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封信 - 糖果

為什麼，這世上，沒有屬於我的容身之處？

我跑了多久...？啊...為什麼要逃跑？媽媽她..好像有話想跟我說。

是想說什麼呢...？

明明，好不容易才擁有了一個「家」——媽媽不也是，一直渴望著「家」嗎？

「小鬼們，今天下午會有客人來看你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就會有人想幫你們帶回家。給我好好表現，知道嗎？光是養你們，都要支出一大堆錢，真是浪費。」

那樣的日子，是每個月的固定循環。

每到月初，就會有幾組「客人」來到我們所在的孤兒院。只要他們覺得你合適、順眼、討喜——就有可能被選中。對我們來說，那是少數能被看見的時刻。

那是我們短暫得以存在於他人眼中的時刻，是我們必須努力爭取的「機會」。

也是唯一能試著「被選中」的機會。

「琴奈～妳知道嗎？聽院長說，今天來的裡面有一組人，是有錢人喔！如果我被他們選中的話，是不是就可以每天都吃布丁、穿好多好多洋裝啊？」

「真的嗎...？」

「琴奈，我們一起加油，好好表現吧！搞不好今天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嗯！」

天真、愚蠢，以為會有好的結果。可這樣的想法，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

「...」

「琴奈，我會想妳的喔！我相信一定會有大人來帶妳走的，一定會的！」

「掰掰，琴奈。」

茜，是我在孤兒院唯一的朋友。

她總是笑容滿面，個性開朗又有點冒失，像太陽一樣照亮著身邊的人。外表可愛，講話又很有朝氣，是那種只要站在人群中就會被大人注意到的小孩。

和我不同，茜很擅長跟人打交道。

她會主動和新來的小孩說話，是這個孤兒院的「人氣王」。每次有客人來參觀，她總是第一個跑上前去，揮著手大聲說「你好～！」，眼睛閃閃地發亮著。

即使是這麼受歡迎的她，卻從來沒有排斥過像我這樣的人。

有一次，我因為被院長責罵，躲在角落偷偷哭泣，是茜發現了我，蹲在我旁邊陪我，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糖果，放到我手裡。

「噓～不可以被院長發現喔！」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停了，心也暖了起來。

可如今——

再也沒有人在偷偷從口袋裡掏糖果給我，也沒有人在夜裡躲在被子裡小聲地講故事，沒有人在客人來參觀時拉著我的手說「一起加油吧！」。

現在，只剩我一個人了。

微笑，端莊，乖巧——盡可能地，讓自己成為大人眼中那個「理想的小孩」。

「臭小鬼們，今天有客人來，好好表現。」

「大家掰掰！」

不是我。

「還不趕快去門口排隊迎接客人。」

「我會想你們的～」

不是我。

「衣服這麼髒，是想讓客人們知道，在這裡過得不好嗎？去給我換掉！」

「我...我會寫信回來的...」

依然不是我。

到底哪一步做錯了？

是不是不夠可愛？是不是不夠聰明？是不是不夠會講話？還是從一出生，就不是那種「會被選中的小孩」？

我好想知道答案。真的好想知道。

我知道，我不是沒努力。我不是沒表現。

可每一次希望的門打的，牽起的手、走出去的，都不是我。

我一直都不是他們要的那一個。

從來不是。

我的親生媽媽…妳為什麼要生下我，卻又這麼狠心地丟下我？

我可以很乖的，真的。

我不會讓妳生氣，不會吵、不會哭、更不會任性、胡鬧。

每天只吃一個麵包就好，會把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會自己洗衣服、摺棉被、刷馬桶——什麼都會做。

不會給妳添一點麻煩。

所以...能不能帶我回家？

拜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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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都說，聽話的小孩有糖吃。

這句話，一次都沒有兌現。

不管我多努力地笑、多努力地表現、多安靜地坐著、多乾淨地把自己收拾好——糖果，從來沒落在我掌心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這裡也快四年了。沒想到，我就這樣要滿七歲了。

「喂，小鬼。」

又要被挨罵了嗎？

「妳，要被領養了。」

我呆站在原地，大腦像是突然空白了。嘴唇微微張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有聽錯嗎？是我？曾經觸不可及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嗎？

「還不趕快去換好衣服！」

「是..！」

我猛地回神，雙腳像被什麼牽引似地跑回房間。

手一直在抖，扣子扣錯了三次，鞋帶怎麼樣也打不好，眼眶卻莫名地熱起來。

謝謝你們帶我回家。

明明想練習說出口，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看著窗外的櫻花一片片飄落下來，像是撒下的祝福。

春天，真的來了。

我乖乖站在院長身邊，一句話也不敢說太多，生怕自己哪個反應讓他們改變主意。

「這位就是你們所要領養的孩子。」

那位太太微微點了點頭，蹲下來，笑著看了我一眼。她穿著一件似乎很昂貴的外套，笑容溫柔而優雅，讓我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做夢。

「比照片上看起來還大一點呢。妳，六歲對吧？」

「下個禮拜…就要滿七歲了。」

那一瞬間，她的表情變了。

「院長，這跟我們說好的可不一樣。」

我看到了。

她眼神裡原本的溫柔被一點點抽走，換上了不耐煩與冷淡。

「我們要的是四歲以上、七歲以下的女孩，院長，你似乎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呢？」

「我..我們院裡七歲以下的孩子就剩她了，她也是在您的標準內，怎突然這樣說...」

「那看來，我們是無法達成協議了。」

「請稍等一下...」

走了。院長試圖挽留，說了些什麼，卻已經沒有人再理會。

還以為我會大哭一場，但沒有。

沒有眼淚，也沒有聲音。

是習慣了嗎？還是早就麻木了？

心情彷彿被浸泡在一池溫熱的水裡，沉重得無法掙脫。氣泡開始浮上來，可始終無法突破那層厚重的水面，無法吐出任何東西。

就像一顆軟木塞，明明內心積壓了太多的情感，卻在開瓶的瞬間失敗了——什麼也無法發出，只剩下無聲的悶酸，滲透在每一個角落。

我也不是故意長大的。

如果可以，我也寧願永遠停在六歲——停在那個還有機會被選中的年紀。

可是，世界從來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利。

春天，不會來了。至少，不是為了我。

風很輕，花還在落。

我依舊在這。

那天的天氣有些陰沉。雖是春天，卻沒有陽光，整片天空像是被一張灰白色的布遮住了。

「小鬼們，今天也有客人要來參觀。趕快去集合！」

「不知道這次來的大人會不會喜歡我！」

「我要好好表現，讓大人們對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要當最乖的小孩！」

身旁傳來一個個雀躍的聲音，像春天裡破土而出的嫩芽，迫不及待地向著光伸展，洋溢著渴望與希望。

這不是屬於我的日子，我都知道。

面帶笑容、舉止得體，繼續扮演著理想中那個完美小孩，一如既往。

我跟著其他人站成一排，是商品櫥窗裡的一部分。

迎面走來的是一位年輕女士，步伐穩重。她穿著一件素色的襯衫和簡單的長褲，衣著不講究時髦，卻整潔乾淨，從頭到腳都透著一種「不費力的端正」。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眼神溫柔而清澈，像是能夠穿透人心的那種柔和力量。

而跟在她身後的，則是一位看似沉默的男人，身高挺拔，穿著得體的深色西裝，站在人群中依然格外醒目。他的眉眼端正，輪廓分明，隱約帶著一股不易親近的嚴肅感。即使沒有開口說話，他身上的氣場依然強烈得讓人不敢隨便靠近。

「大家不用這麼拘謹，輕鬆、自在就好。」

「院長，我想參觀一下這裡的環境，也想了解他們在這的生活。」

「啊...是，當然沒問題！」

「孩子們，你們可以先離開，不用待在這裡了。」

「那兩位，請往這邊走。」

「我們想自己參觀，可以嗎？」

「可...可以！有任何需要再叫我就行。」

那位年輕女士對他點了點頭，然後輕聲道了一句「謝謝」，便與身後的男人一同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誒誒，琴奈～這次來的大人，笑起來好像真的媽媽一樣！我要是可以跟他們回家就好了，一定會很幸福～！」

「啊...嗯，對啊...」

「趁著今天，我們去後院那邊玩吧！」

我一向知道，幸福從來都不會降臨在我身上。

「琴奈，妳怎麼不過來？」

「我要去找院長一下，小愛先過去吧！」

「好～那要趕快過來喔！」

我沒有真的要找院長，只是順著記憶中他們剛剛離去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著。

我看到他們了。

那位年輕的女士正蹲下身，輕輕撫摸一隻躲在陰影裡的花貓，笑容很輕、很柔，像春天落在指尖的光。那種光，不耀眼，卻讓人忍不住想靠近。身後那個高大的男人站得直挺挺的，像守在她身邊的影子。

我藏在牆角的陰影裡，遠遠地望著。

眼睛不自覺地追隨著那位女士的手指，輕柔地撫過花貓的背，花貓小心翼翼地依偎著她，好像在享受這份關懷與撫摸。

好羨慕。

她離我不遠，卻遙不可及。我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但那一瞬間，我以為，他們或許能解開我心底那個沉著不語的疑問——那些沒人能夠回答的問題。也許，她會聽我說話。也許，她會回答。

只是，這些問題對我而言，早就失去了意義，也不再重要了。

她的背影溫柔，但我明白，那不是為我準備的。我沒有被選擇的命，也從來沒學會怎麼被人愛。

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結果那一刻才發現，原來心底還留著那麼一點點東西。不是希望——只是殘餘，破碎、無用，卻偏偏還留著。

我，動搖了。

像是突然想起一件早已明白的事，只是剛剛那幾分鐘，一時忘了。

忘得徹底。

「妳怎麼自己待在這？」

是她，聲音比我想像的還溫柔。

「...」

「不去和其他人一起玩嗎？」

「喜歡...」

「嗯？」

「我更喜歡自己待著...」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輕輕地笑了。

「...」

為什麼，我總是這樣，一個人待在角落，逃避那份不確定的接觸，害怕被打擾，也害怕被看到呢...？

「妳在畫什麼？」

「貓咪...」

「妳喜歡貓啊。」

「嗯，喜歡。」

「妳畫的真好。」

「...」

她誇獎的話讓我心裡暖了起來，雖然我知道自己畫得並不算好。

「怎麼畫在角落呢？」

「牠很膽小...」

「...」

「以前，我也見過一隻像這樣的...」

「牠一直在一個地方躲著，很久了。」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帶著一絲回憶的氣息。

「後來呢？」

「嗯……我不知道。那時我沒能留下牠。」

「...」

我心裡有些慌亂，突然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牠可能不喜歡我吧，所以才會逃跑。」

那隻貓，或許是因為害怕被傷害，才選擇不靠近任何人吧。

「妳喜歡牠嗎？」

「嗯，非常。」

「就算牠不會靠近我，我也想在牠旁邊。哪怕只是陪著，也好。」

只是一隻貓而已，卻要付出這麼多……值得嗎？

「妳不怕牠嗎？」

她沉默了一下，目光溫柔地落在那張畫紙上。

「很怕。怕牠不信任我，怕牠永遠找不到那個願意相信牠的人。」

「雖然最後，牠還是離開了。」

空氣中飄著花香，明明是春天，卻冷得像飄雪的午後。

「那隻貓，還會有人帶牠回家嗎？」

「會的，我想總有一天一定會的，我是如此相信著。」

「是嗎...？」

「嗯，一定會的。」

就像童話故事那般，總會有個幸福的結局，是嗎？

「我們回家吧，琴奈。」

謝謝妳，讓我有了個家。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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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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