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告別陳廣年,我駕車來到浩烽所在的位置。這裏似乎是個唱「卡拉OK」的娛樂場所,不是連鎖店,而是「私竇」。至少我沒來過這種地方,而且這個時間有應酬也著實奇怪。
懷著不安的心情,步進場內,居然毫無任何員工上前招呼、了解我的身分,果真是個油水不多的爛場,連普通職員都懶得服務。我正打算再次致電浩烽,就瞧見那傻子悄悄將男廁門推半開,發出嘶嘶聲響示意我進去。來都來了,不得不蹚渾水,我無奈搖頭步進男廁內,洗耳恭聽浩烽解釋來龍去脈。
「我是在派對上與馮德樂交換過聯絡方式,他說他有好路數,我以為都是佘哥你帶我去的那些場合⋯⋯ 我真的沒想到一來就叫我用嘴餵酒!」
「⋯⋯王小姐不香嗎?為甚麼呢?」我揉揉太陽穴,簡單整理就是這傻子與叫馮德樂的騙子認識,然後被騙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場子,服侍的客人不但無禮胡鬧,想要提早離場還得喝下會使人酒精中毒的一大瓶伏特加。
「啊?我本來以為有錢不賺,是天理難容!沒想過賺辛苦錢,會無地自容⋯⋯」浩烽說着如粵語殘片的老氣對白,喪氣地抱頭蹲地,十足十被遺棄街頭的流浪狗似的。我真不曉得堂堂年輕人為何能夠不經意流露出如此老派的表現,每次見了都覺得既反差又新奇。
這局真是好難拆,我後悔前來逞英雄了,不過留浩烽在這,亦不人道。我腦袋試著快速運轉,嘗試想出個可行的方法:「好,那帶我進包廂吧,速戰速決。」
浩烽半信半疑地把我帶到包廂中,整個房間都烏煙瘴氣,我最討厭就是這種環境,永遠都不會知道到底吸入了包含甚麼物質的二手煙。一進場打斷了原本正在進行的活動,我環視房間內的人物,除了我和浩烽還有另外兩個男子,應該就是素未謀面的馮哥和其友人。二人的身形差不多,一個短髮、一個中長髮,都是肩寬臀窄的體格,其他特徵因着燈光昏暗而看不清楚,而且穿着牛仔外套配低腰牛仔褲,應該是走陽剛氣的類型。
「肏,好帥的小伙!烽烽,咋現在才叫人來?」操着東北口音的女士吐了口煙,走過來毫不忌諱地一手拍在我的臀部上,意猶未盡地捏了捏。
「⋯⋯嗨,我是阿烽的朋友,你可以叫我阿俊就可以了。」我當機三秒左右,立即揚起職業微笑應對,順口編造假名免卻後續糾纏。說話之際,更不忘故作自然地伸手搭在浩烽肩膀,將他推至我和那位女士之間,替我擋一擋煞。
「喲,烽烽,沒想到你這麼會玩兒,打算兩王一后是不?」女士左手拿着幼身的雪茄,右手仍然不安份地搓搓浩烽的胸膛。我搭着浩烽肩膀的手,隨即感受到浩烽一陣僵硬,不知道是太難受,或是抑制着自己別擋開。
「⋯⋯這位是來自東北的梁小姐,另外這位是來自印尼的烏小姐,還有這位是來自新加坡的傅小姐。」浩烽實在接不住梁小姐露骨的話頭,乾脆介紹起三位客戶和兩位男子:「金色短髮的型男就是馮哥,那位束着小馬尾的帥哥是文哲。」
「哇,那今天豈不是聯合國大會?」我與浩烽邊打哈哈邊領着梁小姐坐下。
「啥聯合國,都是中國人。」尚未坐下的梁小姐反駁,我唯有笑笑點頭,表示附和。
由於現在是四男三女的局面,包廂兩側都是已有人伴着的坐姿相對斯文的烏小姐和傅小姐,看來那兩位男子本來便是要浩烽用生命值硬接梁小姐,妥妥的欺人太甚。
故此,我和浩烽唯有伴着梁小姐坐到中間,叼着雪茄的梁小姐舉止活像個黑幫老大,青龍是浩烽、白虎是我,還望只是相像而已。未料我的屁股才剛貼着椅墊,傅小姐忽然就挨到我另一側,最右邊便是馮哥緊隨不捨,伸手摟住傅小姐略有福氣的圓腰,生怕快要到手的金主跑了。最左邊的人物關係相對和平,烏小姐對我和浩烽像是沒太大興趣,依然慵懶地倚靠着文哲,她的左手還片刻不離褲襠,而文哲似乎安然接受,還為烏小姐點煙。
正好三位女士都是外地人,我可以大條道理地提出開展新的喝酒遊戲——任何人在玩遊戲的時候,都是最好控制的。同時,因著我是新加入的緣故,眾人的焦點都會不自覺地投放在我身上,於是在我主導的情況下,大家都很好地配合我進行遊戲。
一旦成功控場,意味住我就能夠在短時間內掌握每個陌生人的動態和特質。就如我很快察覺到梁小姐喜歡與男伴們使用愛稱拉近關係、顯得親暱,在我告知杏城時下流行的愛稱通常是「BB」後,梁小姐就成了「梁BB」。
遊戲進行得如火如荼,大家亦很快掌握遊戲規則。為了不要酒後駕駛,我自然而然地以先手優勢當上莊家,時不時裝模作樣地把酒杯拿到嘴邊沾,卻總是不會輸掉遊戲,加上與浩烽故意扯貓尾誤導其他玩家,反倒讓其他人輪流喝了遍。
「小哥哥,這輪該是你喝!」梁小姐把酒杯遞到浩烽面前,純粹想要灌酒。
「不對呀,我沒輸呀,傻BB⋯⋯」浩烽還沒說完,梁小姐一巴掌呼在浩烽的臉上。
這是我在話語中鋪墊好的結果,在遊戲期間我偷偷向浩烽傳訊息,讓他討好梁小姐,有意無意地反覆念出「BB」,我則不斷說出「傻」相關的字詞,但強調了我倆絕對不能說對方的字眼。而人類的腦袋運作是很有趣的,你越強調不能說,對方就有越高機率說出,更是混著說。
「你!你罵我傻逼?!」梁小姐氣急敗壞,食指狠狠指著浩烽的臉,要是有雷射光束,浩烽應當會即場身亡。
「文化差異啦⋯⋯」馮哥和文哲見勢色不對,立即站起、斟酒安撫,旁觀的傅小姐和烏小姐不願場面難看,亦出言相勸。
可大概是酒精作祟,梁小姐完全聽不入耳,指着被文哲拉到背後的浩烽破口大罵。伴隨梁小姐尖聲大發脾氣,我從善如流順勢把浩烽拉出包廂門外。是的,這就是我的脫身計劃:製造混亂、然後逃跑。
「我們能走了嗎?這麼容易?」浩烽如夢初醒,被我拽着步出走廊:「得罪了梁小姐會不會有甚麼後果?」
「你有王小姐顧着,誰都玩不死你!給我記住要死命抓住王小姐的心,別再想要賺快錢。」我壓低聲線說,順勢將浩烽的手搭在我肩膀上,以防萬一:「你暫且裝醉,我們只要跑到門外上車就跑得掉。」
「喂!他離開的話,你得留下。」撤離途中最怕就是有程咬金,我回頭看看來者,金色短髮應當是馮哥,語氣狠戾地向我呼喝:「不知道規矩嗎?三個客人就得有三個男伴啊!你這個混蛋就只會搶人!」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增加了,浩烽那小子機靈地裝起步履蹣跚,而我不曉得這位馮哥是甚麼來歷,只得禮貌應對:「他喝醉了,我只是帶他出去醒醒酒,你先撐着場子,我轉頭就回來⋯⋯」
怎料他扯開嗓子喝斥:「前天你才搶了我的客!現在又惹惱我的客,我怎麼可能讓你走?」
回憶霎時如泉湧,原來這個馮德樂就是那個被彭太太拒絕的小子,可是沒了桃紅色領帶,比起印象中粗豪了不少,我根本不會認得。我和浩烽停在櫃檯處,只差幾步便可安全離開,然而方才杳無蹤跡的職員此刻神奇地現身,四個像是健身室出來的彪形大漢杵在門前,阻攔我們踏出門口。既然曾與馮哥有過節的話,我必須弄清楚對方的身分,以避免更多的節外生枝。
我誠懇地提出請求:「馮哥,我為上次的過失道歉,不過你也看見浩烽這個模樣,能讓我送他出去嗎?我真的會回來。」
偏偏馮德樂不是個好糊弄的人,可能是對我的第一印象太差,壓根沒相信過我,輕易地辨別到我說的會回來是謊話。只聞他一聲嗤笑,指着左邊的空房間說:「那邊有個休息室,把他擱在那,你跟我回包廂。」
「嗚噁⋯⋯ 佘哥我想吐⋯⋯」浩烽見狀嘗試增加說服力。
「廁所在那邊。」不愧是馮哥,邏輯清晰,就是不給走出大門口。
真是難纏了,我的腦袋終究不是電視劇男主角,無論如何運轉都解不了這個困局。我不想逗留在這裏,感覺再多吸口二手煙都會得肺結核,再者這種情境已經構成非法禁錮了吧?
我瞧了眼大門口前的四個壯漢,自問實在打不過,眼尾卻居然見到有個女生在門外張望,竟然是余詠心!我當即撇開了視線,緩慢轉向將浩烽帶進男廁,幸好馮德樂等人沒跟進來,但也肯定守在外面,一踏出去就得回到包廂。
「大佬!現在怎麼辦?」浩烽坐在廁格內,語帶惶恐,雙手按頭呈苦惱之姿。
我沒答話,環顧男廁的裝潢,連窗戶都沒個,只有嗡嗡作響的抽氣扇,即是連爬窗逃跑都沒有辦法。同時間,我的顱內風暴片刻輾轉無數猜測——到底詠心為甚麼會來這種地方?她找我嗎?她怎麼知道我在這裏?不曉得馮德樂有沒有留意到門外的詠心,可是我很快已經轉移視線,帶浩烽進來洗手間,應該是沒留意到吧。
「佘哥,你剛剛有看到那個馮德樂的表情嗎?想殺人的笑容真的好可怕。」浩烽裝了幾遍嘔吐聲音,累了便從廁格探頭出來,說起悄悄話。
「是嗎?」我輕描淡寫回應,因為我不可能看得到。掏出手機查看,有一通來自詠心的未接來電,那很有機會是有事找我找到這裏來。我按出與詠心通訊介面,傳訊息告訴她別打算闖進來,我遇到些麻煩,讓她待在我的車子旁邊等候。
很快,詠心回傳了一句:「麻煩已經解決。」
「?」尚未能理解詠心的意思,男廁門外忽然有了騷動,為了解此刻是否一個逃走良機,我與浩烽默契地打開門縫,窺探發生何事。
「食環署查牌——麻煩負責人出來!」
一行六位位身穿制服的食環署職員步進,原來守着門口的四個壯漢識相地移到一旁,為首的中年男子正向馮德樂展示證件,拖長口氣地說明來意,顯然是對工作充滿怨恨兼不想出勤。通常這種好吃懶做的公職人員都尤其受人厭惡,可是在我眼中,挺着胖肚子又厭世的中年男子猶如彌勒佛再世,渾身散發的晦氣彷彿聖光籠罩護體。
有見及此,我隨即摟住假裝站不穩的浩烽,順勢裝作過路人,從男廁步出。經過馮德樂等人時,假裝客氣地表達感謝借廁所之情,借機脫身⋯⋯
「等等—— 借廁所都要留步,我怎知道你們有沒有使用任何違規的服務?」中年男拖拉着音調說話,讓人聽着就不爽。
好吧,這中年男確實討厭,是我褻瀆了神明了,我內心滿懷懊悔地與浩烽雙雙停步,聽見旁邊馮德樂的輕聲哼笑。
「可是我的朋友不舒服,剛剛在廁所也吐了,不能帶他先離開嗎?」我試着理性溝通。
「是否喝了酒不舒服呢?這裏的登記沒有酒牌,要是你們違規消費,我們亦要一視同仁作出檢控。」中年男絲毫不打算退讓。
「沒有喝酒,我們真的是路過借廁所而已⋯⋯」
「混蛋!這個男人是誰?」突然,余詠心小姐出現在我的面前,一上來就給我一巴掌,裝瘋裝哭,還不忘從對白中給予我需要的資訊:「你已經有我了還來這種地方?要不是我在Snapchat看見你的定位不對勁,還被你蒙在鼓裏!」
雖然我被打懵了,但嘴裏還不忘配合余小姐的演出:「不是的,你聽我解釋⋯⋯」
「那你告訴我他是誰!我們結婚一整年,你都沒碰過我,原來你是同性戀嗎?」詠心一邊演,一邊透過拉扯的動作,趁機把我和浩烽逼近大門。
「哇,原來你結婚了嗎?」旁觀的馮德樂情不自禁搭話。
整隊食環職員都在看戲似的,詠心立即潑婦罵街:「看甚麼看!你們在看我笑話嗎?我老公出軌很好看嗎?信不信我去信食環署投訴,投訴你們公職人員行為不檢!」
聞及投訴魔法,幾個職員立即指示馮德樂等人拿出牌照,故作認真工作。中年男向身邊的職員發話:「請他們離開吧,不要阻礙查牌。」
然後,我和浩烽就神奇地在詠心的拉扯,以及一名食環署職員的請示下,終於步出了這個鬼地方。還好我將車子停泊得遠些許,轉個彎就遠離了職員的視野範圍,來到我的銀彈戰車。
「這是你朋友嗎?住哪?」詠心風風火火把我和浩烽帶到我的車子前,伸手示意要我的車鑰匙。
「你是特地請假來找我嗎?」我掏出車鑰匙奉上。
「嗯。」詠心似乎處於緊張狀態,只想趕快發動汽車。
「你真的是佘哥的老婆嗎?還是女朋友?」浩烽胡亂搭話,被我塞上車後座。
「住哪?」詠心打開駕駛座的車門,看着後座的浩烽再次詢問。
浩烽瞬間乖巧報上地址:「啊,我住深水埗長沙灣道⋯⋯」
見詠心已經進到駕駛座,扭匙發動引擎,我便趕快坐上副駕座,疑惑道:「是發生甚麼事了嗎?」
「村長致電給我,說黃知銘失蹤了。」詠心坐穩駕駛座,踩油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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