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的低語，活人的謊言 - 《第十章黃攸秀》— 當死亡在耳邊嘶吼

精神病院內的牆壁和地板都是單調的灰白色，窗戶被鐵欄牢牢焊死，只有少許的陽光穿透玻璃，映得整個空間更加冰冷。

黃攸秀站在櫃台前，順手將太陽眼鏡收進胸前的口袋裡，她頭暈的感覺依舊未消。

黃攸秀皺著眉，用手帕壓住後腦的傷口，但鮮血依然不斷從邊緣滲出，她試著深呼吸，強迫自己別去想傷口看起來到底有多糟。

但剛才所經歷的一切又一次浮在腦海中，簡郁珊的恐懼、老太太的顫抖、背包砸下的劇痛。

可是這一切關她什麼事呢？

她只是個能夠看見亡者的怪人，不是警察，也不是社工，更不是什麼救世主。

她早就警告過了，警告過那個倔強的警察陳佑安，但他沒有聽。

他拒絕相信她能看見亡者。

那個愚蠢的警察只是把她當成個胡言亂語的神棍，對她的警告充耳不聞，甚至不屑一顧，把她的尊嚴丟在地上肆意踐踏。

這本來就該是他去處理的事情，不是嗎？

她抿緊嘴唇。

簡郁珊到底在逃什麼？她為什麼要偷雙筒望遠鏡？為什麼她會殺了她爸爸？那個老太太又在隱藏什麼？以及那個家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黃攸秀並不打算繼續管這件事，因為這已超出了她能應付的範圍。她從來都不擅長處理活人，更別說這種糾纏不清的罪惡。

陳佑安既然是警察，那就該由他來查明真相，由他去追查監視器、案件紀錄、或是什麼犯罪線索。

他才是適合處理這種麻煩的人，而不是她，一個只會做錯事的傻子。

她已經盡力了，早就給過警告，也早該改掉這種自以為是的壞習慣，不要再插手亡者的事情。

這樣才是對的。這樣才是安全的。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無法忽視心底那一絲揮之不去的不安。

這時她的耳邊卻開始聽見各種混亂且細碎的聲音。

精神病院裡的病人拳頭咚咚地敲擊牆壁聲、護理人員輕聲安撫病患的低語、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甚至是遠處病人們壓抑的爭吵聲，這些聲音持續不斷地傳入她的腦中。

這讓黃攸秀頭痛得更厲害。

而就在這時，一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從她身後響起，像是朝她而來。

黃攸秀微微轉過頭，視線瞥向後方，只見一名身材姣好的女病患正低著頭，在遠處病房門口來回踱步，嘴裡不斷喃喃自語著什麼。

「小姐，小姐？」一道陌生卻禮貌的聲音將她的注意力拉回眼前。

黃攸秀連忙轉回身，才發現眼前的男護理師正疑惑地望著她，似乎已經等候許久。

護理師見她沒有反應，於是朝她伸出手，「小姐，請出示一下健保卡。」

黃攸秀一愣，才想起健保卡還沒拿出來。

她掏出皮夾，將健保卡遞給對方，護理師接過卡片迅速地刷過系統，又轉身拿出一個透明的藥袋，遞給黃攸秀。

「黃攸秀小姐，妳這個月的藥。」男護理師語氣公式化地說著，又忍不住看了眼她腦後的傷口，小聲問道，「小姐，妳真的沒事嗎？」

黃攸秀心裡泛起一絲不耐，她討厭這種被同情或質疑的感覺，她的防衛心本能地升起。

黃攸秀只能強行壓下內心的不悅，盡量以平靜的語氣回答，「沒事，只是不小心跌倒而已。」

護理師欲言又止，最後仍忍不住提醒，「妳媽媽自費的部分，已經積欠半年了。如果再不付款，我們可能必須請她出院。」

黃攸秀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

每次都是這樣，所有糟糕的事總要一次全湊到一起，讓人措手不及。

她從口袋裡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現金，放到櫃台上，護理師有些錯愕地看著那疊錢，想拆開清點時，卻被她阻止了，「這些錢先付一部分，剩下的我下禮拜一定會付清。」

她沒有再等對方回應，迅速地將藥袋收進口袋裡，轉身便離開櫃台。

黃攸秀用肩膀頂開廁所的門，邊走邊喃喃自語，「才那一點點錢，我遲早能弄出來，他憑什麼那麼囂張。」

頭暈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她皺起眉頭走到馬桶前，粗魯地扯開藥袋，將裡頭白色的藥丸全都倒進了馬桶裡。

這些藥從來沒有用，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人願意相信她看見的那些東西是真實存在的。

他們不相信她，反而認定她瘋了，逼她去看精神科，逼她服藥，甚至每個月都要像個罪犯報到般準時來領藥。

他們的目光裡總是藏著懷疑與憐憫，就算她一再強調自己不是病人，也沒有人願意聽進去。

這種被懷疑的痛苦，有時遠比看見那些亡者來得更折磨人。

「殺死我的就是那個賤女人！」簡承恩的吼叫聲猝不及防地炸響在耳邊，「她憑什麼還活得好好的？她殺了我，就該付出代價！」

黃攸秀心頭一陣煩躁，被人敲打的後腦受傷處又更加疼痛。

她不懂為什麼這些聲音總是毫無預警地闖入她的生活，不管是白天或夜晚，無論她多努力忽略，都揮之不去，只能任憑他們一遍遍重複各自的執念。

她皺著眉將剩下的藥丸全部倒進馬桶裡，伸手按下沖水鍵，看著藥丸被捲入漩渦中逐漸消失，冷冷地回應，「別吵。」

但其她很清楚，自己無法真正阻止這些聲音，也無法停止那些亡者無休止的糾纏。

果然。

簡承恩的聲音變得更加急促，彷彿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一定是那個賤女人！一定是我太太殺了我，她不可能是無辜的！」

每次都是這樣，沒完沒了。

黃攸秀壓下內心的不耐，轉身走到洗手台前，雙手撐在冰涼的瓷面上，低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試著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

她抬起頭，鏡子中映照出她疲憊又蒼白的臉，以及站在身後的亡者。

簡承恩的憤怒已經化作哀求，臉上滿是無助。

「拜託妳，只有妳能看見我，這一定是上天給妳的天賦，讓妳替我伸張正義，證明是我太太殺了我，妳是我唯一的希望。」

黃攸秀沉默著，心中浮現一絲苦澀的自嘲。

上天給的天賦？不，這只是對我的懲罰。

她厭倦了這種反覆上演的戲碼，每個亡者都自以為知道真相，卻又無法真正面對現實。

她不是警察，她沒辦法幫助所有人，她沒辦法給人正義。

「你怎麼確定殺你的人一定是她？」她語氣冰冷地質問。

簡承恩的臉色僵住了，像是沒料到會聽到這個問題。他下意識地想要逃避，裝作沒有聽見似地靠近黃攸秀，繼續哀求著，「妳一定要相信我！妳忍心讓一個小女孩，被一個殺人兇手扶養長大嗎？」

「你到底看見了什麼？」黃攸秀冷冷地追問，「殺了你的，真的一定是你太太嗎？」

簡承恩的腳步停下，他的表情開始痛苦起來，彷彿過去的記憶正無情地撕裂他。

公寓樓梯間，一具屍體上下顛倒地躺在樓梯上，雙眼睜大，一手緊抓著胸口，後腦處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但周遭沒有明顯的血跡。

簡承恩站在自己屍體旁，迷惘地望著眼前早已冰冷的自己。他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耳邊傳來熟悉的哭聲，他猛然回過頭，看見女兒簡郁珊正跪坐在地上哭泣不止，她的手邊，一塊磚頭上沾著他的頭髮與血跡。

他的心揪緊，迅速靠過去，伸手抱住哭泣的女兒，焦急地安慰，「別怕，爸爸沒事，都是爸爸的錯，不該有心臟病還喝酒。妳看，爸爸好好的。」

他放開女兒，故作輕鬆地張開雙臂，笑著想證明自己平安無事，但郁珊的哭聲仍未停止。他又蹲了下來，才赫然聽見女兒不斷地抽泣著道歉。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點跟老師說就不會變成這樣。」

精神病院的廁所裡，簡承恩回想著過去，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身影也愈加透明。

「你真的確定殺你的人是你太太嗎？」黃攸秀盯著鏡子裡的他，再次問道。

她的問題瞬間激起了簡承恩的憤怒，他扭曲著面容，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定是那個女人！不然誰還有理由殺我？她是為了錢，為了保險金才動手殺我的，絕對沒有其他理由！」

但吼叫過後，簡承恩忽然姿態放低，幾乎跪了下來，苦苦地乞求著她，「拜託妳，幫幫我，借我妳的身體，我只想親自問她為什麼要殺我，求求妳了。」

黃攸秀心裡升起一陣無奈。

這種事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每個亡者都認為自己能輕易放下，可他們永遠都不會滿足。

「如果我答應了，讓你去跟你太太對質，你真的能了無牽掛地離開嗎？」她平靜地問，「萬一真相不像你想的那樣，你只會想要更多。你不會想知道你女兒長大後是什麼樣子嗎？」

簡承恩的臉色瞬間扭曲，彷彿她的話觸及了他最深處的傷口。

「我不會的……」簡承恩的聲音痛苦而微弱，卻依然固執地堅持。

「所以你放心你女兒？」她毫不留情地繼續逼問，「當她未來遇上困難，你真的忍得住不去幫她？」

簡承恩的臉色驟然扭曲，情緒瞬間爆發，「夠了！」

「離開吧。你已經跟這個世界無緣了，別再折磨自己，趕快離開吧。」

「我說夠了！」簡承恩突然怒吼，廁所裡的燈光劇烈地閃動，彷彿空間被他的情緒撕裂般搖晃不已。他原本哀求的臉頓時變得猙獰，張牙舞爪地衝向她

「給我妳的身體！少再跟我囉嗦了！」

下一秒，刺耳的碎裂聲響徹耳際，背後的鏡子猛然爆裂成無數碎片，頭頂的燈泡發出尖銳的爆裂聲，火花飛濺，整個廁所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黃攸秀感覺臉頰與脖子傳來陣陣刺痛，彷彿無數細小的刀鋒劃過皮膚，鮮血迅速沿著她的肌膚滲出。

但她依舊沒有退縮，站立在原地，心裡甚至出奇的平靜。

她雖然看不見黑暗中的簡承恩，卻仍能感覺到那股濃烈的怨恨。

黃攸秀冷冷地說道，「你知道嗎？慾望只會招來更多慾望，繼續執著下去，你只會永遠被困在這裡，永遠都無法脫身。」

簡承恩在黑暗中嘶吼著，「妳才是那個被困住的人！只有殺過人的人才會看見死人，妳根本就是個殺人兇手！」

黃攸秀的心猛然一緊，彷彿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掐住，呼吸都變得困難。

殺人兇手！！

她努力維持冷靜的表情，但內心卻被恐懼填滿。那些話像刀一樣刺進她的腦海，掀起她多年來努力掩埋的罪惡感。

過了幾秒，燈光終於重新亮起，亮得她雙眼刺痛。

黃攸秀抬起頭，鏡子裡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剛才的亡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鏡子中的她蒼白又疲憊，鮮血正從臉上的小傷口處緩緩流下。

「阿嬤。」黃攸秀用極輕的聲音自語，「為什麼偏偏是我？妳到底為什麼要讓我看見死人。」

她的記憶瞬間回到遙遠故鄉的海岸邊。

十四歲還是孩子的她站在岸上，孤單的背影在海風裡微微顫抖，她看著呆站在遠處的阿嬤，內心湧起強烈的愧疚。

「對不起，阿嬤，真的對不起，但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妳可以原諒媽媽嗎？妳可以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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