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賀宗元臉上那絲恬不知恥的謔浪奸笑,晚堂竹只感到無比的噁心,他則過了頭向對方身畔的兩列士卒看去,見他們人人均是一副蠢蠢欲動的神情,仿佛下一刻便要撲上來把自己大卸八塊,情知這美其名為恭請,實則是教他們不得不從。
晚堂竹不如楚霞樂觀,既落於人手,他很快便斷絕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作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跟對方各波或軟或硬的攻勢作長期之戰鬥。要知戰事中戰敗一方在交戰結束後便會旋即被解除身上武裝,是以戰勝一方對被俘者需要展開的後續戰爭便是攻心之戰。人沒了,心長在,志猶剛,若不能摧滅對方的精神意志,那生擒活捉的用意何在?還不如一刀殺了乾淨。晚堂竹自然清楚這點,相信此刻的眾將士亦然。明乎此,晚堂竹倒想看看對方會向他們使出什麼鬼蜮伎倆,反正自己內裡光風霽月,又何懼之有?當下沒再多說什麼,便欣然步出了宅院,跟著賀宗元往那不知伊於何方的半月堂而行。
其餘人等見事情已成騎虎之勢,也唯有硬著頭皮先後魚貫跟上。賀宗元領著眾人在舊城區的曲折巷弄間穿插往來,期間遇上了別些應該是同樣被帶往那半月堂的隊伍,一路走來,遇上熟悉的臉孔便越來越多,眾隊伍慢慢匯聚於一道上。半晌後,大夥兒便走出了那荒廢的宅院陣,來到相對發達的新城區。
晚堂竹等人再一次來到新城區的街道上,卻發現三日前剛進城時看到的官家虐民景象不再復見,市容明顯刻意的整理了一番。商販一如在太平盛世時那樣把攤檔置於街道兩旁,百姓扶老攜幼的在酒樓市集上進進出出,年輕男女嬉鬧著結伴而行,一切都是多麼的愜意逍遙,哪有半分民不聊生的影子?
晚堂竹料定此間的一切定必是有人刻意安排,不過是逢場作戲,意在障目亂耳,塑造出常州城民生樂利的假象,好淡化他們對焦天華政權的敵視,然這層包覆著滿城污穢的遮羞布一旦被捅破後,一切必將打回原形。他既意識到此節,自不再惑於眼前之迷障,當下高視闊步,對身邊的一切置若罔聞。
晚堂竹臉上的神色轉瞬間已換了幾遍,先是疑惑,繼而不屑,最後化為木然,這一切賀宗元通通都捕捉在眼內,以他對這位前主子的了解,又怎會猜不到其當下的心中所思?只見他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加快了行走的步伐,沒多久便帶領著身後的揚州戰俘離開了大街,轉到了一個僻靜的所在。
走到這裡,賀宗元忽地停步,轉頭向眾人奸笑道:‘諸君從舊城區風塵僕僕的走到這裡,想必此刻定然十分納悶,不知在下這破葫蘆裡究竟是在賣什麼藥?不過諸君莫急,眼下咱可不是已經到了嗎?各位請隨我進來吧。’說著嘻嘻一笑,指了指街道盡處一座氣派宏大的府邸,只見他上前敲了敲那府邸大門的青鎖頭,片刻後便見那門向內敞開。晚堂竹心想:此處多半就是賀宗元口中的半月堂了。
對方越是刻意顯得沒有惡意,晚堂竹心中便越是警戒,他知只消自己意志一時不堅,便要著了對方的道兒,他寧可餘生一直被關在那破落的宅子中,也不願像猴子般被人領著走,不知要被迫著去幹些什麼古怪的勾當。可事不從人願,焦天華那廝似乎對他們這批戰俘非常在意,竟大費周章的把他們弄到這富麗堂皇的地方來,不得六根清淨的晚堂竹無奈中唯有苦著臉舉步入內。
甫一進這半月堂,晚堂竹便覺耳目清新,精神為之一爽。先是耳邊響起了不知自哪裡傳來的絲竹聲響,撩拂著他那不通音律的雙耳;而舉目所見,玉樓金闕中雕欄玉砌,極盡奢華,跟當年東國汴京的宮殿比起來也只不過稍遜半籌。凝目望去,殿中靠墻的角落有四根擎天巨柱,柱子通體皆以純大理石打造,每根柱身約莫是一根百年槐木的大小,大概就是兩三人合抱的粗幼。柱上刻畫著各種精巧的圖騰,頂部是鳳凰衝上九霄的磅礴英姿,柱身的中間則有金黃色的雲霧繚繞,一直往下蜿蜒盤旋,直至沒入底部的黃金基座。由是觀之,光是殿內的一根柱子,也足見其裝潢的鋪張排場。而把這半月堂跟外間殘破不堪的街道面貌相提並論時,更顯得這半月堂的主人荒淫無道。
晚堂竹努力把目光從那根大理石柱上抽回,向前走了幾步,忽覺腳下軟綿綿的甚感舒適。低頭一看,原來地板上鋪了一張銀白色的地氈,地氈上亦繡有跟石柱上雲霧類似的紋理,兩者互為呼應,別出心裁。晚堂竹對此間一切事物都不欲深究,匆匆看過一眼後便又移開目光。甫一抬頭,卻剛巧瞧見對面牆上那扇碩大的紙窗。
只見窗上綺疏從窗的一角派生出來,勾勒出一朵朵飽滿豐盈的鮮花圖案,點點粉痕灑滿窗紙,晚堂竹就算知道這些不過是匠人巧奪天工生成的玩意,卻仍有一種仿佛置身春日庭園的感覺,有這麼一剎竟忘了自己正身處賊窟之中。
驀地肩頭被人一拍,晚堂竹微微一驚,回過神來,卻見是賀宗元叫喚著自己,只見對方笑嘻嘻的道:‘公子爺以後待在這兒的日子多著,要看也不用急於一時,咱們還是先進內堂吧,莫要讓焦公他老人家在裡面乾等。’說著不由晚堂竹掙扎,一把便挽著他的手當先轉入了牆後一條長廊,餘人見狀當即跟上。
這半月堂佔地極廣,在賀宗元的帶領下,眾人在裡面兜兜轉轉走了半炷香的時間也未見盡頭。只見裡面的巷弄一如舊城區曲折迂迴,只是環境和品位不知高了幾個段位就是了。再拐了幾個彎,正當晚堂竹按捺不住納悶想出言抱怨,卻聽賀宗元嘻嘻一笑,說了聲:‘到了。’
接著賀宗元罕有地收起了那副可憎的嘴臉,神情變得莊重,只見他對著身後一道屏風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大聲宣道:‘啟稟焦公:晚公子及揚州諸義士到!’
此時,屏風後輕輕響起了‘嗯’的一聲回應,光聽聲音晚堂竹一時猜不到對方到底有多年長,甚至連那聲音的質地如何也不太好辨別,胡思亂想間卻見賀宗元大手一揮,晚堂竹頓感一股巨力席捲而至,在毫無防備下整個人登時跌至屏風之後,來到了一處全新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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