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實在顛簸,我們幾乎都扶著椅背坐,深怕一不小心就倒下。路途中,我望著一片詭異的樹,竟然沒有了平日的寧靜,而是讓人毛骨悚然的神秘感。
我不清楚我們是否在上山,畢竟突起的道路一上一下,似乎過了一段路才發現自己竟然不是身處於高山,而是隱蔽在高山之後的平地(倒沒有多平,反而可稱之為“爛路”)。
“要到了,這次真的要到了,彎到了村裡了,全部收拾好行李,這趟車不會再返回了,帶好自身物品,走路時蹲著走,小心上下!”
福春伯大聲地用著流利的福建話對著後視鏡警告我們,透過他垂吊的眼皮和深色的眼窩,心裡不禁為他感到心疼。
車上的人蠢蠢欲動,有個家庭已經背起了包,懷裡的嬰兒仍在胡亂蠕動,似乎不滿他母親溫暖的懷抱。
父親和阿公早先站了起來,兩人皺著眉頭,一言不發,但是看出兩人的心裡都有著同樣的焦慮。
眼前的新地方,卻不能住多久,往後看,卻是自己的家庭,像是兩顆大石頭把他夾在中間,鮮紅的血從他腦袋裡緩緩流出,在旁人眼裡卻只是一滴不起眼的汗水。
“拉好弟弟。”
母親顫抖著聲帶再次提醒我,讓我也不覺有些害怕,尤其是頭頂上快要墜下的戰鬥飛機。我即刻推開了國強,勉強坐在他們中間,兩手緊握著他倆噁心的汗手,等著福春伯把我們載到空地。
“下車!記得帶好東西!”
引擎聲停了下來,福春伯先是下了車,把兩側門打開,扶著前頭的老奶奶下車。我們全家都站了起來,艱難地下車,涼風徐徐吹來,大自然的氣息卻感觸不了我。
“我先去找林書,你們站在那個雜貨店前.......對,就那個“順成雜貨店”......顧好小孩。”
父親待不了多久就走開了。
我們牽著手,走向了那個雜貨店,店面是半開著的,老闆眼裡卻毫無生機,見我們來也連忙立起了身子,似乎在防著什麼。
我花了五分鐘,才發現這是一個雜村。有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不過如今只有少數馬來人穿著紗籠,戴著宋谷帽,突起的肚子,走在空曠的街道上,不是閒聊,而是買米。
米很小包,大概一個手掌的大小,卻很珍貴,和珠寶的地位差不多,或者說比珠寶更有價值。
村後就是高山,下面有些橡膠園,裡頭是站滿了人,皮膚黝黑,汗水看不清卻能深刻感覺到。
父親找來了林書先生後,他就把我們帶到了一個簡陋的板屋裡,這就是我們未來的居住地。
國強搖了搖我的手臂,抬起頭看著我問:“我們睡哪裡?”
我隨意指了指板屋的一個角落,正靠著漆黑的廚房。
“這裡吧。”
他一聽立馬縮起了身子,似乎相信了我的這番謊言。
他們擺好了行李後,父親和阿公則坐在了地上,母親則坐在了他們的對面,拿出了快斷墨的鋼筆和極薄的稿紙,寫起了信,我湊向母親,她正給外婆寫信。
她筆跡異常潦草,寫得很急,每句話都夾帶著“安全嗎?”,乍看之下沒有了句子的邏輯,但是卻有一絲緊急的情緒。
母親和外婆及外公在幾年前就分居。父親很固執,說要和妻子住在一起才會幸福,但也不見得有效,反而增加了很多麻煩。
“你幫我寫。‘ 父親大人好,我是國峰。如今馬來亞被日軍侵入,我們安好,住在了一處村莊。望父母親大人一切安好,在此希望祖國抗日成功。’ , 排版你自個看好。”
阿公的嗓音明確,每句話都能聽出標點符號的位置,父親則在一旁用力地動筆。
1942年2月2日,我們已經在這裡一個月了。果然沒有猜錯,我們睡的地方正是那個靠廚房的角落,我們時常抱怨,卻無可奈何。
這一天應當是新年,但是鬼子已經全面控制了村莊,甚至馬來半島,新年就這麼泡在了炮火之中。當時,阿公和阿嬤沒有了生意,只能在家裡等待著父親回家,賺取的錢也不多。
家裡寧靜了很久,大哥和父親也幾乎沒了鬧劇,我們四兄弟在家裡,沒錢讀書,互望了很久,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
我們被逼關在了家裡,望著外頭的日軍來回操步,他們每腳踏在土地上的巨響讓整個村莊更為壓抑。
突然的一個傍晚,全家人吃完了為數不多的木薯,嘴都未擦乾,我就聽見了廚房後門細微的敲門聲。我望了望在一旁看漫畫的國忠,他只是呆滯的望回我,似乎只有我聽見了這陣怪聲。
“砰!”
又是那陣敲門聲,我由此確定自己完全沒聽錯。觀察了四周圍的家人,母親在折衣服,阿公和阿嬤則一整天都坐在了椅子上,憂傷著,大哥和三弟則看著窗外日軍一行一行的隊伍,細細酥酥在說什麼。
我乘機走向了廚房,裡頭的黑暗幾乎讓人看不清五指。我連忙奔向後門,小心翼翼地扭開門鎖,打開了個縫。
一開始我還未認出是誰,只是朦朧一片,仔細一瞧才發現是雜貨店的印度老闆巴達!
我們已經許久不見,以為他到了印度去,沒呈想他卻滿臉笑容的蹲在了門後,看著我,一下子一句話也說不出。
“好久不見。”
巴達用細微的聲音笑著說,標準的華語仍未變味。他伸出了他黝黑的手,我連忙接住,握了起來,這溫度一下子把往日的回憶帶入至我浩瀚的腦海裏,他拿著彈弓,手把手教著我和國強射鳥,歡笑聲在那棵小鎮的樹下,不知是否還在。
“你不是到了印度?”
他搖了搖頭。我還是無法相信他竟然輕易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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