無趣,首先必須靜下來,以類似冥想的方式感受力量、凝聚力量,再以意念碰觸它們。
「我不知道達文怎麼樣,但如果現在要打獵的話,我還是要抄傢伙。」亞森抓著頭說道,他銀白色的頭髮跟月光很接近。「我現在能產生的魂波,頂多只能讓我一口氣放出來兩三次而已。」
達文點頭。「我也差不多,現在我如果沒有練習就睡覺,起床後能引渡的魂波還是一樣少。」
老爸在他們剛開始訓練前曾說,稍有小成的死靈法師,不需要藉由冥想彌補被耗損的魂波,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雷恩滿心期待那天趕快到來。
老爸突然顯得專注起來,他輕聲咀嚼兩人說的話。「你現在『產生』的魂波……」父親沉吟一陣。「我真該拒絕這次的工作,多留下來幾天才對,這樣你們就不會跟其他傢伙一樣想歪了。」
三人俱是一愣。
「你們剛剛是從屋子裡出來的吧?」老爸開口:「那間屋子有一個東西,是每一間房子都有的,你們每天都會見到,而那個東西也裝在每一個死靈法師的體內,你們猜猜那是什麼?」
這可真不像你,雷恩默默地想。老爸說話一向心直口快,竟然要他們猜謎,他左顧右盼,另外兩人也在思索。
忽然間達文抬起頭。「是人!對不對?」他說:「房子就是給人住的,死靈法師也都是人。」
父親聽完呵呵大笑。「你總是讓我驚喜不斷,達文,我這麼說是褒意。」他說,「但很可惜不是。亞森,你有沒有答案?」
亞森直接搖頭。所有弟子之中,就屬亞森腸子最直,文字遊戲的花花腸子他完全沒轍。
雷恩想了一下。老爸問這個問題,一定和魂波的修練有關,而那東西……
「是不是火爐?」雷恩猜測。「我們的身體就像房子,魂波則是火焰,需要火爐來維持。」
「有意思的想法,但還是不對。」父親公布答案:「是門。」
他背後的湖面閃耀著粼粼波光,讓雷恩困惑的臉孔呈現一片暈白。
「在忠誠谷的死靈法師訓練營,壓根不會教你們這些東西,但有些概念如果早點搞清楚,以後會讓你們少走很多彎路。」老爸用大拇指直戳自己胸口。「每間屋子都有門,連接著室內跟室外,我們死靈法師跟凡人最大的差別,就是我們有門,凡人沒有。而我們的門也連接兩個地方,一個是我們的身體,另一個則是……」
「冥界。」雷恩代他回答,他理解父親想說什麼了。
老爸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死靈法師的最基本能力,就是把遠在冥界的魂波,透過意志引導到自己的體內,這就是我們會用『引渡』,而非『耗費』來形容魂波被使用的原因。你們要記住,力量的來源不是你們自己,而是來自冥界。我要你們做的修練,沒辦法讓你們增加『產生的魂波量』,因為能量是幾乎無限大的,而且不屬於我們,修練真正提高的,是你們引渡魂波的速率,還有在身體裡儲存的最大量。」
老爸彎下腰,撿起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了個圓。「靈魂是由意識與魂波組成的,少了魂波的話就什麼都不是;缺乏意識的魂波也只是單純的能量。」他用一條直線把圓一分為二,其中半邊打叉,另外半邊延伸出箭頭,又在箭頭的指向處畫了更大的圓。「生物在死掉以後,意識會直接消散,魂波則會流向冥界。」
「除了死靈法師。」雷恩插嘴道。
「對,除了死靈法師。」
「雷恩,什麼意思?」達文問。
「死靈法師的整個靈魂都流到冥界。」雷恩向他解釋:「經過和壽命一樣的……」
「我說雷恩啊,有些事情晚點再說也不遲。」老爸打斷他,雷恩聳聳肩。要跟達文完整說明什麼是護衛靈,可能要凌晨才能回屋子。
「魂波回歸冥界以後,會像雨水流到河流一樣,跟其他同種生物的魂波合在一起。我老媽和我說的睡前故事裡,常常把冥界講成好幾條大河,以後我才有機會知道她有沒有騙我。」父親的樹枝再次於地上揮舞,象徵冥界的大圓也延伸出箭頭,指向一個簡單勾勒的人型。「而我們把魂波引渡出來,施展完死靈邪法,魂波才算是真正的消失,沒有人知道它們去了哪兒,但就是被耗掉了。
「我記得我在離開前,有告訴你們三個自己的魂型是什麼,別跟我說你們忘了啊。」
「赤腹鷹。」雷恩最早回答。「魂型」是死靈法師最擅長引渡的魂波種類,每個死靈法師第一次使用力量,都會引渡出和自己的魂型相同生物的魂波。
「我的是達烏爾刺蝟,是叫這麼名字,對不對?」第二個開口的是亞森,不久後達文也回答了屬於他的魂型電鯰。
老爸點點頭。「雷恩,說句老實話,如果可以選擇,你希望你的魂型是什麼?」
雷恩不禁皺起眉頭。每個人的魂型是與生俱來,不滿意也只能認命,但雷恩上個月讀過一本記錄死靈邪法種類的書,裡面列舉的魂波當中,最吸引他的是……
「人類。」雷恩承認。
老爸搔搔鬍子。「人類啊……的確很像你會想學的力量。」
達文好奇地看著雷恩。「雷恩,人類可以做什麼?」
「讀取其他人的想法。」父親解釋。「引渡人類的魂波後,死靈法師可以察覺周遭的人心中在想什麼。」
「雷克斯,你會不會?」亞森問他。
老爸縱聲大笑。「我學會的機率和你們一樣,除非可以活好幾百年修煉,否則根本不可能。」他又拋出一個問題。「亞森,你知不知道左撇子跟右撇子的差別?」
「廢話。」亞森回答,「左撇子比較少,而且做事情很不方便。」
老爸低聲輕笑,目光轉向達文。「我換個人問吧。達文,你在剛到忠誠谷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有些死靈法師要戴手鎧,有些卻不用?」
從阿德安大陸的部落千里迢迢過來的達文,到現在會寫的字都很有限,對死靈邪法的了解也是三人中最低的,但這個問題還難不倒他。「右撇子只能使用一種死靈邪法的力量,也就是他們的魂型;而左撇子可以透過訓練,掌握不只一種,但是如果不戴手鎧,左撇子施展的邪法會很混亂,沒辦法控制使用的種類跟力量。」
「你那個苦瓜臉的教頭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懶。」老爸讚許地說,「雖然我們可以學會許多種邪法,但難度卻是千差萬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四個都很難學會人類魂波的原因。
「就拿雷恩來說,你的魂型是赤腹鷹,這代表如果你要學會其他鳥類的魂波,比如麻雀或鴿子會比較容易,但如果要學會馬、猴子或狐狸的魂波,就會非常困難,要學植物的魂波則更難,就算一輩子都用來鍛鍊也幾乎不可能練成。
「把第一種魂波鍛練到一定火候,左撇子死靈法師才能接著學習第二種,和自己魂型越接近的生物越容易學;第二種掌握好,才能學會第三種。如果我們當中有人的魂型是猴子或猩猩之類的,學會人類的魂波還有一點希望。」老爸的魂型是沙漠之狐。
雷恩點點頭,這些知識他很早就學過了,老爸主要是講給亞森跟達文知道,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看向達文。「你們那裡的左撇子,是不是一點力量也沒有?」
「我有一個左撇子的叔叔,年輕的時候贏過好幾次射箭祭的冠軍,他力量可大了。」達文淡淡一笑。「但是他完全不懂死靈邪法,我們那裡的左撇子就真的跟亞森說的一樣,除了做事情比較不方便,跟普通人沒什麼差別。」
「你在開玩笑吧?」亞森驚詫地說,雷恩也感到反常。達文有奈甘人血統,所以他才有死靈法師的潛質,純種的阿德安人不可能成為死靈法師,但實際聽他這麼講,還是令人匪夷所思。
老爸打趣地問:「你們那裡如果發現孩子是左撇子,不會大肆慶祝或特別開心吧?」
「你們會嗎?」達文眨眨眼。「希望我母親永遠不知道這件事,不然她會很自責沒有幫我慶祝。」
事實上雷恩發現自己的慣用手之後,他們家也沒有什麼慶賀活動,畢竟在十族之中,出現左撇子不是什麼新鮮事,不過雷恩也知道,尋常人家出現左撇子,極有可能改變整個家庭未來數代的發展。除了血脈異於常人的十族,普通左撇子出現的原因不明,無跡可尋,雷恩還在學院念書的那幾年,研究過死靈法師的歷史,所有的記載都闡釋,左撇子的成因至今眾說紛紜,但沒有關鍵性的理論。
「我爸媽的老家有一對醉鬼夫妻,整天只會喝酒跟鬧事。」亞森說道,「那對夫妻每年都生小孩,因為他們一直希望生出一個死靈法師,讓他們以後可以吃香喝辣,可是連續八個都是右撇子,就被他們丟給別人。第九個孩子生出來以後,他老爸用斧頭砍斷他的右手,以為這樣就能讓他變成左撇子,後來那孩子死了,那兩個呆子被村子裡的人扔到河裡。」
這故事讓雷恩的背脊發毛。慣用左手只是能使用複數邪法的死靈法師普遍帶有的特徵罷了,雷恩聽說過某些死靈法師雙手都擅長,或是更擅用理論上的非慣用手,只是這類人比較少見。
「這世上永遠是蠢蛋比壞蛋帶來更多災難。」雷克斯露出嫌惡的眼神,隨即話鋒一轉。「雷恩,如果有一天我和你伯父打起來,你覺得誰會贏?」
這個問題大出雷恩的意料,雷恩一時之間無言以對。胡雷伯父是右撇子,無法像老爸一樣,鑽研多種不同的魂波,但伯父比老爸年長五歲,鍛鍊的時間與經驗都比較多,可是……
「……是你。」雷恩最後回答道。
「你真的這麼覺得?」父親向前傾身。「你不用跟我客氣,而且別考慮感情方面的因素,單純講我倆的本事,你真的覺得我比胡雷強?」
雷恩點頭,儘管他開始覺得自己答錯了。「還是你比較強,而且你知道我不會對你客氣,老爸。」
老爸微微一笑。「謝謝你,雷恩。我跟胡雷並肩作戰過好幾次,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實力,如果我們兩個真的死鬥,最後的結果恐怕是同歸於盡,我希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雷恩從沒看過伯父用死靈邪法殺人,倒是看老爸殺過不少猛獸跟怪物,他無法想像性情慈和的伯父戰鬥起來是什麼樣子。
「今天我嘮叨得比較多,你們三個聽不進去全部也無所謂,但這句話絕對要牢牢記住:」父親以不同於方才的嚴肅口吻說道,「所有瞧不起右撇子的左撇子,最後都會死在右撇子手裡,別因為你們能學的邪法多,就能把眼睛長到頭頂上。」
老爸戴著手鎧左腕抬起,雷恩突然感到胸口一悶,兩位夥伴的臉色也變了,因為他們都感知到老爸在引渡魂波。地面傳來細微的摩擦聲,一團沙子從地上飄起,懸浮在老爸胸口的高度。
「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能掌控的沙子最多能裝滿半個水缸,等我練到可以填滿整個缸子,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沙漠之狐魂波的法力就是控制附近的沙子移動。「如果是跟我相同魂型的右撇子,只要鍛鍊二十幾天就能裝滿了。右撇子雖然只能鑽研一種邪法,但他們的進步速度跟上限都比左撇子高,死神王朝的『沙漠女王』琵可‧泰風就是引渡沙漠之狐的右撇子,她曾經在壽衣城附近引發了逼退一整團強盜的沙塵暴,這是我絕對辦不到的事情。
「黑影會所有六十歲以上,你們又叫得出名字的右撇子死靈法師,幾乎都已經把魂型練到爐火純青,以你們的年紀,左撇子和右撇子的差距還不會太明顯,等二、三十年過去你們就知道了。」
亞森張開左掌,達烏爾刺蝟的魂波出現在他手鎧表面,他指尖一彈,放出一道細小的弧型魂波,把地上的一片樹葉斬成兩半。「原本帶我訓練的老頭跟我說過,如果一個左撇子跟功力差不多的一個右撇子單挑,通常是左撇子佔優勢;但如果一群左撇子對上一群右撇子,情況就會反過來。」
「在現實的團隊戰鬥,很少會有一整個團隊都是左撇子或右撇子的情形。」雷克斯說,「但我明白你的教頭想說什麼,右撇子只能使用單一邪法的缺點可以用團隊補足,如果一支隊伍全由右撇子組成,而且彼此之間的邪法能完美配合,那的確會讓同樣人數的左撇子團隊難以抗衡。
「我認識一些左撇子,畢生只專精在自己的魂型上,但我不建議你們這麼做,左撇子該做的不是把已經掌握的魂型練到更強,因為你怎樣都強不過右撇子,而是盡可能多練幾種邪法,讓邪法之間互相搭配,衍生出更多變化與戰術。」說罷他咳了一聲。「達文,現在幾點?」
達文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他曾經說過,阿德安人從小就會學如何從星星與月亮的位置判斷時間,白天則是靠太陽跟影子。「再過二三十分鐘就十一點了。」
「那你們先回去吧,晚一點再吃東西。」老爸從樹根上站起。「我在來的路上差點踩到一塊乾掉的屎,不知道是熊還是鹿的,我把牠抓住就回來。」
「我跟你去。」雷恩第一個站起來。「我想了幾種下一個要學的邪法。」
從老爸的眼中可以看出,他對討論這件事很有興趣。「待會記得小心你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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