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无争决意主持合纵、营救百家之后,青丘国派出使者,携其手书分送东华诸侯。赵、风、楚、齐四君知是刺秦的仁安君出山,有天命庇佑,其事必成,所以竞相争夺存续华夏文脉之功,纷纷征召兵勇、募集士卒。暴秦之祸不远,列国家破人亡者何止千万?于是东华云集响应,顷刻聚起十万壮士。大军借路赵国,入井陉关,穿陉而过,来至太行西侧。因粮草须从东华转运,为防秦师截断,联军不敢远离隘口,所以就近铺开驻扎,距晋阳只有五十里之遥。
扎营之后,风无争与儒生澹台子永,并墨者楚廉、赵义,率领轻骑一队,亲往晋阳城中面见诸子。当下距三人往东华求援已过了两个月,彼等深知秦师早晚寻至晋阳城中,此时身在马鞍之上,不知师傅是否平安、百家是否无恙,胸中不尽的忐忑。穿过外郭,到了内城之下,果见死者遍野、尸骸满地,有的尚未腐烂,当是殁于近日;有的只剩枯骨,已至泉下多时。再看城墙,火烧数片黢黑,血污千点绛红,石击多处垮塌,箭镞处处插遍。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城上哨兵见来者高擎“风”字大旗,欣喜若狂,口中高喊“援兵来也,援兵来也”,几乎从墙上摔落,又爬起来,飞身报告去了。片刻之后,城门大开,无争步行而入,一脚才迈出门洞,猛然间怔住了:满城的眼睛一齐朝他注目,有从地窖中往外伸头的,有于房顶向下俯视的,有于担架上呻吟转颈的,有斜倚着墓碑站立不稳的,高高低低,姿态各异;所相同者,人人衣衫褴褛、个个绷带缠身,分明一众乞丐,不似士人模样。他略微一扫,城中约摸有六七百人,然而皮肤白皙、身有赘肉的只他一个,当即羞得面如烙铁,恨无地缝可钻。回想一月之前,他鬼迷心窍,竟敢惜此残生,不救百家于水火;那耽搁的时日,不知害死了多少学者。思虑到此,他逆着众人的目光,两手拱于胸前,向天向地、向老向少、向男向妇、向生向死都作一个揖,口中说道:“风无争来迟,给各位赔罪了!五国联军已至,必救诸位出西华!”而后一躬到地。
众人听说眼前就是刺秦之人,不禁交头接耳、一阵骚动。人群忽然分开左右,孔鲋从后走至前方。他听说来的是仁安君,赶忙上前扶起,说:“吾教弟子求救于五国,不想竟劳阁下出面。想必诸侯畏秦自利,非足下不能成事?”无争欲言又止,不敢五十步笑百步,只是尴尬点头。这时子永和两位墨徒步上前来,向孔鲋行礼,道:“我等幸不辱命!”孔鲋见三人囫囵归来,心中欣慰;三人见孔鲋未罹战祸,也暗自庆幸。孔鲋望着弟子黧黑的面孔,摩挲其粗糙生茧的双手,一时忘了要说的话,口中只是念叨着“受苦了,受苦了”;等猝然回过神来,拉着子永走到一处墓地,坟前立着一块木板,上写八个字:“游侠御龙甲衣冠冢”。子永大惊,问道:“御龙先生殁了?”孔鲋默默拾起六根竹签,一半递给弟子,说:“此处无香无火,只好以此暂代。”子永强压悲痛,接过竹签,捏于指间,与师傅一起跪在墓前。孔鲋礼拜道:“若非阁下重义轻生,我等怎能盼来外援?先生大恩大德,百家永世不忘!”说罢叩头抢地,插签土中。风无争不识其人,两位墨者也只有一面之缘,当下只见满城垂泪、无人不哭,不知是何缘故。孔鲋起身之后,将原委娓娓道来。
两月前,儒墨三人刚往东华游说,秦军增援便从关中抵达。其兵力既足,便分头前往八陉,一番搜山觅林、探谷潜穴,仍旧不见人影,渐渐找到这废弃的晋阳城中。之后月余,大将李信统领官军五万,分为五队,轮番围城,每日攻打不息。城内众人白昼依托金城固守,夜晚全靠御龙甲领兵劫营。其一匹马、一杆枪,如入无人之境,杀得敌兵后撤三十里,一连数日不敢进犯。待秦兵再来时,远远驻扎,只派一使者入城求见。使者名叫陈驰,对百家说:“皇帝欲得之人,非文学、舌辩之士,唯御龙甲而已。彼于新安县射死郡守,以黔首而害高官,罪重愆深,不杀不足以明法令。大秦若得此人,愿放余者东去。不然,城破必屠之,绝不食言!”孔鲋听后,明告诸人曰:“御龙甲万人敌,秦人忌惮,乃出此诈谋,不可信也。”于是赶走使者,坚守不降。从此以后,秦师日出时迫近攻打,日落时拔营远遁,每来必呼御龙甲之名,专以言语相激,羞其连累他人、苟且偷生。随着百家死伤愈众、城内日益困苦,难免有智短中计之人,于是窃语指摘者渐多,使御龙甲如芒在背。他性如烈火,气如暴雷,不肯受此侮辱,乃对百家说道:“舍一命而救千百,吾何爱此身?即便是诈,守城少吾一人何妨?悠悠苍天,自有裁决;湛湛青史,岂无公论。吾去也!”说罢,与老母妻儿道别,手挽一绳,缒至城下,大步往秦营走去。孔鲋与诸子苦劝不住,见其身影越走越远,个个心急如焚,只好登上城墙,远远观望事态。
当日天已入秋,正是清晨时节,草木半衰半嫩,朔风微微带寒,汾水亮如银龙,远山披云盖雾,长空冷阳斜照,天地一片辽阔。晋阳在北,秦营在南,二者之间是一片三里长的地带,其间的松柏被战火烧成了焦炭,榛莽被马蹄踩得只有脚踝高,所以望之无物碍眼,好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平整。那时,这偌大的旷野上只走着一个汉子,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坚实地迈着步子,好像一具精密的机关,每次落脚都不差分毫。他走得并不快,却一错眼的功夫目光就跟不上了。他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却穷尽世间的马力也拉不回来。他一直走至秦营之前数丈之地,而后巍然立定。秦师见城中人来,早已出营列阵,此时主帅居于正中,校尉与谋士弧形散开。御龙甲手指马背上的李信,问道:“你说愿放百家东去,可敢指汾水为誓?”李信心下犹豫,拿眼偷瞄旁边的陈驰;后者提起腰间的玉珏示之。珏者,决也。李信心知要他下定决心、不可错失良机,于是手指汾水,朗声发誓。御龙甲听后,心满意足,拔剑自刎。
晋阳城头的目光都聚焦于远方的一点。他们看见天高地厚之间,一个六尺的汉子仰后而倒,好像万顷林海折了一株、无垠碧波沉下一叶,不声不响,无波无澜,青山并没发一言,绿水未曾叹一声。孔鲋泪如溃堤,勉强扳着城垛站立,两眼还紧紧盯着官兵动向。秦军将御龙甲的尸身抬入营中,而后排排列阵,如墙似堵地朝晋阳推进。城上众人本存一丝侥幸,如今见秦军果然背约,乃顾不得悲痛,火速备战。片刻之后,兵临城下,孔鲋痛斥李信背誓,李信支吾不能言语,反是旁边的陈驰答道:“誓言虽说放尔等东去,却未言生死。今当尽杀尔等,使尸身东去可也。”百家气满胸膛,乃舍生忘死,与秦军血战,双方从早晨杀到傍晚。就在将要失守之际,九霄忽降万里狂风,裹挟泼天的黄沙从北而来,直刮得冲车陷轱辘、云梯立不住,秦人这才无奈退兵。
子永听完这段故事,得知恩公如此壮烈,不禁以袖拭泪;风无争与墨者闻说这等英雄,只恨不能深交。孔鲋又说:“此事就在三天之前。今日清晨,秦军又要攻打,却忽然退兵,想是探马得知东华联军前来,恐怕腹背受敌,所以退守营寨。仁安君但凡晚到一昼夜,城中只剩鬼魂矣。”一番感慨过后,风无争踏入地窖,与百家谋划商议,约定三日后决战,当趁敌援兵未到,一击溃之,而后退入井陉,封锁隘口,以观其变。此时,晋阳在西北,联军在东南,二者互为犄角;秦师畏惧夹击,驻扎西南,三方鼎足而立。城内之人,受三创者即时送东华医治,二创者驾车御马,一创者持兵力战;再拨两万将士,携粮草器械入城协防。安排妥当之后,无争作揖告辞,往城门走去;其间路过御龙甲之墓,他停住脚,也拈起竹签,拜了三拜,说:“我与阁下虽无缘一见,然侠义之心感铭肺腑。鄙人贪图享乐、迁延日久,以致援兵晚至。君之遇害,吾之罪也。风让必保百家无虞,不然,何颜与君泉下相见!”拜毕,上马回到驻地。
次日,无争对众将说:“当草拟书信一封,送往秦军大营。”
众将道:“秦人专事诈谋,言而无信,唯战而已,作书何用?”
“虽然,两华立有盟约,一旦交兵,必有一方背之。须先行剖判罪责,方不致受谴于天。”
于是拟书曰:
“风国仁安君公子无争拜上大秦将军陇西侯李信:
西华始皇登基之时,曾与东华对天立誓,曰世世和平,永不相犯。今上国焚书,屠戮学者;诸子欲去,又遭阻碍。百家无辜之人,五国不可不救,此小子所以自不量力、忝率三军,但愿释厄解怨,非敢相抗于上国也;谨守界东、不敢逾越,唯恐违约弃誓,畏惧冒犯于上帝也。
特望将军上奏始皇,倘得宽宥百家、赦免诸子,使其尽残生于东华,神州之幸也。若不然,五国虽羸,当竭力保其无恙。届时上国震怒,跨界来讨,恐有背盟之罪。
望将军思之。”
李信览后,回书曰:
“仁安君何见事之不明也?百家既在西华,便受秦法节制,生杀予夺在于皇帝,与东华并无牵涉。今五国以力相胁,出兵示威,招揽叛臣,接纳亡人,虽未越界,意图明矣,已是背盟在先。望公子思之。”
大战无可避免,双方各自准备。两日之后,两军对峙于原野之上。仁安君身穿铠甲,头戴兜鍪,腰间太阿,手持长矛,一马当先立于阵前。儒墨二家驾驶大武冲,于主帅左右以为肱股,其他诸子东西延伸。往后是五国校尉,各自立于本部人马之前。各部共有战车三千,每乘三人,御者、车左、参乘各司其职。车后站立材士两万、苍头两万、虎贲两万、技击两万,或持戟、或握盾,慨然对敌。两翼还有骁骑掠阵,都是良驹骐骥、强弓利矢。对面秦军亦是严阵以待,风无争以手遮阳,远远望去,只见二里之外,平地涌起如墨的波涛,把这汾水河谷灌得满满当当。那涛中的人也乌黑,马也乌黑,旗帜鼙鼓全都乌黑,唯有刀枪闪烁寒光。天上的骄阳照得山也鲜亮,水也鲜亮,花草树木全都鲜亮,唯独照这黑水不亮。风无争粗略点一点数目,秦军足有二十万人,铺在大地上好像深潭无底。他的神情陡然严峻,转头问右侧战车上的孔鲋:“夫子曾说围城时只有五万敌兵,可确否?”孔鲋也面凝似铁,答曰:“彼时绝不过五万,不知为何翻了两番。”无争低头沉思:短短三日,从郡县征发当来不及,难道早就埋伏在附近?半晌之后,恍然大悟,方知中了西华之计;然事已至此,只有死战,别无他法。左侧的墨者楚廉说道:“敌兵势大,我军又背山而立,一旦遭受突击,必定覆没。当先冲敌阵,一鼓作气,或有胜算。”无争看看身后的五国将帅,人人紧拽缰绳、狠夹马肚;再看三军将士,个个面无血色,僵如木石——这等士气,无非以身饲虎,绝无一个生还。他朝楚廉摇摇头,后者领悟其意,沉默不语。
正在联军进退不得、举棋不定之际,南方鼓声大作,秦师排山倒海而来。那深潭蓦地倾覆了,倒出无限的墨汁,缓缓地向前浸漫。二十万秦军锐士仿佛合成了一个,每一步都同起同落,震得云颤水也抖;每十步发一声吼,惊得鸟坠兽也惊。风无争心知再往前半里就到了马力的限度,届时秦师必然全军突击;如今再不行动,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传令擂鼓,带头前进,与秦师相向而行。三通鼓过,回头再看三军,竟与自己相隔十数丈——兵将全都畏畏缩缩,蹑足而行,只走了军法所定脚程的一半。风无争大怒,扬鞭抽打士卒,五国校尉见状也各行惩戒,然而愈罚愈不见效,渐渐地阵线竟有崩解之迹。无争眼见与秦军对冲已来不及,只好勒令停住,前排横车为垒,后队戟盾御敌,再后弓弩待发。
此时秦军已行至半途,鼓声如雨点般越来越密,待到最后有如雷霆的一击,便是万马奔腾之时。五国将士都知秦人习性,一旦败绩,必遭屠戮如同猪狗,所以心中虽然恐惧,仍然咬紧牙关、屏气凝神,等待短兵相接的一刻。然而,那一刻就要来临之际,鼓声却戛然停止了,反而传出两声“噗噗”的闷响,好像蹴鞠时踩扁了皮球。秦兵的脚步随之停下,联军也探着脑袋观瞧,两边都一头雾水。这时一人一马从汾河上的浅滩横跨而来,四蹄踏破青琉璃,脆亮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那人身着玄衣,满头银发,手挽雕弓,鞍插铁剑,肩挎箭囊,背后一杆白底大旗,旗上大书一个“墨”字——就是此人一箭射去,把那鼓面射得像老妪的牙齿,参差、漏风而摇晃。那人离秦军阵前有数百步远,如巡礼一般从左奔到右,再从右奔到左,手上拽弦不停,或平射、或吊射,箭不虚发,连杀数十人。秦军将最劲之弩架起数十,却仍然射程不足,箭矢劈劈啪啪落在地上;又遣骑士出战,一连数人,但听弦响,应声坠马。李信见士气衰颓,再也耽搁不得,意欲舍了此人,强冲五国联军,所以下令搬运新鼓至戎车之上,然而又是“嗖”的一声,扛鼓人的脖颈已与鼓胴钉在一起,二者一并滚落轮边。于是秦人大骇竦惧。风无争初见敌兵受阻,赶忙重整队列,然而敌阵依然严整,所以不敢下令猛攻,只是仔细寻找着一丝一毫的破绽。他看着那白发老者独斗秦兵防线,愈发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这时旁边的楚廉与赵义高声喊道:“是鉅子!鉅子归来了!”无争猛然醒悟,确是相里殷!两年前在绛县,秦军攻城时,相里殷与弟子羊惠入城劝降,与邓陵子有过一场关于墨家助秦的辩论;当时无争在楼上暗中观察,曾见过对方一面。
就在这个当口,敌兵又被射死数位裨将,阵线开始耸动松懈。相里殷朝五国联军大喝一声:“风让!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无争本被回忆分了心神,现在如遭当头一棒,右手提起长矛,矛尖直指敌阵,朝身后的三军喊道:“将士们,随我击溃敌军,救百家,报秦仇!”言罢,策马向敌阵冲去。随着胯下的坐骑四蹄跑出残影,他的身体在马背上剧烈地颠簸,眼中的敌阵在前方渐渐膨大,眼角余光只能看到儒墨的数十辆战车,耳边则除了呼呼风声别无他响。他不知有多少同袍跟在后面,然而他不能回头;哪怕一个也没有,他也不能回头瞧一眼。须臾之后,他像穿线的钢针,直直地扎进了秦军的方阵之中,铁矛借着马力刺穿层层血肉,铠甲因护主而嚓嚓尖叫,所过之处一道长长的尘埃。他直杀穿了敌阵,从尾部透阵而出,才敢回头望一望。原来,五国联军见主帅一往无前,个个舍生忘死,三千战车一同撞入秦师,双方在这旷野上熊虎相斗,喊声震天动地,杀得人仰马翻。无争心中鼓舞,调转马头,又跃入敌围之中。
墨家自从入了战阵就在寻找鉅子。原先相里殷所在的方位现在只剩一匹马,鞍鞒上不见人影,四周被秦兵围得水泄不通。门徒大呼不好,奋力杀将过去。这时一道旋风冲天而起,高约数丈;仔细看时,是鉅子两手各使铁剑,舞得气随人转、沙随气动,凡是近前的都死,一旦沾着的便亡。楚廉、赵义大喜过望,越发振作昂扬,领着师兄弟,好似桑蚕食叶般一刀一剑地杀出重围,往师傅身边逼去。
另一头,孔鲋驾着战车,身后澹台子永手持弓弩,另一弟子挥舞长戈,师徒三人在敌兵中反复冲杀。孔鲋年逾六旬,然御马之术纯熟精当,百家在后跟随,无不惊讶赞叹。诸子满心为同门报仇,将士也多有国仇家恨,所以虽然兵力只有一半,却都以一敌十、锐不可当。战了约略一个时辰,那黑浪已被推回了一里多;三军见胜利有望,更加士气高涨。秦将李信在高岗上俯瞰沙场,心下十分焦躁。就在处处溃退、几不可救之际,他猛然觑见一个缝隙,乃亲率近卫,冲下山坡。这一冲居高临下,有天塌地陷之势,转眼间楔入联军,好像巨石击水,将挡路的人马车辆一起溅飞。儒生们正在搏战,忽听远处一声巨响,转头望去,见风国大纛轰然而倒,混乱中传出喊叫:“仁安君殁了,仁安君殁了!”孔鲋大惊,令子永解下衣甲系于车后,又令百家依例效法,而后调转车轮,往响声来处狂奔。到了近前,只见风无争战马被秦军撞倒,其人挣扎于地,前额一片血污;左右围住急救,正与李信大战。孔鲋领着百家在周围画圆行驶,车后的甲胄从地表刮起尘土,顿时黄沙漫天。秦军只顾以手遮目,不见风无争其人,攻势顿弱。子永立于师傅身后,也是满眼迷沙。他听得耳边谣言依旧,乃大喝一声“扰乱军心者斩”,聒噪立减大半;余下的都从对面传来,必是秦军所为,于是他拈弓搭箭,往声源射去;只四五发,谣言遂止。片刻之后,李信勉强睁开双目,看见尘土中有人将风无争拖上马车、一路往北逃去。他当即点起数骑,扬鞭追赶。倏忽闯出迷雾,望得前方真切,见风无争侧卧车中,头上殷红滴血,于是更加紧追不舍。这河谷中,前车甩开后马,后马紧咬前车,纷纷掀起烟障,斗得难解难分,鸟瞰好像两条长蛇竞逐。那车快慢忽变、左右无常,时而疾驰如猎豹,时而急转如羚羊,真个神出鬼没,飘忽难测;几次闪转过后,后面的数骑已然不知所踪,只剩主将一人还在跟随。车上的弓手向后不停发箭,然而气力不足,不能穿透重甲;李信扯起强弓,一箭反将那人射死,和风无争一起倒在车内。一番纠缠之后,二者已将这战场盘遍,眼看又绕回了晋阳。这时马车忽然加速,如流星般向城门猛冲;李信恐怕城内有伏,决心要在野外了结,所以也催马急进。正要追上的时候,李信拔剑要砍,不料前方马车一个急停钉在原地,那被射死的车左蓦地活了,手拉弓弦,脚蹬弓臂,拽如满月,照他便射。这一箭本来力大,李信又相向疾驰,几乎迎在箭镞上,胸口钻出一个大洞,刚好扑到车舆中死了。车上的子永将李信尸体摆好,包扎了肋骨边的箭伤;假扮风无争的同门也起身,擦了擦头上故意划开的伤口;执缰的孔鲋催动马车,又回到战阵之中。
风无争被从天而降的秦师近卫撞在马上,当时飞出数丈之远,摔在尘埃之中,眼前一黑,失去知觉。后来孔鲋掀起尘土,百家为他摘下兜鍪,藏到了倒毙的战马之后。待孔鲋引开李信,他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却依然天昏地暗、头痛欲裂。方才传言他已亡故,五国士气顿时大挫,秦军趁势又将阵线收复。如今联军大部都被推至一里之外,无争还来不及休息缓解,敌兵已然奔袭过来。他俯身捡起一面盾牌,挡住数枝利箭,见不远处四个东华兵士也被困住,赶忙跃将过去,就地组成一伍。那四人不认识他,问道:“你是何人?”
“风无争。”
“刺秦的仁安君?”
“正是。”
四人不敢相信,以为要么是鬼,要么冒名顶替,都趁着厮杀的空当探过头来端详他。一个说:“听闻仁安君有太阿宝剑,你拿得出来,我们就信你。”风无争往腰间一摸,抽剑在手,说:“这不是太阿?”那锋刃亮如白练、纯似炼乳,把弥漫的黄土照得像霜降一般。四人一见就知不是凡品,全都看得呆了。一人操着齐国口音说:“真是仁安君!我等死战,保你奔回本阵,如何?”说完,八只眼睛齐刷刷朝无争看来。他打量着四张烟熏火燎的脸庞,一个比一个稚嫩,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又望向漫山遍野如蜂如蚁、如翳如障的秦军,说:“不必。当与诸位同死!”这时数骑杀来,无争高喊一声:“玄武形!”四人闻令,当即围拢过来,股摩股、足抵足,举盾外向,好似灵龟四足,将主帅包在当中。秦师车马来到,先以盾墙接住,而后无争远射近刺、上挥下砍,凡剑锋所至,皆无声断为两截。那宝剑击车拦马、断干破甲,果然削铁如泥、无坚不摧。待饮够了鲜血,忽然散发红光如电,随即引动天雷,在主人头顶汇聚乌云似盖,底下飞龙翱翔,骤雨晦明,狂飙大作,霹雳乱落。五人见了如此异象,更加奋起,于是转着圈厮杀。方圆数里的被困军士都被吸引过来,每人一入阵中,便自寻位置守御一方。人越聚越多,阵也越摆越大,风无争居中应变,乃号令曰:“饕餮形!”军士闻命,半数抛下盾牌,或执戈戟、或持飞爪,将途经的敌兵钩拽拖曳,拉入阵中斩杀,好像饕餮之口,有进无出。不消一时三刻,山谷中浮现一片圆形的禁区,如江中凸起的礁石,任秦军洪流怎样湍急,到了此处都要绕行。
秦军拔不掉这颗钉子,孔鲋与子永又已站在高埠,宣告李信已死。西华立时皆无战心,乃分崩离析、土崩瓦解。风无争见敌军大溃奔逃,又一声令下:“鸿雁形!”联军便人字散开,扔下干戈,只执短兵,趁势掩杀。五国恨秦入骨,此时前围后堵,意欲斩尽杀绝,以报屠民灭国之仇;风无争急呼喝止,乃无人敢动,残兵鼠窜而去。他将太阿收入鞘中,头顶云消雨霁;士卒高掷兵器于空,谷内欢声雷动。这一役,自清晨战至午后,东华死伤过半,却以少胜多,大破西华。
无争想起相里殷,心知首功非他莫属——若无此人,当时西华冲突过来,三军皆成肉泥——于是往旋风初起之地奔去。下马之后,只见墨家鉅子倒毙于地,周边寸草不生,百步之外积尸如山;门徒们各自带伤,跪地环绕而哭。无争走上前去,见鉅子身披数十创,不禁潸然泪下;又见其双目未瞑,乃以手抚之,却仍然圆睁。无争心下诧异:“难道鉅子还有放心不下之事?”忽见其左手仍然握剑,然而右手已空,且微微伸向衣襟之内,似乎要从怀中取出什么物件。无争伸手摸索,果然找到一卷帛书。此物一出,鉅子渺然闭目。无争三叩首,向楚廉、赵义展示书信,而后打开阅览。其辞曰:
“先师墨翟开宗建派,以为天下尚同、权柄归于一人,则无诸侯混战之祸;殊不知,独夫之祸百倍于此!
我师卒后,墨分为二,在下不才,忝掌门派,乃引徒众襄助暴秦,倚强凌弱、为虎作伥;如今反遭屠戮,咎由自取,皇天不悯,上帝不佑。九泉之下,愧对东墨同门,难见死秦冤魂。
师兄邓陵子尝于绛县有所警示,曰:“莫步商鞅后尘,作法自毙,身死而为天下笑。”当时嗤之以鼻,不料一语成谶,悔之晚矣。
噫!儒墨相争百年,今日方知墨之误也烈、墨之亡也宜!
自今以后,凡墨徒者,即行解散,不可违拗。
从此以往,道之种种,皆听儒家可也,世间再无墨家。
末任鉅子相里殷遗命。”
众墨听完,无一不是泪如泉涌。原本扛于相里殷身后的“墨”字大旗现在倒在一旁,上面千疮百孔,又被战火烧去一角。风无争将其从竹竿上卸下,连同遗命一同交与楚、赵二人保管。
当日,大军担忧西华别部又至,来不及掩埋尸体,撤入井陉之中。临行前,将俘获的秦国谋士陈驰斩杀,祭奠御龙甲亡魂。五天后,赵国开关延纳,诸子学士终于来到东华境内,在大路岔口感慨道别,各自离去。风无争留书信一封与赵王,引青丘将士回国去了。信上曰:
“秦国贪戾无厌,不满江山半壁,欲借百家之事寻衅开战,侵吞东华,独占神州。晋阳大战,其阴谋诱我入境,待全歼后就势东侵,则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然天不遂其意,以致覆军杀将、大败而归。今后,西华恐更起大兵来犯,大王当紧守关隘,以备不测。风无争静待音耗,愿再效犬马之劳。”
赵王见书,广布斥候打探,然而并无一丝动静,心中方才安定。数月之后,两华边境依山傍势建起万里长城。中国之人不知,神州两半因此隔绝,再见已是千年之后。风无争也不知,当他步下归国的安车时,并非身在青丘国中;面前迎接的也非妻子狐云,而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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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無爭決意主持合縱、營救百家之後,青丘國派出使者,攜其手書分送東華諸侯。趙、風、楚、齊四君知是刺秦的仁安君出山,有天命庇佑,其事必成,所以競相爭奪存續華夏文脈之功,紛紛徵召兵勇、募集士卒。暴秦之禍不遠,列國家破人亡者何止千萬?於是東華雲集響應,頃刻聚起十萬壯士。大軍借路趙國,入井陘關,穿陘而過,來至太行西側。因糧草須從東華轉運,為防秦師截斷,聯軍不敢遠離隘口,所以就近鋪開駐紮,距晉陽只有五十里之遙。
扎營之後,風無爭與儒生澹臺子永,並墨者楚廉、趙義,率領輕騎一隊,親往晉陽城中面見諸子。當下距三人往東華求援已過了兩個月,彼等深知秦師早晚尋至晉陽城中,此時身在馬鞍之上,不知師傅是否平安、百家是否無恙,胸中不盡的忐忑。穿過外郭,到了内城之下,果見死者遍野、屍骸滿地,有的尚未腐爛,當是歿於近日;有的只剩枯骨,已至泉下多時。再看城牆,火燒數片黢黑,血污千點絳紅,石擊多處垮塌,箭鏃處處插遍。眾人心裏咯噔一下。城上哨兵見來者高擎“風”字大旗,欣喜若狂,口中高喊“援兵來也,援兵來也”,幾乎從墻上摔落,又爬起來,飛身報告去了。片刻之後,城門大開,無爭步行而入,一腳才邁出門洞,猛然間怔住了:滿城的眼睛一齊朝他注目,有從地窖中往外伸頭的,有於房頂向下俯視的,有於擔架上呻吟轉頸的,有斜倚著墓碑站立不穩的,高高低低,姿態各異;所相同者,人人衣衫襤褸、個個繃帶纏身,分明一眾乞丐,不似士人模樣。他略微一掃,城中約摸有六七百人,然而皮膚白皙、身有贅肉的只他一個,當即羞得面如烙鐵,恨無地縫可鑽。回想一月之前,他鬼迷心竅,竟敢惜此殘生,不救百家於水火;那耽擱的時日,不知害死了多少學者。思慮到此,他逆著眾人的目光,兩手拱於胸前,向天向地、向老向少、向男向婦、向生向死都作一個揖,口中說道:“風無爭來遲,給各位賠罪了!五國聯軍已至,必救諸位出西華!”而後一躬到地。
眾人聽說眼前就是刺秦之人,不禁交頭接耳、一陣騷動。人群忽然分開左右,孔鮒從後走至前方。他聽說來的是仁安君,趕忙上前扶起,說:“吾教弟子求救於五國,不想竟勞閣下出面。想必諸侯畏秦自利,非足下不能成事?”無爭欲言又止,不敢五十步笑百步,只是尷尬點頭。這時子永和兩位墨徒步上前來,向孔鮒行禮,道:“我等幸不辱命!”孔鮒見三人囫圇歸來,心中欣慰;三人見孔鮒未罹戰禍,也暗自慶幸。孔鮒望著弟子黧黑的面孔,摩挲其粗糙生繭的雙手,一時忘了要說的話,口中只是念叨著“受苦了,受苦了”;等猝然回過神來,拉著子永走到一處墓地,墳前立著一塊木板,上寫八個字:“游俠御龍甲衣冠冢”。子永大驚,問道:“御龍先生歿了?”孔鮒默默拾起六根竹簽,一半遞給弟子,說:“此處無香無火,只好以此暫代。”子永強壓悲痛,接過竹簽,捏於指間,與師傅一起跪在墓前。孔鮒禮拜道:“若非閣下重義輕生,我等怎能盼來外援?先生大恩大德,百家永世不忘!”說罷叩頭搶地,插簽土中。風無爭不識其人,兩位墨者也只有一面之緣,當下只見滿城垂淚、無人不哭,不知是何緣故。孔鮒起身之後,將原委娓娓道來。
兩月前,儒墨三人剛往東華遊說,秦軍增援便從關中抵達。其兵力既足,便分頭前往八陘,一番搜山覓林、探谷潛穴,仍舊不見人影,漸漸找到這廢棄的晉陽城中。之後月餘,大將李信統領官軍五萬,分為五隊,輪番圍城,每日攻打不息。城内衆人白晝依託金城固守,夜晚全靠御龍甲領兵劫營。其一匹馬、一杆槍,如入無人之境,殺得敵兵後撤三十里,一連數日不敢進犯。待秦兵再來時,遠遠駐扎,只派一使者入城求見。使者名叫陳馳,對百家說:“皇帝欲得之人,非文學、舌辯之士,唯御龍甲而已。彼於新安縣射死郡守,以黔首而害高官,罪重愆深,不殺不足以明法令。大秦若得此人,愿放餘者東去。不然,城破必屠之,絕不食言!”孔鮒聽後,明告諸人曰:“御龍甲萬人敵,秦人忌憚,乃出此詐謀,不可信也。”於是趕走使者,堅守不降。從此以後,秦師日出時迫近攻打,日落時拔營遠遁,每來必呼御龍甲之名,專以言語相激,羞其連累他人、苟且偷生。隨著百家死傷愈衆、城內日益困苦,難免有智短中計之人,於是竊語指摘者漸多,使御龍甲如芒在背。他性如烈火,氣如暴雷,不肯受此侮辱,乃對百家說道:“舍一命而救千百,吾何愛此身?即便是詐,守城少吾一人何妨?悠悠蒼天,自有裁決;湛湛青史,豈無公論。吾去也!”說罷,與老母妻兒道別,手挽一繩,縋至城下,大步往秦營走去。孔鮒與諸子苦勸不住,見其身影越走越遠,個個心急如焚,只好登上城牆,遠遠觀望事態。
當日天已入秋,正是清晨時節,草木半衰半嫩,朔風微微帶寒,汾水亮如銀龍,遠山披雲蓋霧,長空冷陽斜照,天地一片遼闊。晉陽在北,秦營在南,二者之間是一片三里長的地帶,其間的松柏被戰火燒成了焦炭,榛莽被馬蹄踩得只有腳踝高,所以望之無物礙眼,好像被熨斗熨過一樣平整。那時,這偌大的曠野上只走著一個漢子,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堅實地邁著步子,好像一具精密的機關,每次落腳都不差分毫。他走得並不快,卻一錯眼的功夫目光就跟不上了。他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卻窮盡世間的馬力也拉不回來。他一直走至秦營之前數丈之地,而後巍然立定。秦師見城中人來,早已出營列陣,此時主帥居於正中,校尉與謀士弧形散開。御龍甲手指馬背上的李信,問道:“你說願放百家東去,可敢指汾水為誓?”李信心下猶豫,拿眼偷瞄旁邊的陳馳;後者提起腰間的玉玨示之。玨者,決也。李信心知要他下定決心、不可錯失良機,於是手指汾水,朗聲發誓。御龍甲聽後,心滿意足,拔劍自刎。
晉陽城頭的目光都聚焦於遠方的一點。他們看見天高地厚之間,一個六尺的漢子仰後而倒,好像萬頃林海折了一株、無垠碧波沉下一葉,不聲不響,無波無瀾,青山並沒發一言,綠水未曾歎一聲。孔鮒淚如潰堤,勉強扳著城垛站立,兩眼還緊緊盯著官兵動向。秦軍將御龍甲的屍身抬入營中,而後排排列陣,如牆似堵地朝晉陽推進。城上眾人本存一絲僥幸,如今見秦軍果然背約,乃顧不得悲痛,火速備戰。片刻之後,兵臨城下,孔鮒痛斥李信背誓,李信支吾不能言語,反是旁邊的陳馳答道:“誓言雖說放爾等東去,卻未言生死。今當盡殺爾等,使尸身東去可也。”百家氣滿胸膛,乃捨生忘死,與秦軍血戰,雙方從早晨殺到傍晚。就在將要失守之際,九霄忽降萬里狂風,裹挾潑天的黃沙從北而來,直刮得衝車陷軲轆、雲梯立不住,秦人這才無奈退兵。
子永聽完這段故事,得知恩公如此壯烈,不禁以袖拭淚;風無爭與墨者聞說這等英雄,只恨不能深交。孔鮒又說:“此事就在三天之前。今日清晨,秦軍又要攻打,卻忽然退兵,想是探馬得知東華聯軍前來,恐怕腹背受敵,所以退守營寨。仁安君但凡晚到一晝夜,城中只剩鬼魂矣。”一番感慨過後,風無爭踏入地窖,與百家謀劃商議,約定三日後決戰,當趁敵援兵未到,一擊潰之,而後退入井陘,封鎖隘口,以觀其變。此時,晉陽在西北,聯軍在東南,二者互爲犄角;秦師畏懼夾擊,駐扎西南,三方鼎足而立。城內之人,受三創者即時送東華醫治,二創者駕車御馬,一創者持兵力戰;再撥兩萬將士,攜糧草器械入城協防。安排妥當之後,無爭作揖告辭,往城門走去;其間路過御龍甲之墓,他停住腳,也拈起竹簽,拜了三拜,說:“我與閣下雖無緣一見,然俠義之心感銘肺腑。鄙人貪圖享樂、遷延日久,以致援兵晚至。君之遇害,吾之罪也。風讓必保百家無虞,不然,何顏與君泉下相見!”拜畢,上馬回到駐地。
次日,無爭對眾將說:“當草擬書信一封,送往秦軍大營。”
眾將道:“秦人專事詐謀,言而無信,唯戰而已,作書何用?”
“雖然,兩華立有盟約,一旦交兵,必有一方背之。須先行剖判罪責,方不致受譴於天。”
於是擬書曰:
“風國仁安君公子無爭拜上大秦將軍隴西侯李信:
西華始皇登基之時,曾與東華對天立誓,曰世世和平,永不相犯。今上國焚書,屠戮學者;諸子欲去,又遭阻礙。百家無辜之人,五國不可不救,此小子所以自不量力、忝率三軍,但願釋厄解怨,非敢相抗於上國也;謹守界東、不敢逾越,唯恐違約棄誓,畏懼冒犯於上帝也。
特望將軍上奏始皇,倘得寬宥百家、赦免諸子,使其盡殘生于東華,神州之幸也。若不然,五國雖羸,當竭力保其無恙。屆時上國震怒,跨界來討,恐有背盟之罪。
望將軍思之。”
李信覽後,回書曰:
“仁安君何見事之不明也?百家既在西華,便受秦法節制,生殺予奪在於皇帝,與東華並無牽涉。今五國以力相脅,出兵示威,招攬叛臣,接納亡人,雖未越界,意圖明矣,已是背盟在先。望公子思之。”
大戰無可避免,雙方各自準備。兩日之後,兩軍對峙於原野之上。仁安君身穿鎧甲,頭戴兜鍪,腰間太阿,手持長矛,一馬當先立於陣前。儒墨二家駕駛大武衝,于主帥左右以為肱股,其他諸子東西延伸。往後是五國校尉,各自立於本部人馬之前。各部共有戰車三千,每乘三人,御者、車左、參乘各司其職。車後站立材士兩萬、蒼頭兩萬、虎賁兩萬、技擊兩萬,或持戟、或握盾,慨然對敵。兩翼還有驍騎掠陣,都是良駒騏驥、強弓利矢。對面秦軍亦是嚴陣以待,風無爭以手遮陽,遠遠望去,只見二里之外,平地湧起如墨的波濤,把這汾水河谷灌得滿滿當當。那濤中的人也烏黑,馬也烏黑,旗幟鼙鼓全都烏黑,唯有刀槍閃爍寒光。天上的驕陽照得山也鮮亮,水也鮮亮,花草樹木全都鮮亮,唯獨照這黑水不亮。風無爭粗略點一點數目,秦軍足有二十萬人,鋪在大地上好像深潭無底。他的神情陡然嚴峻,轉頭問右側戰車上的孔鮒:“夫子曾說圍城時只有五萬敵兵,可確否?”孔鮒也面凝似鐵,答曰:“彼時絕不過五萬,不知為何翻了兩番。”無爭低頭沉思:短短三日,從郡縣徵發當來不及,難道早就埋伏在附近?半晌之後,恍然大悟,方知中了西華之計;然事已至此,只有死戰,別無他法。左側的墨者楚廉說道:“敵兵勢大,我軍又背山而立,一旦遭受突擊,必定覆沒。當先衝敵陣,一鼓作氣,或有勝算。”無爭看看身後的五國將帥,人人緊拽韁繩、狠夾馬肚;再看三軍將士,個個面無血色,僵如木石——這等士氣,無非以身飼虎,絕無一個生還。他朝楚廉搖搖頭,後者領悟其意,沉默不語。
正在聯軍進退不得、舉棋不定之際,南方鼓聲大作,秦師排山倒海而來。那深潭驀地傾覆了,倒出無限的墨汁,緩緩地向前浸漫。二十萬秦軍銳士仿佛合成了一個,每一步都同起同落,震得雲顫水也抖;每十步發一聲吼,驚得鳥墜獸也驚。風無爭心知再往前半里就到了馬力的限度,屆時秦師必然全軍突擊;如今再不行動,無異於坐以待斃。於是傳令擂鼓,帶頭前進,與秦師相向而行。三通鼓過,回頭再看三軍,竟與自己相隔十數丈——兵將全都畏畏縮縮,躡足而行,只走了軍法所定腳程的一半。風無爭大怒,揚鞭抽打士卒,五國校尉見狀也各行懲戒,然而愈罰愈不見效,漸漸地陣線竟有崩解之跡。無爭眼見與秦軍對衝已來不及,只好勒令停住,前排橫車為壘,後隊戟盾御敵,再後弓弩待發。
此時秦軍已行至半途,鼓聲如雨點般越來越密,待到最後有如雷霆的一擊,便是萬馬奔騰之時。五國將士都知秦人習性,一旦敗績,必遭屠戮如同豬狗,所以心中雖然恐懼,仍然咬緊牙關、屏氣凝神,等待短兵相接的一刻。然而,那一刻就要來臨之際,鼓聲卻戛然停止了,反而傳出兩聲“噗噗”的悶響,好像蹴鞠時踩扁了皮球。秦兵的腳步隨之停下,聯軍也探著腦袋觀瞧,兩邊都一頭霧水。這時一人一馬從汾河上的淺灘橫跨而來,四蹄踏破青琉璃,脆亮的聲響在山谷間回蕩。那人身著玄衣,滿頭銀髮,手挽雕弓,鞍插鐵劍,肩挎箭囊,背後一杆白底大旗,旗上大書一個“墨”字——就是此人一箭射去,把那鼓面射得像老嫗的牙齒,參差、漏風而搖晃。那人離秦軍陣前有數百步遠,如巡禮一般從左奔到右,再從右奔到左,手上拽弦不停,或平射、或吊射,箭不虛發,連殺數十人。秦軍將最勁之弩架起數十,卻仍然射程不足,箭矢劈劈啪啪落在地上;又遣騎士出戰,一連數人,但聽弦響,應聲墜馬。李信見士氣衰頹,再也耽擱不得,意欲舍了此人,強衝五國聯軍,所以下令搬運新鼓至戎車之上,然而又是“嗖”的一聲,扛鼓人的脖頸已與鼓胴釘在一起,二者一并滾落輪邊。於是秦人大駭竦懼。風無爭初見敵兵受阻,趕忙重整隊列,然而敵陣依然嚴整,所以不敢下令猛攻,只是仔細尋找著一絲一毫的破綻。他看著那白髮老者獨鬥秦兵防線,愈發覺得眼熟,卻又想不起來。這時旁邊的楚廉與趙義高聲喊道:“是钜子!钜子歸來了!”無爭猛然醒悟,確是相里殷!兩年前在絳縣,秦軍攻城時,相里殷與弟子羊惠入城勸降,與鄧陵子有過一場關于墨家助秦的辯論;當時無爭在樓上暗中觀察,曾見過對方一面。
就在這個當口,敵兵又被射死數位裨將,陣線開始聳動鬆懈。相里殷朝五國聯軍大喝一聲:“風讓!此時不戰,更待何時?”無爭本被回憶分了心神,現在如遭當頭一棒,右手提起長矛,矛尖直指敵陣,朝身後的三軍喊道:“將士們,隨我擊潰敵軍,救百家,報秦仇!”言罷,策馬向敵陣衝去。隨著胯下的坐騎四蹄跑出殘影,他的身體在馬背上劇烈地顛簸,眼中的敵陣在前方漸漸膨大,眼角餘光只能看到儒墨的數十輛戰車,耳邊則除了呼呼風聲別無他響。他不知有多少同袍跟在後面,然而他不能回頭;哪怕一個也沒有,他也不能回頭瞧一眼。須臾之後,他像穿線的鋼針,直直地扎進了秦軍的方陣之中,鐵矛借著馬力刺穿層層血肉,鎧甲因護主而嚓嚓尖叫,所過之處一道長長的塵埃。他直殺穿了敵陣,從尾部透陣而出,才敢回頭望一望。原來,五國聯軍見主帥一往無前,個個捨生忘死,三千戰車一同撞入秦師,雙方在這曠野上熊虎相鬥,喊聲震天動地,殺得人仰馬翻。無爭心中鼓舞,調轉馬頭,又躍入敵圍之中。
墨家自從入了戰陣就在尋找钜子。原先相里殷所在的方位現在只剩一匹馬,鞍鞽上不見人影,四周被秦兵圍得水泄不通。門徒大呼不好,奮力殺將過去。這時一道旋風衝天而起,高約數丈;仔細看時,是钜子兩手各使鐵劍,舞得氣隨人轉、沙隨氣動,凡是近前的都死,一旦沾著的便亡。楚廉、趙義大喜過望,越發振作昂揚,領著師兄弟,好似桑蠶食葉般一刀一劍地殺出重圍,往師傅身邊逼去。
另一頭,孔鮒駕著戰車,身後澹臺子永手持弓弩,另一弟子揮舞長戈,師徒三人在敵兵中反復衝殺。孔鮒年逾六旬,然御馬之術純熟精當,百家在後跟隨,無不驚訝讚歎。諸子滿心為同門報仇,將士也多有國仇家恨,所以雖然兵力只有一半,卻都以一敵十、銳不可當。戰了約略一個時辰,那黑浪已被推回了一里多;三軍見勝利有望,更加士氣高漲。秦將李信在高崗上俯瞰沙場,心下十分焦躁。就在處處潰退、幾不可救之際,他猛然覷見一個縫隙,乃親率近衛,衝下山坡。這一衝居高臨下,有天塌地陷之勢,轉眼間楔入聯軍,好像巨石擊水,將擋路的人馬車輛一起濺飛。儒生們正在搏戰,忽聽遠處一聲巨響,轉頭望去,見風國大纛轟然而倒,混亂中傳出喊叫:“仁安君歿了,仁安君歿了!”孔鮒大驚,令子永解下衣甲系于車後,又令百家依例效法,而後調轉車輪,往響聲來處狂奔。到了近前,只見風無爭戰馬被秦軍撞倒,其人掙扎於地,前額一片血污;左右圍住急救,正與李信大戰。孔鮒領著百家在周圍畫圓行駛,車後的甲胄從地表刮起塵土,頓時黃沙漫天。秦軍只顧以手遮目,不見風無爭其人,攻勢頓弱。子永立于師傅身後,也是滿眼迷沙。他聽得耳邊謠言依舊,乃大喝一聲“擾亂軍心者斬”,聒噪立減大半;餘下的都從對面傳來,必是秦軍所為,於是他拈弓搭箭,往聲源射去;只四五發,謠言遂止。片刻之後,李信勉強睜開雙目,看見塵土中有人將風無爭拖上馬車、一路往北逃去。他當即點起數騎,揚鞭追趕。倏忽闖出迷霧,望得前方真切,見風無爭側臥車中,頭上殷紅滴血,於是更加緊追不捨。這河谷中,前車甩開後馬,後馬緊咬前車,紛紛掀起烟障,鬥得難解難分,鳥瞰好像兩條長蛇競逐。那車快慢忽變、左右無常,時而疾馳如獵豹,時而急轉如羚羊,真個神出鬼沒,飄忽難測;幾次閃轉過後,後面的數騎已然不知所蹤,只剩主將一人還在跟隨。車上的弓手向後不停發箭,然而氣力不足,不能穿透重甲;李信扯起強弓,一箭反將那人射死,和風無爭一起倒在車內。一番糾纏之後,二者已將這戰場盤遍,眼看又繞回了晉陽。這時馬車忽然加速,如流星般向城門猛衝;李信恐怕城內有伏,決心要在野外了結,所以也催馬急進。正要追上的時候,李信拔劍要砍,不料前方馬車一個急停釘在原地,那被射死的車左驀地活了,手拉弓弦,腳蹬弓臂,拽如滿月,照他便射。這一箭本來力大,李信又相向疾馳,幾乎迎在箭鏃上,胸口鑽出一個大洞,剛好撲到車輿中死了。車上的子永將李信屍體擺好,包紮了肋骨邊的箭傷;假扮風無爭的同門也起身,擦了擦頭上故意劃開的傷口;執繮的孔鮒催動馬車,又回到戰陣之中。
風無爭被從天而降的秦師近衛撞在馬上,當時飛出數丈之遠,摔在塵埃之中,眼前一黑,失去知覺。後來孔鮒掀起塵土,百家為他摘下兜鍪,藏到了倒斃的戰馬之後。待孔鮒引開李信,他才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卻依然天昏地暗、頭痛欲裂。方才傳言他已亡故,五國士氣頓時大挫,秦軍趁勢又將陣線收復。如今聯軍大部都被推至一里之外,無爭還來不及休息緩解,敵兵已然奔襲過來。他俯身撿起一面盾牌,擋住數枝利箭,見不遠處四個東華兵士也被困住,趕忙躍將過去,就地組成一伍。那四人不認識他,問道:“你是何人?”
“風無爭。”
“刺秦的仁安君?”
“正是。”
四人不敢相信,以為要麼是鬼,要麼冒名頂替,都趁著廝殺的空當探過頭來端詳他。一個說:“聽聞仁安君有太阿寶劍,你拿得出來,我們就信你。”風無爭往腰間一摸,抽劍在手,說:“這不是太阿?”那鋒刃亮如白練、純似煉乳,把彌漫的黃土照得像霜降一般。四人一見就知不是凡品,全都看得呆了。一人操著齊國口音說:“真是仁安君!我等死戰,保你奔回本陣,如何?”說完,八隻眼睛齊刷刷朝無爭看來。他打量著四張煙薰火燎的臉龐,一個比一個稚嫩,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出頭;又望向漫山遍野如蜂如蟻、如翳如障的秦軍,說:“不必。當與諸位同死!”這時數騎殺來,無爭高喊一聲:“玄武形!”四人聞令,當即圍攏過來,股摩股、足抵足,舉盾外向,好似靈龜四足,將主帥包在當中。秦師車馬來到,先以盾牆接住,而後無爭遠射近刺、上揮下砍,凡劍鋒所至,皆無聲斷為兩截。那寶劍擊車攔馬、斷干破甲,果然削鐵如泥、無堅不摧。待飲夠了鮮血,忽然散發紅光如電,隨即引動天雷,在主人頭頂匯聚烏雲似蓋,底下飛龍翱翔,驟雨晦明,狂飆大作,霹靂亂落。五人見了如此異象,更加奮起,於是轉著圈廝殺。方圓數里的被困軍士都被吸引過來,每人一入陣中,便自尋位置守御一方。人越聚越多,陣也越擺越大,風無爭居中應變,乃號令曰:“饕餮形!”軍士聞命,半數拋下盾牌,或執戈戟、或持飛爪,將途經的敵兵鉤拽拖曳,拉入陣中斬殺,好像饕餮之口,有進無出。不消一時三刻,山谷中浮現一片圓形的禁區,如江中凸起的礁石,任秦軍洪流怎樣湍急,到了此處都要繞行。
秦軍拔不掉這顆釘子,孔鮒與子永又已站在高埠,宣告李信已死。西華立時皆無戰心,乃分崩離析、土崩瓦解。風無爭見敵軍大潰奔逃,又一聲令下:“鴻雁形!”聯軍便人字散開,扔下干戈,只執短兵,趁勢掩殺。五國恨秦入骨,此時前圍後堵,意欲斬盡殺絕,以報屠民滅國之仇;風無爭急呼喝止,乃無人敢動,殘兵鼠竄而去。他將太阿收入鞘中,頭頂雲消雨霽;士卒高擲兵器于空,谷內歡聲雷動。這一役,自清晨戰至午後,東華死傷過半,卻以少勝多,大破西華。
無爭想起相里殷,心知首功非他莫屬——若無此人,當時西華衝突過來,三軍皆成肉泥——於是往旋風初起之地奔去。下馬之後,只見墨家钜子倒斃於地,周邊寸草不生,百步之外積屍如山;門徒們各自帶傷,跪地環繞而哭。無爭走上前去,見钜子身披數十創,不禁潸然淚下;又見其雙目未瞑,乃以手撫之,卻仍然圓睜。無爭心下詫異:“難道钜子還有放心不下之事?”忽見其左手仍然握劍,然而右手已空,且微微伸向衣襟之內,似乎要從懷中取出什麼物件。無爭伸手摸索,果然找到一卷帛書。此物一出,钜子渺然閉目。無爭三叩首,向楚廉、趙義展示書信,而後打開閱覽。其辭曰:
“先師墨翟開宗建派,以為天下尚同、權柄歸於一人,則無諸侯混戰之禍;殊不知,獨夫之禍百倍於此!
我師卒後,墨分為二,在下不才,忝掌門派,乃引徒眾襄助暴秦,倚強凌弱、為虎作倀;如今反遭屠戮,咎由自取,皇天不憫,上帝不佑。九泉之下,愧對東墨同門,難見死秦冤魂。
師兄鄧陵子嘗於絳縣有所警示,曰:“莫步商鞅後塵,作法自斃,身死而為天下笑。”當時嗤之以鼻,不料一語成讖,悔之晚矣。
噫!儒墨相爭百年,今日方知墨之誤也烈、墨之亡也宜!
自今以後,凡墨徒者,即行解散,不可違拗。
從此以往,道之種種,皆聽儒家可也,世間再無墨家。
末任钜子相里殷遺命。”
眾墨聽完,無一不是淚如泉湧。原本扛于相里殷身後的“墨”字大旗現在倒在一旁,上面千瘡百孔,又被戰火燒去一角。風無爭將其從竹竿上卸下,連同遺命一同交與楚、趙二人保管。
當日,大軍擔憂西華別部又至,來不及掩埋屍體,撤入井陘之中。臨行前,將俘獲的秦囯謀士陳馳斬殺,祭奠御龍甲亡魂。五天後,趙國開關延納,諸子學士終於來到東華境內,在大路岔口感慨道別,各自離去。風無爭留書信一封與趙王,引青丘將士回國去了。信上曰:
“秦國貪戾無厭,不滿江山半壁,欲借百家之事尋釁開戰,侵吞東華,獨佔神州。晉陽大戰,其陰謀誘我入境,待全殲後就勢東侵,則可所向披靡、無往不勝。然天不遂其意,以致覆軍殺將、大敗而歸。今後,西華恐更起大兵來犯,大王當緊守關隘,以備不測。風無爭靜待音耗,願再效犬馬之勞。”
趙王見書,廣布斥候打探,然而並無一絲動靜,心中方才安定。數月之後,兩華邊境依山傍勢建起萬里長城。中國之人不知,神州兩半因此隔絕,再見已是千年之後。風無爭也不知,當他步下歸國的安車時,並非身在青丘國中;面前迎接的也非妻子狐雲,而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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