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心：血圣女（The Bloody Messiah) - 母亲

母亲

“妈妈。”女孩道，声音模糊。她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便忍不住捂住嘴唇，哽咽哭泣，纵使身后金声纷争。

“你们干嘛？明摆着这个男孩在欺负公主，还拿起剑来了？”

她身后那男人粗野地叫道。她感到身体的碰撞和他的挣扎——她很担心，但她几乎动弹不得，将瘫软下去。她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看见这孩子的模样。她看见肿胀脸和破碎的嘴唇；她下塌的鼻梁和残缺的牙床。

铁剑齐出；她看见地上那似已无声息的男孩，跪倒在地，捂住面容。女孩站在她面前，浑身伤痕。

“怎么，想杀人啊？”

那男人吼道。

“滚开，蠢货，那女人想把我们全杀了！我儿子就已经被她杀了！”

达米安里德歇斯底里的叫道，两边的人群聚在一处，似隔河相望，以剑相对。她没有回头，蜷缩身体，直到一道阴影洒在她身上。

她愣住了。这感觉如此熟悉。是你吗？

还是……

恍惚中她抬起头，只让她含着怀念和期盼的眼被暗沉的恐惧吞没。“……你的鬼话，谁爱信就信吧！”男人吼道。（迦林！）她摇头。众人推搡，而后迅速是金铁交错声，紧接着便是那惨叫的果实——金后面，跟着这破碎的木，她听见第一声，几乎自己也像倒下了般，浑身刺痛，尤是腹部。她的眼无力而惨烈地睁着，露出其中的一方明泉，沐浴在着残酷的午夜阳光下。她伸出手，颤抖地拥住了眼前的孩子，又像是这孩子，用她沾满鲜血的泥土的手，扶住了她。

“你想杀她，先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杀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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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林！）

——总是这样。

春天下了雨；春天流着泪。你也是这样痛苦的吗——总是这样看着我——像是你对这一切已无话可说一般？

（洛兰？）

她的心中空洞一响，像剜出了一个大洞，让她跌了下去。女孩撑住她，用她遍体鳞伤如遭残害的身体——但她的面上反而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像她感受不到痛苦，而母亲颤抖着，用尽全力和她拥抱在一起。

安铂。她哭道，每一次哭泣都耗着心血，坠落而痛苦。安铂，安铂。像这名字是一个问题。

孩子站在她怀中。背后，众‘鬣犬’赶到，和‘成业寺’的士兵战至一处，俱是混乱，她固以浑身鲜血显泰然自若，她足边，那男孩仍无动静。母亲啜泣着，她听这声音许久，终生一念，手臂略动。

母亲抬头。

安铂？她点头，伸手，露出掌心小巧的白色石粒。

……这是什么？

母亲颤抖。蓝眼不动，而天上蓝星闪耀。

“牙齿。”她模糊道：“妈妈。牙齿掉了，还能装上吗？”

她看见她面前的女子在刹那间彻底恍惚了，注视她手心的门牙，上面凝固的血迹。尖叫刺耳，刀枪震鸣。“这是个误会，殿下!”奇瑞亚笑道，看向天空，似在等待何事，血腥喷涌，声音悠长。

龙。

“……兰。”母亲呢喃。母亲跪倒在地，双目发黑，挣扎起身而不能做成。她感到母亲正在忍受痛苦，尽管母亲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她甚至发不出声音。

她的眼中出现一座塔——而一目就给了她难以言喻，撕裂般的痛苦。无意识，她伸出手，去找他——去握住他的手，她在那之中唯一的安慰和依靠——世上最可怖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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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绝。

龙鸣从天而降，安铂接住母亲，看众人停止，她抬头，见城市远端，黑影升天而起，而万物俱静，只容它咆哮。她抬起头，目不转睛，沐浴在黑暗和蓝光的交界处，因她记得奇瑞亚对她的教诲——她不能变成鸟。

她会变成龙。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一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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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啊！

他向下坠落，于黑暗之中，这回，他清晰看见那颗亮蓝色，如火如石的星就在他上方，看着他下坠。这失重的感觉无与伦比，无风而无动，他像在向时间的尽头跌落，坠落永远的凝结和阻碍中——这空洞呢喃，冰冷传递着恐惧，在开始前就告诉他他要去何处——死亡，没有任何疑问，灭绝，没有同列可比！他张开嘴，身在心之前甚至更明晰，他就要知道那比死亡更可怕的秘密！

因此他张口，寻找他唯一所见的同伴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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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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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微微一动。

“安伯莱丽雅殿下！”有人呼唤，在这黑影升腾而龙鸣震动时大笑。铁剑一转，来人别开阻扰至她身边，扶住她的肩。

“您看见了吗，龙是多么地引人敬畏，这些细语罪孽，恶行无章，无论如何以理相劝都不可制止，终在它出现时止息!”

奇瑞亚举起剑，使她抬头，高昂同她道：“您今日已看见了！”母亲在她足边昏沉，血流在草中堆积，奇瑞亚张开手臂：“罪善与否，由力量定夺——正义大业，唯以血所立！”

她举起剑，对天呼唤，

孩子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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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海所见，看着吧，血圣女。”奇瑞亚回身打落一柄飞掷而来的铁剑，言动如祭奠之舞。回廊深处传来声音，但她已然忘我，将一切抛弃。“住手！”有人说。但她已经挑起被她挡下的刀，回身掷处，面带笑容，势不可挡，直朝达米安里德而去。

“奇瑞亚！”

维格斯坦第惊呼，众声哗然，刀穿夜空，她面无表情。

母亲手指抽动，蓝星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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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这愿望交给你，成人所愿的星星，

既见我们的来路古今，你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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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她面色变化，垂头。

“——你必将实现我们的正义！”奇瑞亚朗声道，那刀擦过达米安里德的脸，钉在他身后，摇晃颤抖，照着他灰白的脸。二人对视，恨意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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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落，已见光明，心已闭塞，神却涣散。那星光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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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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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他重新落入时间中，张口呼吸。又一次重复，又一次在这真实——最不虚假——最如幻——无法改变的过去中徜徉，无法醒来？还有多少次？他开始焦躁，又或者他害怕——他害怕这心的痛苦会让他永远迷失其中，但瞬间，他明白了这一回从前不一。不是那完整身体在古原上的感受潮风拂面的悲哀，不是那变形躯体游荡山中的诡妙——身体——不是身体，存在不是存在，灵魂不是灵魂——他甚至没有诞生！

“——女神！”

包裹在这不成形的灰白中，他幽幽抬头。尖叫和哭喊似夜间遥远的薄纱。他开始遗忘事物的顺序，感一双轻柔的手，带他向前，欲使他进入一漠然无谓的状态，不痛无感。也许他是应进入，因为便是在如此冷漠中，他的眼已开始流泪——他敢么？既然知道那隐约的代价，像看见了火能将人烧成灰烬——他还敢进入其中么——尝到这痛苦，从此将灵魂撕裂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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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这月亮不曾升起……

白光照彻他眼前。若这是时光的倒流，天地的倒转，一个翻天覆地的玩笑，在我们之间——若是我们不曾见面，一切不曾发生，我真的一无所知，该多好——这高大可容龙的门廊敞开着，一望无垠的原野向前延生，兰德克黛因的山川与河流，生生世世不变，却刹那对他而言无比陌生而惆怅，被这坠落的月光点亮。月落了，山林咆哮，传响河流中蔓延的悲歌，那钻心剜骨的凄厉吼声从天外传来，像记述一场注定悲剧寂灭的开端，望穿了永生永世的离别。但这是什么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个——孩子吗？他不是这畸形的灰色，对一切一无所知——不是这悲伤的主人告诉过他，他是无辜的，唯一无辜的，他和她的孩子——为什么他会这么痛苦，如此愧疚——

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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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女神，女神——”

维格。

（喀朗。我告诉过你，这是行不通的。）

这是维格的声音。他在哭？谁在哭？谁在对我说话？

（喀朗。）

他哭起来。不完整的婴儿在空中，哀伤自己注定不圆满的诞生。抱着他的人伸手抚摸他血肉淋漓如鱼的身体，轻声叹息。

“多谢你们了。”米涅斯蒙声音低沉，不若往常淡然，似有压抑：“从前以后，这般名为‘生命’的悲剧，再也不会诞生了。没有人会承受你母亲遭遇的——”

悲伤。

（喀朗。）

（喀朗大神。）

（喀朗大神，救救我们。）

（喀朗。）

（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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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睁开眼。他没有眼睛。但他要睁开。他要睁开。母亲。母亲是什么呢？

（你在哪里躲我？）

死亡。他要死了——他从未感到此事是如此接近。甚至不是痛，不是痛要杀他——是——

“——再也没有悲伤了。”米涅斯蒙喃喃道。他没有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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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低了头。他想知道什么是母亲——他想知道是什么杀了他。那吼声，是什么呢？这么庞大，这么凄凉——这么痛苦？谁在说话？谁在哭泣？

母亲——如果没有母亲，我就不会诞生——

我就不会知道这样的——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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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她呢喃道，抬起手，对着他。

不要说话了，女神，撑住。维格痛哭道：大人马上就回来了。请您一定要撑住——

“对不起。”她喃喃道，看着他。看着他背后：“对不起，丢下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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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林。

他听见有人说话。他看见他在夜间哭泣，那止不住的泪水，融化了他的身躯。好孤单啊。他在湖中行走，对草苇歌唱自己的心绪——好恨啊，连染满了血的刀都无法将这破碎的心平息。他看过他的血染黑了湖的痕迹。再高大的身体又有什么用呢？杀死的人会让过去的错误改变吗？再漫长的祈祷又能是实现什么呢——两千年来，这些杀死了你的心，又有一寸改变吗？啊，原来是这样——他看过，他好奇过，为什么父亲哭泣——原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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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提库斯。”

她说。手落了下去。他躺在这灰色的血肉中，看到她的身体——她平静了的，没有生气的面容——她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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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我的孩子。”）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

“克伦索恩!”塔提亚一边抵挡进攻，一边咆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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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给了他

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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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兰德克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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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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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咆哮道。宫殿撕裂，被它的主人唤醒，只是那时谁也不知道——是它真真正正的主人掌握了它。不，他感到的是愤怒——有生以来，在更前，更后，无光的神秘和未知中，毫无疑问，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这情感。愤怒和悲伤冲泄而下使他从迷宫中走出，不是为了回归，而是为了一种本能性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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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伦索恩！”塔提亚喜出望外，不曾希望这一次会奏效，却看他猛然起身，咳嗽不止。她挥剑打开一个进攻者落到他身边将他扶起，却看他剧烈喘息。

“召龙，克伦索恩！快点让那龙出来！”

她对他道，顾不上关切；他嘴唇翕动。

你说什么？

她去听。

“……妈妈。”克伦索恩道，塔提亚猝不及防，看他忽扑到地上，爆发一股蛮劲——一股荒唐的孩子气，锤地。她惊愕了，只能回身战斗。“快！”她吼道。

“——妈妈！”他惨叫道，像孩童。他锤着地，爆发那让她震撼的痛苦。他将头砸在地上，接二连三，不停。“昆莉亚！”塔提亚吼：“护住他，否则——”

“克伦索恩！”昆莉亚与三人连战，瞬间难抽身，她见一男子靠近克伦索恩，心急如焚，连打开身旁两人奔驰而上，还是稍慢一步，低吼出声。

他抬起头，满面泪痕，像不曾听见这话，不曾听见任何话，沉浸在悲痛之中。他跪地，将头砸在地上，手扣进泥土中，声音嘶哑。

“妈妈……”

刀已落，龙吼忽来，龙身出城。

他抬起头。他身旁那男人愣住了，他越过他，走向林间，扶着树，手上的血沾在树皮上。四林寂静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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吠陀先掠过城墙；他看见这城市莽莽。无数微小，冷漠，悲哀，盲目的生命啊！他抬起手，眼中金光大盛，喉出鲜血，无色如水。堕龙弩接连飞来，他抬起手；龙身灵活，过城穿墙，连扫十座，长尾如雷暴击破边缘地带，龙弩射落居民人家溅射血花。他向前走，摇摇欲坠，吐血不止。龙吼中天，广袤威严，不若一无魂之龙，倒似龙王之威，远震四处，那日人言，便在沃特林北部，孛林之南，也可听闻。他眼中琉璃闪烁，几至目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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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盘旋在成业寺上空。蓝光之下，她抬头，便将它看见了。

“这不是只完整的龙，仍然，你已经明白它和人的不同了，安伯莱丽雅殿下。”奇瑞亚说。她抬头去望，不发一言。

母亲垂着头，似在忍耐疼痛。

“……对不起。”她喃喃。

她想低头，却被这龙吸引了注意力。龙不曾降落，她却看见了它的眼。奇怪，她竟觉得，她似在哪儿，看见过这只龙一般。

那双含着悲伤和疑虑，朦胧的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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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伦索恩！”

林战顿停，塔提亚和昆莉亚奔上去查看他的情况，正逢他大吐一口鲜血，跌倒在地。两人惊骇，连忙将他扶起，却看他泣不成声，看自己双手，尽是红白交杂的血，面上惨烈，扭曲，如受疼痛。

“这……”

塔提亚愣了。他抬头看她，泪流满面。她不知道如何言语。他偏头，抱住昆莉亚，嚎啕大哭。

“怎么能这样……”

她看着他的背影；她看着昆莉亚迷茫而凄凉的神情，她看着他起伏的背部——忽然——像有了迷茫。“昆莉亚姨……”他如少年时那般——比那时更盛，没了任何理智的束缚，唯有那自心而来的悲怆，痛哭：

“人怎么能这样……”

“塔……”

昆莉亚抱着克伦索恩，忽见塔提亚面色一变，伸手去，却看她猛然起身，背身而去，留给她的面色，又是那最冷漠的隔绝。怎么了？她不解。克伦索恩仍抱着她，哭得伤心——极伤心，她能感觉。她心中有些不赞同——克伦索恩个性善良，遇到此事，心中不耐，自是难受，她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一下呢？但思及如此，她忽又将手，缩了回来，心中一痛。

……她毕竟是她啊。

她抿唇苦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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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无声息地握住衣领，平息心中的涌动。站立许久，她将一切心神平息，四望而去，见林间宁谧，四处倒落尸体，女人，男人，面色凄凉。蓝红交织，若梦幻雾林。

她想起那瞬克伦索恩的面容，心中从纠葛到无感，红河慢慢平缓，只仍有一两分后怕和自嘲。

……若她敢和他一样……那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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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头，回头，面上又是那轻松自在的笑容了。她走过去，和昆莉亚搭手，扛走克伦索恩和另一个伤员。两人结伴，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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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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