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冬天的清晨總是灰灰的，風從西邊的海吹進來，帶著鹹味，刮過屋簷與鐵皮，聲音像低低的嘆氣。
林雨苓一早就起來了。沒人叫她，她的生理時鐘早已習慣。她換上運動服，綁好高馬尾，下樓進了後院的小壇。
空氣涼得發緊，手一伸出去就能感覺到指節發僵。她抱著洗乾淨的供碗走進去，沒開燈，靠著天光慢慢擺設：蘋果三顆，橘子五顆，清水一碗，香三枝。她的動作很輕，像怕驚動什麼。
「今天風好像更大一點……這種天氣還得拜拜，神明果然不怕冷。」她喃喃道，聲音不過剛好讓自己聽見。
她不是在抱怨。這種碎唸比較像一種習慣，是她和這個空間之間的默契。也許是跟桌上的那尊神像。
神像不高，約莫一尺半。紅臉、鳳眼，眼神嚴厲得像能透進人心。那是從四湖分靈來的關帝爺，落腳在這後院已經第五個年頭了。
她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尊神——尊敬，但不親近。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yknfWDM1Y
這就是她一直以來的原則。
「我今天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應徵的喔。」她對神像開口，語氣輕鬆，像在開玩笑，但話講完後她頓了一下，眼神不自覺看向那雙木雕眼眸。
神像不會動。空氣卻像靜了下來。
她移開目光，把最後一盤供果放妥，退後一步，雙手合十，低頭。
「今日獻禮，求平安無礙。謝謝您保佑。」
她的拜法很標準，不花俏，但極有誠意。她從小看著母親這樣做，早已內化進日常。就像刷牙、洗臉、跑步一樣，是身體自動記得的事。
直到轉身那一刻，她才稍稍鬆了口氣。
然後，異樣來了。
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她突然覺得背後有一陣熱風，從關帝像的方向慢慢湧來。像是有人靠得很近，在她耳後呼了一口氣。
她猛地回頭。
什麼都沒有。香還在燒，爐火穩定，連風都安靜下來了。
她皺起眉，心中浮起一絲不確定。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她搖搖頭，低聲道：「可能是沒睡飽……」
她繼續清理香灰，準備收拾紙金時——那聲音來了。
不是外面傳來的，也不是誰在她耳邊說話。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b80RHDIk7
而是……腦海深處突然傳出一個聲音，清晰、有力，如同有人站在山巔之上、低聲宣判。
「林雨苓，爾為吾用。」
她手一頓，紙金差點掉到地上。
她站在原地，沒有馬上動。只是慢慢直起身，轉身望向那尊神像。
關帝仍坐在原位，紅臉冷峻，目光如常。風不再吹，時間像被拉長成一條細線，斷在她與神像之間。
她看著祂許久，臉上沒有太多情緒，只有眼神越發深沉。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DtZdjW93v
半晌，她輕聲開口：
「……真的要這樣喔？」
這話不是拒絕，也不是答應，而是那種早就有預感，卻還是有點不甘心的語氣。
她低頭，再看一次自己的手——細緻、有力，指節微紅，剛才那一下真的有點抖。
她不是沒想過有這天。只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還是想多爭取幾秒。
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YL4tAbhO9
林雨苓回到房間時，輕輕關上門，手依然有些微微顫抖。她站在門口，沒有立刻走向床邊，而是默默盯著自己放在桌上的運動鞋，鞋面上不經意的灰塵讓她想起自己一天前才剛擦過的鞋底。那一瞬間，她感到一陣空虛，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她心頭悄悄生根，卻無法辨認出具體是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站在那兒，凝視著黑暗中熟悉的一切。房間的窗簾微微晃動，外面的風聲像無形的指甲劃過玻璃。
「真是的……」她忍不住低聲咕噥，眼睛盯著床上的枕頭，仿佛那是一個可以隱藏她所有情緒的角落。
這種時候，她就特別想逃。逃避她感覺不受控制的命運，逃避那股來自神明的召喚。可是……她又知道，逃不掉。就像她過去這麼多年，無論多不情願，這條路始終如影隨形，等著她走下去。
她閉上眼睛，放鬆了一下肩膀，卻在那一刻聽見了樓下母親的聲音。
「雨苓，吃早餐了沒？」
母親的聲音在房間的空氣裡回蕩，那熟悉的溫柔與關心，讓她心頭一緊。她習慣性地低下頭，伸手抓住床邊的衣物，指尖在布料上反覆摩擦，掩蓋住內心的不安。
「嗯，馬上。」她強壓著情緒，試圖讓語氣聽起來輕鬆，然而那份沉重卻在胸口難以驅散。
她知道母親對帝君讓她選擇這條路一向反感。從小到大，每當提到將來，她母親總會不自覺地皺起眉頭，語氣淡淡的，像是有什麼話說不出口。
「雨苓，這些年來，爸媽都看在眼裡。」母親常常這麼說。她知道那背後的擔心、失落與隱忍。
然而，她一直沒說過，當初她也曾拒絕過這一切，掙扎過、逃避過。只是，命運的線索早已編織好了，無論她如何反抗，這一切始終會再次追上來。
她走下樓，見到母親正在餐桌旁忙碌，香氣四溢的炒菜讓人胃口大開。但她此刻的心情，卻怎麼也提不起勁。
母親抬頭看到她，臉上微微帶著一絲笑意，但那笑容中藏著些微的疲憊。這些日子以來，家裡的氣氛似乎變得不太對勁，母親常在晚餐後獨自對著空氣發呆，好像有些不敢面對的東西壓在心頭。
「雨苓，你最近有什麼不舒服嗎？」母親的語氣聽起來依然是關心，但她能聽出其中那一絲不自覺的焦慮。
林雨苓站在門口，輕輕搖頭，心裡那股無名的情緒又起了波瀾。
「沒事，媽。只是最近課業有點忙，還是有些疲累。」她說完後，像是自己都不太信，眼神一閃而過。
母親盯著她，似乎還想問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繼續忙著端碗筷。
林雨苓坐下來，對著桌上的熱湯看了許久。她知道，無論她如何試圖隱藏，家裡的一切早已不如從前那般平靜。她不想讓母親再擔心，卻又無法向她解釋自己心中的糾結。
「吃點東西吧。」母親輕輕推過一碗熱湯，語氣依然是溫柔的，只是那份溫暖卻讓她感到更深的心疼。
她低下頭，抬起湯匙，湯水的熱氣讓她眼中的濕意更加明顯。她吞下口中的湯，卻什麼也沒品出，只覺得心中那份壓抑的情緒再度湧上來，讓她無法呼吸。
她停了下來，將湯匙放回碗邊，心情沉重如同那一碗不曾被喝完的湯。
「媽。」她突然開口，語氣有些生硬，「我想，或許有些事，我必須面對。」
母親靜靜看著她，目光中帶著一絲憂慮，仿佛早已預見了她所要說的話。
「我知道妳不贊成，但這條路，是我無法逃避的。」她的聲音變得堅定，雖然內心卻彷彿在掙扎。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放下碗筷，對她輕輕說道：「無論如何，我都會支持妳。不過，記住，不是每一個選擇都能輕易回頭，走下去，妳要知道代價。」
雨苓愣了愣，抬頭與母親對視，她從母親的眼中看到一種無言的放手，那是一種即使心中不捨，也願意讓女兒走自己路的無奈。
她低下頭，沉默片刻後，輕輕點了點頭。
「謝謝，媽。」
母親看著她，露出一抹微笑，眼中那份深藏的憂慮似乎輕了些。她伸手拍了拍雨苓的肩膀，輕輕說道：「早點休息，今天還有課，別累壞了。」
雨苓感覺那隱藏在母親心底的擔憂，像一條無形的繩子，繫在她的心上。
她強忍著眼中的濕意，低聲應道：「嗯，我知道。」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無論她走到哪，這條命運的路總會一直延伸到眼前。她無法回頭，卻也無法輕言拒絕。
ns216.73.216.247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