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推著餐車走過來,肥厚的白手套藏匿不住纖細的手形,手指舞躍著為盤中的蟹肉撒上乾酪末,這是一道酸甜口的開胃菜。服務員將它擺在桌上後,姚潔抬手看了看表,離起飛已然過去了二十分鐘,由於此行之特殊,所有舷窗都做了遮擋處理,若不是艙外細微的轟鳴,沒有人會想到自己正身處萬裏長空。
一陣顛簸襲來,盤子往一旁滑行幾釐米,四周很快響起用以安撫旅客的播報,稱只是受到氣流衝擊,與颱風並無干系。
在服務員要離去之時,姚潔叫住他:“還有多久?”
“快到了。”
“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抱歉。”他面露無可奉告的苦笑,“有需要請按鈴。”
事情的變化每一步都超乎姚潔的預料。在她以為所謂的試吃會位於一個隱蔽的地下設施裏時,有人將她一路帶到了小型機庫裏,在她計畫記憶路線時,他們又在起飛前封鎖窗戶,她甚至連跑道的樣子都沒見到。這是一架頗為豪華的商務飛機,僅僅七十平米的區域裏,同她一起踏上旅程的有六個外貌上迥然相異,卻均著正裝的男人,姚潔清楚自己是假闊綽,他們則是富可敵國的資產大亨,或是遊手好閒的小少爺,其中一個擁有方正臉肌的年輕人,似乎正透過古銅色墨鏡觀察她。
幾分鐘後,在姚潔的注視下,他舉著酒杯走過來,坐在她對面輕抿一口。
“你好像不是很喜歡這個地方,但又給人一種不得不來的感覺。”
“是嗎?”姚潔用鐵叉撓開粉晶晶的蟹肉,隨後礙於他狡黠的目光,又放下叉子,把手揣在口袋裏,靠在椅子上鄙夷地白了他一眼。
“你是被逼著來的,我猜猜,你父親?”
“對。”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目光在周圍遊蕩一圈後,又回到姚潔身上:“住在國內?”
“歐洲。”
“西班牙?”
“看來是甩不掉你了,那就聊聊你吧。”
“甩掉我?”他捂著鼻子笑了起來,稀釋了尷尬氛圍後,又喝一口酒,“我會說西班牙的原因是我住在那裏,馬爾韋利亞……我是說……馬貝拉,你飛過來應該很近吧?我是說來旅遊。”
“為什麼不回來住?”
被問到期待已久的問題,他激動起來:“對,這個問題很關鍵,因為我在馬貝拉有一輛Rimac,能且只能在那兒買,電動野獸,你聽過麼?”
他張揚的樣子,仿佛在說,看我多麼與時俱進,我可不像那些抱著錢睡覺的老不死一樣對舊時代念念不舍。姚潔點點頭,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可那年輕人尚未察覺,依然滔滔不絕地沉浸在自己的演說裏。
許久後,他甕聲甕氣地低語:“說的這些你都不懂……都不懂……可那又怎樣,我也不懂你們的化妝品,我猜猜,你的口紅是迪奧的?你臉上的……法爾曼?塔查?你信魚子醬能美容嗎?不是一般的魚籽,試吃會上就有,但你總不能當眾抹在臉上。我可以帶你去後廚的,我有蒙宿的V級許可權。”
“你的家族和他們是至交?那我真要誇誇你了。”
“至交?你要是在那裏消費達標也能進。”
所謂的達標大概以億而計了,姚潔心想。
“話說回來,你要論家族麼,如果常看新聞,你應該知道我,照明世家。”
“什麼?”
“墨菲斯集團,全球最大的燈具廠商之一……”他歪了歪頭,“不過我們的經營範圍主要在非洲,你沒聽過理所當然。”
“如果我常看的是剛果時報也許知道你。”
他似乎沒意識到自己遭受了嘲諷,神采飛揚地翹起二郎腿,說道:“沒有那個報紙,但你不久之後就能在國內的報紙看見了,不久之後指的是明年的九月,我會親自打回國內市場。”
“你要上位了?”
“繼承。”
“不好意思。”
“經營公司很複雜的。”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早晚會用實力會解決一切,同時兼顧九十多個國家……這就像……很容易焦慮的,你明白麼?又有些選擇恐懼的意思,可我又不需要什麼選擇,你不會明白的。”
“知道,像坐公交坐到空車,換哪個座位都感覺不合適,但好不容易遇到空車,不換著坐又感覺很可惜。”
“坐公交?坐……”他的眉宇閃過短暫的困惑,“總之,我叫狄凱。”
“我還沒問你名字。”
“我告訴你我的名字,就是為了問出你的名字。”
“No comment。”
“嗯,理解。”
狄凱顯然並沒有理解,他只是略微懊惱地皺了皺眉,還想再說什麼,廣播響起降落提示,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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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眾人走下舷梯時,姚潔犯了好一陣暈,才發覺這裏是一個小型機場,雨後的清新氣味激醒她,所有人被安排坐進一輛大巴車,晃晃悠悠地向一片籠罩著薄霧的樹林前行。車輪碾壓著一條新修的窄路,姚潔坐在最後一排,前排的狄凱時不時回頭看她,不久後,先前沒下完的雨回來了,躁鬱不安地敲擊車身,這片密林比她想像的深得多,能從容面對陸瑩質疑的她,現在竟陷入濃濃的恐懼之中。此時車內的其他人也許是常客,對一整套怪異的流程熟視無睹,有的甚至在打瞌睡,當大巴駛入一片灰綠的草地時,他們才抬起頭左顧右盼,這裏除了零散種植的異木棉以外,最顯眼莫過於不遠處的類似於別墅的單體建築,只是比一般別墅大許多,且絕不是居住用途,一條排列著全景落地窗的方體架在山坡上,隔著幾十米都能通透地看清裏面——如朗姆酒一樣清澈的燈色,悠閒行走的人群,這便是她最終的目的地。
大巴在一頂三角雨棚裏停下,一個濃眉大眼的壯漢將他們引入狹長的廊架。
“很抱歉,諸位,因為天氣原因,今天我們不走正門。”
走到入口處時,他退至一旁,示意大家把手機放進門邊的儲物櫃。姚潔拿出手機,看見一連串來自張婉的未接電話,猶豫片刻後摁下關機鍵,遞給向自己鞠躬的服務員。
剛進入宴會廳,眾人便四處散開,狄凱拿來兩杯紅酒,迫不及待地跟上姚潔。姚潔接過酒杯,轉而向旋轉樓梯走去,上樓時,頭也不回地對他說:“你實在沒事可做了嗎?”
“你是第一次來,我得帶你熟悉熟悉。”
“是因為你跟其他人不熟吧,跟我們來的那些人,在車上的時候也沒見你和他們說話。”
“停,你腳下。”
“什麼?”姚潔低頭。
“Purple heart的地板,中文叫什麼……紫心木,它的聲音很特別,你用腳蹬一下聽聽。”
“你真的很無聊。”
狄凱惱由心生,勉強擠出笑容,點了點頭,在附近的沙發就坐,每個圓弧形沙發包裹小巧的圓桌,從而構成一個餐位,圓桌的另一邊附帶著極似高跟鞋的小沙發,椅背尖端像一支恰露頭角的口紅。這裏看起來只是個小型客廳,姚潔跟著徐徐流動的人群走上一條被架高的棧道,左側是露天花園,因為雨天而空無一人,棧道末端連接著的一座龐大的不規則錐體建築,尖端往下一段距離是一圈佈滿排氣扇的環形缺口,看起來那才是此次試吃會的主場。
姚潔穿過門廊,將空酒杯順手放在迎面而來的服務員的託盤上,她看見前方有一臺高聳的巨型機器,像水泥攪拌罐車上的蘿蔔狀攪拌桶,不同的是沒有半點污漬,且要大上至少五倍,斜上翹起,嶄新的周身由亮銀色外殼與瓦藍色光環組成,倒映出室內燈光。
“女士。”服務員的呼喚姚潔她從呆滯中抽離出來,“需要嗎?”
她拾起託盤上的迷你三明治,發現裏面夾著碎肉與細小的軟骨。
“鵝肝醬肉排土司。”服務員解釋道,“左邊是展覽區,右邊是熟食區,表演會在五分鐘內開始。”
熟食區與走廊經由造型奇異的鏤空黑胡桃木屏障分隔,供客人試吃的菜品擺放在嵌飾著瑪瑙的拋光石臺上,更奪人眼球的是陳列著人體的玻璃罩,十米見方的空間讓她恍然置身博物館。她走近玻璃罩,那副正遭受炙烤的軀體被一根鐵棍從下至上貫穿,削減過的下半身只剩兩根腿骨,腿肉像章魚之八爪一般卷上去,形成優美的裙擺,與焦紅的外皮大相徑庭,裙下的肉質呈現出溫潤的、自然舒展的紋理。她無比希望眼前是一頭烤鹿,但那張吐出銅色鐵管的撕裂至腮部的大嘴,令她驚怕地後退兩步,握著土司的右手顫動著,趁無人注意將它扔到垃圾桶裏。
典雅的肉體依舊隨著鐵管緩緩轉動,姚潔看見托住它的臺面上有一塊螢幕,上面顯示著這道菜品的名字——舞者。
姚潔回頭,目光越過屏障的鏤空處,展覽區的客人們圍在一面寬闊的玻璃前,盯著裏面的房間,她走過去,很快發現那並不是個房間,提示音響起,側邊出現一個槽口,屜狀的容器將三個並排站著的裸體送進來,它們恐懼地望著玻璃外的眾人,而後面面相覷,不自在地咽口水。
天花板傾瀉出粘稠液體,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到大家面前,他的胸口別著蒙宿的徽章。
“這是我們自主研發的秘制料汁,關於配方,目前能透露的部分是牡丹蝦醬,富國島初榨魚露,安達盧西亞高山冷榨橄欖油,幹邑陳釀白蘭地。”他回頭看了看,玻璃後的它們正害怕得張嘴喊叫,於是補充道,“各位放心,現在你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並非因為隔音好,而是我們事先處理了他們的聲帶,這樣可以有效防止噪音,以免影響觀賞性。”
料汁沒過它們的腳踝時止住了,一陣悅耳的音樂後,地面升起兩支巨大的刀片,起初只是緩慢地旋轉,一次次推到它們,其中一個扒住刀片,被帶著旋轉,觸碰刀刃的胸口滲出血來,轉速逐漸提高。
姚潔瞪大眼睛,眼前的房間顯出本來面目,一個大號絞肉機。
刀片轉速急劇提升,沒有人看清裏面是怎麼從不緊不慢過渡到血肉橫飛的,乳白色的料汁稀釋鮮血,粉撲撲的血沫濺在玻璃內側,起初飛舞的斷肢也消失了,與其它部位一併融合在血海中。攪拌結束後,肉泥從牆上的圓口裏產出,堆在陶瓷碟子上,服務員將它分發給客人,混合著果酸清香的濕潤發酵氣味劃破姚潔的鼻腔,她避開人群,走入洗手間進行蓄勢已久的嘔吐,可即便清空了胃,仍然沒有緩解直擊靈魂的、聲勢浩蕩的噁心。
狄凱靠在洗手間門口,等姚潔出來時,打了個響指:“看起來很不好受。”
“不要跟著我。”姚潔推開他,剛走出幾步忽然停下,回頭問道,“你說你有V級許可權?”
“你想去後廚嗎?”狄凱露出得逞的微笑,“當然可以,得先答應改天一起吃飯。”
“你怎麼進去?”
狄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機器,看起來像小型對講機:“這個相當於蒙宿的內部通行證,能越級訪問,內部私聯,預約定制。”
“私聯是什麼?”
“就是……”
“專線?”
“可以這麼說。”
“先過去再說。”
於是兩人返回主廳入口,經過初來時見到的蘿蔔狀巨桶,恰逢“表演”開始,姚潔駐足觀看,外表的藍色光環層層聚能,突然轟地炸開,原來頂端是個炮口,整個機器則是一臺巨型的老式爆米花機,可噴出的卻是一群通過高溫高壓處理過的嬰兒,它們在空中散開,多數肚皮爆裂,落在地上發出堅果碰撞般的脆響。
機器旁邊的門被打開,兩個身穿橘色防護服的人推著一車新的嬰兒走進來,它們像仰面的蟲豸一般擺動著手腳。
“走了。”狄凱催促道,“等你第二次來就習慣了。”
姚潔沒有說話,沉默著跟在他身後。
“我第一次來就直接開吃了,哼哼。”他得意地笑起來。
“你很自豪嗎?”
“不應該自豪嗎?這麼值得炫耀的事就該寫進履歷,不過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東西,投履歷是什麼感覺,喂,你投過嗎?”
走出大門後,姚潔抬頭,發現那座露天花園正在自己頭頂,花園裏的樹是從地面穿洞長上去的,樹叢裏藏匿著一道通往地下的樓梯,他們走進去,狄凱向保安點頭示意,把手裏的機器放進一扇鋼門的凹槽裏,門沿著軌道往右側平移,亂糟糟的轟鳴聲傳出來。
“廚師們呢?”姚潔跨過軌道。
“還在裏面,我得先帶你參觀一下——”狄凱拐過轉角,來到一間儲藏室前,“這裏,你看到的全都是我家的酒,門外的銘牌上有我爸的簽名。”
姚潔走到右側的酒架前,手指撇過一瓶瓶酒。
“別碰……算了,碰吧,不過上面全是灰,你不介意就行。”狄凱轉身往裏走,繼續介紹道,“這幾個架子是我伯母收藏的,底下的木桶是從梅尼爾園運過來的原漿,這些酒呢,通常會和肉料配套送到我家,當然,我家的酒窖比這個小藏酒室大多了。在另外還有雪茄櫃,我帶你去……”
清亮的爆裂聲劃破空氣,姚潔摔破了一瓶酒,在狄凱回頭之前沖過來撲倒他,用碎片抵住他的脖子。
“這是什麼意思?”狄凱昂著頭,盡全力不讓自己的下巴接觸碎片,“你摔的是哪一瓶?是不是Pétrus?你看一眼,上面是不是寫著Pétrus?那是我爸最愛的……”
“我要你聽好我現在說的每一個字,然後回答,然後照著做,如果有半分差池,我就會把你的喉結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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