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 - 聽說，人面桃花

掛壁式電風扇攪動快要凝固的空氣，聲音伴隨著蟬鳴入我左耳，可我的畫筆未曾停下。

再過十三天十七小時二十八分鐘又六秒，比賽就正式開始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抓緊時間練習。

「老師，可以請您看一下嗎？」

「好的。」

原本在批改其他作業的老師，聽見我的呼喚從座位起身，繞到和我相同的角度看畫。

我喜歡完成作品的感覺，一方面是成就感，另一方面則是……

「陰影的顏色調得很好，有妳的水準。構圖方面，我覺得有些細節可以清晰一點……」我聽他說著，他的指點總是那麼溫柔。

我喜歡椎名老師，不僅僅是學生的仰慕。我高一的時候，他是剛進學校的老師，負責少數班級的油畫教學。

那時的我被他深深吸引，對美術也更有興趣，經常在課後找他指點。高二時，幸運地又被他教到，而學校正在找參加校際美術比賽的選手，我便報了油畫組，指導老師不意外地是他。

被選為學校的代表選手開始，放學後我會來到美術教室練習，只有我和椎名老師兩個人。我畫我的，他做他的工作，只有點評作品時才會有互動。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事很少，所以常買些零食飲料慰勞我，但對我來說這就很滿足了。

「……今天也練很久了，休息一下吧，妳想要什麼獎品？」糖果餅乾什麼的，我已經膩了，偶爾也想要積極一點。

「我可以要零食以外的東西嗎？」

「當然可以啊，但太貴的話老師會破產哦。」我才不會要那種東西呢。

「我想要和老師聊天！」我對他而言，就是個比較安靜的學生吧。但甘於現狀可不會有收穫，聊得越深入越好。

「聊天？平常也可以聊天啊，為什麼要把獎勵用在這裡呢？」

「這和平常的聊天不一樣，不管我問什麼，您都要認真回答哦！」用獎勵的名義，他就沒辦法臨陣脫逃了！

「好啊，那妳要問什麼？」

對啊，難得的機會，我要問什麼呢？

老師喜歡我嗎？不行不行！這樣太直接了，而且很容易被糊弄過去。

最近有沒有發生有趣的是？不對！雖然適合聊天，但這種問題平常就能問了。

嗯~~~我也想像杏奈那樣活潑啊，這樣就能輕鬆地問出口了！用隨口說說的口氣，問出很關鍵的問題！

「妳好像很苦惱呢，還是算了吧。」

快想啊！否則機會就要消失了！

「啊！我想問，老師有沒有談過戀愛！」問出口了！不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綾瀨妳…居然想知道這種事啊。不過我也沒有很驚訝就是了，學生好像都很關注老師的感情生活。」

「誒嘿~」他覺得不奇怪就好。

不過，我在他眼裡不像會問這個問題的人啊……

「是沒有和人交往過啦，立志成為老師之後，我就沒有時間戀愛呢，再過幾年就要到被催婚的年紀了。」

「老師今年就要二十七歲了吧？我覺得還算年輕哦！」

「但我覺得，這輩子也不想結婚了，專心工作好了。」

「也許只是還沒遇到對的人啊，不要這麼早放棄嘛！」照他說的來看，說不定我有機會呢！

雖然我現在還是學生，但等我畢業了，就不會受到世俗眼光的限制。雖然差了十歲，可還算是可以接受吧。

「原來綾瀨是這樣想的，果然年輕人看得比較開。」

「老師也沒有很老啊，是學校裡少數的年輕老師呢！」

這種對話聽起來就像好友間的閒聊，我好喜歡這種感覺，像是兩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現在時間也不早了，妳快點回家吧。」他草草結束對話，但我也無法反駁，畢竟他是出於好意。

我步出美術教室，他向我說了再見，讓我心中無比雀躍，但不能表現出來。

「麻美，妳今天也要去美術教室對吧？要不要我們陪妳去？」彩佳這樣問我，一旁的杏奈也頻頻點頭。

「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好，比賽也快要到了嘛！」

嘴上雖這麼說，我心裡卻有另一個理由。

我有點不希望她們兩個跟來，這樣就不能和椎名老師獨處了。感覺有點對不起她們，但我實在是說不出口，畢竟暗戀對象是老師嘛。

「好吧，比賽要加油哦！」「我也來幫妳加油！」要是她們知道我參加比賽的私心，可能會生氣吧。

還有兩天十八小時七分鐘又四十六秒，我真的要加油才行！

我腳步輕快地奔向美術教室，滑開教室的拉門，老師正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改作業，一時沒有注意到我。

「老師~椎名老師~~~？」我低聲呼喚著，一步一步走向辦公桌。

這種心情，實在矛盾得不得了。

我希望他早點注意到我，因為我知道他是為了等我才在美術教室裡。看著他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樣子，好像我也在他的世界有個位置。

我也不希望他注意到我，所以刻意放輕腳步，不想打斷這片刻的寧靜。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認真的神情映在我心湖，像花瓣掉落其上造成的波動，一遍又一遍地干涉心波，又因建設與破壞形成一段段的暗號。

「…老師…」明明只是學生而已，明明應該矜持一點，我還是恬不知恥地想觸碰那條界線。

「綾瀨？」他發現我了，在我們的距離只剩半步時。抬頭看著我，疑惑的面容融化我的心「妳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我？」

不禁感到有些可惜，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這半步的距離，多了不知所措，少了令人扼腕，可能這就是最佳的結果。

「對不起啊，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離開椅子，又後退了兩步，轉身尋找著什麼。我們的距離拉遠了，好像剛剛的接近不曾存在。

「我也剛到。」如果可以更輕鬆地開他玩笑就好了，但剛才的情景還縈繞在心頭。

「那就馬上開始練習吧。」他繞過我，走向教室中央的畫布。

「老師！」一瞬間的衝動讓話語脫口而出。

我好想知道他的感覺！為什麼他看起來毫無波瀾，我卻如此意亂情迷！

我好想告訴他，我有多麼喜歡他！

我好想問他，也沒有在哪一個瞬間，他也喜歡過我！

「怎麼了？」

他反問我時，我便後悔了。

我憑什麼問他，這樣只會讓情況更難看而已。

還是算了吧。

「那個…既然比賽快到了，我希望老師能看著我畫，有問題也能馬上提出。」

「可以啊。」

他隨手搬了張凳子，放在畫布的斜後方。

我坐在畫布前，雙眼直視著前方的空白，不敢再看他一眼。

熟練地塗抹顏料，顏色在我面前展開，心中的情感卻未因此攤平。我感受到那股視線，明知這之間不存在什麼，依然感到怦然心動。

應該要停下，一個稱職的老師不可能對學生有多餘的情感，這反而是在害他。

必須停下才行。

「那個，」他的聲音將思緒拉回現實「動作停下來了哦。」我手上的畫筆還帶著顏料，再晚一點就要滴到衣服上。

「啊，對不起。」羞愧讓我低下頭，我依然沒有看向他。

我到底是怎麼了？打從一開始就該知道不會有結果的，怎麼現在又不捨起來了？

「妳還好嗎？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用，我可以的。」大後天就是比賽了，比賽不只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椎名老師。如果可以得名，也能為老師爭光，現在放棄他會為難的吧。

即使腦中有一大片都被老師佔據，我依然提起了畫筆。

「綾瀨，現在的我或許還沒辦法和其他資深老師一樣，我也在努力鑽研更好的教學方法。在單獨指導方面，我也是第一次嘗試，有意見也儘管提出來，我想幫到妳更多。」

也許是看透了我的心不在焉，他開始反思自己的指導方式。

我承認他現在指導並不成熟，在一對一的情況下更明顯，如果學生沒有足夠的自制能力，可能沒辦法達到想要的效果。

我期盼他的教學能更有系統，這對一個老師是很重要的。當然我只是一個學生而已，沒甚麼資格對他指點，不過是希望他能成為被大家認可的老師，只而不是一直被視作新人，明明已經入職快兩年了。

但正是因為這份不成熟，拉近了學生與教師間的距離，深深吸引了我。在潛意識裡，我多希望他永遠不改變，但這是對他有害的。

「我知道妳在同齡的孩子中相對成熟，想的也比其他人多，所以我不想讓妳壓力太大。有什麼事情可以向老師說說看，我會努力傾聽的。」

不，我怎麼可能向您說出口呢？

我確實是個容易多想的人，但多想也是唯一能制止我自己的方式。我時刻提醒自己，如果我更加衝動一點，我們之間的關係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我能做的只有努力了解您，但不論我如何努力，好像都無法跨越那條界線。

「老師，我想和您聊聊天，多了解您一點，這樣可以嗎？」

「可以啊，越是鄰近比賽就越要放鬆，妳想聊什麼呢？」

「我想……聊聊老師高中時的事情。」我對他的過去，真的完全不了解。

「哈，那可能要讓妳失望了呢。我在妳這個年紀，對自己未來要做什麼一點想法也沒有，經常摸魚翹課哦。」

「誒？老師以前是不良少年嗎？」這實在讓我驚訝，我以為他從以前就是這種乖乖的個性。

「是沒有到不良啦，只是不想上課而已，沒有去做壞事。」

「那為什麼會跑回去讀書呢？」這意外的一面推翻了我過去的想法，畢竟他從來沒說過，也沒必要說。而且他也是古橋高中的畢業生，或許比較資深的老師有教過他，他們又是怎麼想的呢？

「那是因為，我遇見一個影響我很深的人，才開始對美術有興趣。雖然從來沒有受過系統性的美術教育，我還是考上了相關學系，最後回到母校教書。」

「從翹課到確定志向，那個人真的改變您很多啊。」

「對啊，但在那之後我就沒再見過那女孩了，一點聯繫的方式都沒有。我只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和桃花一樣美。」

是個女孩啊，已經是那麼久之前的事了，現在她和老師一樣是成年人了吧。

在沒有我的青春裡，老師遇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

「有時候我在想，那該不會只是我的幻覺而已，畢竟這麼大一個人怎麼會完全找不到呢？可每當我看到當年和她一起畫的那幅畫，又意識到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過去。我相信她一定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現在網路這麼發達，說不定真的能找到。」

「還有作品啊？」

「對啊，那可是我的第一幅畫呢。不過那不好帶來帶去，妳想看的話我可以帶妳去看。」

原來老師也是因為某人喜歡畫畫的，這驚人的相似使我亦喜亦悲。

他和她的畫，一定被好好保存著吧。

「可以啊。」

電風扇旋轉著，努力把分層的空氣攪勻，但溫度差總能讓他們慢慢分開。

「昨天有睡好吧？不管怎麼樣，今天就是展現成果的時刻了！」椎名老師難掩興奮，再過一個小時就要開始比賽了。

這個美術比賽雖是現場抽題，但都是有題庫的，照著之前練習的步調來就好。重點是要在作品裡融入評審喜歡的元素，所以在不偏題的情況下還要保持風格。

但我在意的不是這些，只想知道在今天過後，我和老師還能否保持現在的關係？

「老師，如果我有得名，還可以有獎勵嗎？」

「可以啊。」

「我想要……」這是我想了很久，想到最委婉的表達心意方式。如果他拒絕的話，我就放棄這段暗戀吧，畢竟他有喜歡的人了「這個週末和老師約出門，可以嗎？」

「那當然可以啊！」

「誒！？」等一下，為什麼他答應了？這該不會代表……

「既然得名了，慶功宴是一定要的。妳也可以叫幾個朋友來，老師請客。」

啊…他會錯意了啊……

但他都答應了，我還要放棄嗎？

「請指導老師到多功能教室等待。」工作人員引導著，老師們都跟著他離開了會場。

暫時放下老師的事，先認真比賽吧。

禮堂裡的座位和畫布都有編號，有些人已經在位子上整理器材了，我也開始吧。

差不多過了三十分鐘，所以選手都入座了。

「在此宣讀比賽規則，抽選作畫主題。」

比賽題目全都是四字成語，除了從衍生意發現，也可以從字面意思來構思。

「……嚴禁交頭接耳。接下來請評審之一的宇佐美女士抽選作畫主題。」

親眼看到宇佐美女士時，我才意識到這場比賽的規模不是一般的大，畢竟那是國寶級的藝術家，也是評審之中最有聲望的。

即使現在是夏天，她依然穿著大衣與長裙，五十幾歲的她依然優雅，是很多畫家的偶像。

她抽出紙條後，想臺下的我們展示，最後讀出題目「人面桃花」。

「作畫時間在五分鐘後開始，聽見鈴響才可以開始動作。」

人面桃花，之前練習時畫的很順利，就用那個構圖吧。

說到桃花，學校裡那堵桃花牆真美，就像是真的花一樣，真希望我也能畫出那麼栩栩如生的桃花。

『我只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和桃花一樣美。』

桃花啊……她到底長什麼樣子呢？

那個在他的十七歲出場的人，那個讓他無法忘記的人，那個讓他尋找多年的人。

一切都是那麼夢幻，那絕對是一副無可比擬的面容。

人面…桃花？

這不就是我此刻要追尋的事物嗎？

強烈的畫面湧入腦海，模糊不清的紅點綴滿畫布，仔細一看居然是飄落的桃花。佇立於花中的女子，儼然和背景融為一體，唯獨那張臉，我一點想法都沒有。

這瞬間，「想畫這個」但想法蓋過了先前預想的公式解，但這還只是一幅不完全的畫。

這可是正式比賽啊，為了一時的靈光一閃放棄練習成果，真的是對自己負責的表現嗎？

叮鈴鈴鈴鈴鈴鈴！叮鈴鈴鈴鈴鈴鈴！

「開始作畫！」此話一出，畫筆刷過紙面的聲音、翻找顏料的聲音、因身體前傾發出的木椅咿呀聲一次爆發出了，細小卻繁雜。

到底要原案還是新想法？沾好顏料的筆遲遲無法落下，看著別人自信地作畫，只能在心裡乾著急。

因為衝動選擇不同的道路，就連結果都無可預料，我不應該對這個想法有所留戀的，就連猶豫都不該有。

但是，人的一生又有幾次任性的機會呢？

所謂藝術，就是用各種方式傳達自己的想法吧。

也許我也是個任性的人，卻總是被自己抑制住，才有了表面的乖巧。

我的作品，除了正確以外又有什麼呢？

任何認真學畫的人都能畫出來吧，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我的風格到底是什麼？

我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我想畫的東西，不就是那未知的人面桃花嗎？

那就去畫吧，把自己的全部畫出來。

如果不現在畫，才是最大的損失吧。

比賽開始的一分四十八秒，我開始作畫。

「椎名老師~」我打開美術科辦公室的門，老師的座位正好是門邊。

和其他科目相比，美術科辦公室小了許多，但整體風格不像美術教室「古早味」。

「綾瀨妳來的正好，主辦方把作品寄回來了。」他從座位底下拿出包裹，看得出來是一幅畫，拿著怪顯眼的。

「結果連佳作都沒有啊……」我早在比賽的官網上查過了，雖然有些失落，但並不意外。

我直到最後都沒有畫出那張臉，也許我一輩子都無法窺知，因為那是只存於老師心中的花朵。

「沒關係，我覺得妳的畫很好，是和以往不同的風格。」椎名老師安慰著我「以後還有機會的話，再來報名吧！」

「謝謝老師，但除了比賽的事情，我還有事想找老師。老師中午沒有事吧？」

「沒有啊，什麼事不能在這裡說？」

「我想去安靜一點的地方，希望老師和我一起去。」

「好，那我就跟妳去吧。」

我帶著他走，走出了辦公室，走過長長的走廊，走向校園的角落。

我一直很喜歡花，那也是我最喜歡畫的東西。

當我知道學校裡有一片美麗的桃花牆，我就對這間學校的過去充滿了好奇。

那個傳聞，明明幼稚得不得了，我卻忍不住去相信了。

在老師眼裡，我一直都是孩子，就連對話也必須溫柔。

我還是沒辦法放棄這個任性的角色，好像看不見選擇背後的結果一樣衝動，殊不知是我主動蒙上了自己的雙眼。

「椎名老師，我一直都喜歡您，不只是欣賞而已。」

「綾瀨，」他的表情沒有變化太大「很抱歉我不能回答妳，對妳也沒有師生以外的情感。」

「果然啊……」

雖然被拒絕了，心情好像變得更輕鬆了。

我看著旁邊的壁畫，現在可是盛夏。

「妳選的地點不錯呢，不過我得離妳遠一點才行。」

「為什麼？」

「我對傳聞什麼的不在行，但妳可能會喜歡，就當我不解風情吧。」

連傳聞也要徹底避免，他真的很有原則。

「老實說，我嚇了一跳呢，沒想到是這裡。」他說。

「這裡確實是學校裡特別的地方。」

「現在想想，年輕的我真的很瘋狂，居然敢畫在牆上。」

「誒？桃花牆是老師畫的？」

「我之前就說過要帶妳來看，結果太忙就忘記了，沒想到是妳帶我過來。」

我好像想起了什麼，隨後我笑了出來。

我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只是覺得一切都結束了，結束在最好的那刻。

所謂桃花，在人面面前一點都不重要吧。

可是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桃花前的人面究竟是誰，只能看著這不凋謝的桃花，窺探早已不知所蹤的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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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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