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Paradise - IV.凋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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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的美麗在於她曾經凋零過。」

——馬丁-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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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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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會面結束後，阿絲托莉亞並沒有回到勞倫娜的庭院。

在外等候許久的珀多，最後也只被＂母親＂親信告知，阿絲托莉亞接下來會由＂母親＂照看，要珀多回去轉告勞倫娜一切無須擔心。

順便還帶來了上次跟勞倫娜提到過的那件事，要她親自去辦。

等勞倫娜意識到，距離那天過後，她已經將近一個禮拜沒有見到阿絲托莉亞了。

就連去到她的庭院，也都被看門的修女，以＂母親＂的命令——阿絲托莉亞必須安靜休養，誰都不能面見為由給打發走了。

在這期間，勞倫娜也多次被＂母親＂傳喚到溫室，商討關於下星期前往皇廷外派事務。

但每每到了談話尾端，勞倫娜卻都苦於沒有藉口或是合適時機點切入，導致她錯過了從＂母親＂口中詢問阿絲托莉亞狀況的機會。

她就這樣懷著對阿絲托莉亞的擔憂，在某一天禮拜早上，搭乘皇廷派來的馬車，前往一處離宮，準備進行私人告解。

一路上馬車沒什麼顛簸，穿行在林間小道裡，樹影搖曳，透過車窗落在勞倫娜疲憊面頰。

曾經被她拿來比喻廂庭，那占地寬廣，立於整個米色城邦中央的珍珠白高塔，還有它底下零落聚集的宮殿群，外圍有零星樹木生長，以及一圈一圈向外擴散，夾雜綠化帶、水道的環狀結構，最後聳立於那之外的是抬頭也望不到底的高牆。

那不遠處就是卡洛斯皇廷的宮殿，比起樂園教堂和起居建築，或許初來乍到這片大陸的異邦人，許會將皇廷與樂園搞混，認為那座浮誇的高塔才是所謂樂園。

彷若神話中精心築起的最後之塔，過去的樂園、未來的方舟。

勞倫娜不甚明顯的笑了聲，接著隨手放下車廉，不再對窗外景色投注關心。

此行終點，是在城邦外，距離港口邊緣不遠處的一座離宮別墅內，路途不算遙遠，甚至可以稱得上熟悉，但那些風景勞倫娜都已經厭煩。

最後她背靠鋪軟墊的椅背，選擇在這段無聊路程上，閉上雙眼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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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了城邦中心的金紙醉迷，這處離宮就如離群的遺孤，在港口旁蜿蜒小路上，立於燈塔旁。

不似皇廷裡有許多鮮豔花草、偉岸造景，以及奢華壁雕妝點，這處離宮就像剛剛打磨好的璞玉，還未被工匠點上金飾，線條簡約、卻也別有一番味道。

彷若遺世獨立的秘境。

純白宮殿大門，一頭銀髮的少女由深處款步走來，著裝高貴卻不失優雅，背著手對勞倫娜微笑，似乎已經恭候多時。

「好久不見啊，勞倫娜！說起來這個月是第一次見吧？」

勞倫娜打開車門，跨下馬車，拿下頭上帽子，閉眼對著面前那活潑少女一躬身行禮。

「久違了，蕾伊公主殿下。」

此行的目的地，便是當今王朝，卡洛斯皇室的離宮。

皇廷唯一一位公主，同時也將在一年成年禮後，在春天遠嫁到西方——蕾伊公主，全名蕾伊-卡洛斯-拉娜琳特。

由第98代卡洛斯王朝蒙多倫-卡洛斯-迦蘭人稱英雄王的掌權者，和其母親卡洛斯皇后—拉娜琳特-阿迦希朵-卡洛斯結合，誕下的第六個孩子，同時也是所有王儲中，唯一一位女性。

前段時間的會議中，皇廷本就釋出消息，希望樂園更夠提供協助。而這件委託偏偏誰不是，正好就是英雄王蒙多倫的委託。

最後在一番爭吵和決定下，議會決議以多倫多家族和多米尼亞一派的同意票，展現了壓倒性的勝利——這也是為甚麼勞倫娜會出現在這裡。

即將遠嫁去西方的公主、東西方兩邊關係的每況愈下、還有樂園內部動盪的節骨眼上……

再加上阿絲托莉亞的事情，勞倫娜真心覺得疲憊。

甚至一度想拒絕。

可最後還是看在她曾與蕾伊公主短暫幾面的交情上，還有那封被快馬加鞭送到她手上，屬於公主的私信。

雖說她和公主已經是舊識，早在前幾年，就常常被皇后拉娜琳特已愛女為由，請到宮中為蕾伊解悶。

但皇后殿下可能不知道，雖然神子可以替信眾解惑，或者是聆聽他們的告解，可說到底應付一個驕縱又心思敏感的小公主，實在是讓人頭疼。

說的好聽一點，這叫做唯物解決不了的事情，就交給信仰洗禮；但換一句話說，皇后殿下不過是病急亂投醫。

眼看成年禮期限將至，為了兩國建交，也為了身為皇后養育子女的義務，拉娜琳特必須給皇帝蒙多倫一個交代。

所幸勞倫娜在和小公主實際接觸過後，發現她也不過是個渴望父母關愛的孩子罷了，面對總有一天要被迫離巢，離開生長的故土，所以感到焦慮、所以做出了違心抗旨的事。

即便那些在皇帝蒙多倫眼裡看來，不過是幼獸哀鳴，無關痛癢。

可作為一個公主，她是底下百姓用納稅錢供俸，生在皇家的孩子，她身上有必須、也無法逃脫的責任。

遠嫁去西方，安定百姓的心，也為不知何時到來的戰爭，添上一道保險。

那是公主蕾伊的使命。

卻不是十七歲少女蕾伊想要的。

看著蕾伊公主一路嘰嘰喳喳，挽著勞倫娜的手，兩個人走下馬車，穿過通往廳前的涼廊。

勞倫娜其實很替蕾伊公主感到開心，很高興這段時間以來，她終於變回開朗的樣子，也順利與皇后殿下解開心結。

還有平靜地，準備好接受自己的命運。

一路上，直到兩人走進中庭，有玻璃天頂遮擋的花園裡，勞倫娜擒著一抹淡笑，就只是靜靜地聽著。

走著走著，兩人之間忽然安靜下來，蕾伊公主似乎也發現到，勞倫娜這一路上的反常，話說到一半，蕾伊公主也跟著停下，直直看向一臉低落的勞倫娜。

「發生什麼事了嗎，勞倫娜？」

蕾伊公主作為一位公主，雖說生性叛逆，但為了在皇廷中活下去，還是咬著牙熬過那些無聊的課程。

也因此過內各種勢力分布，還有規矩等等，蕾伊其實可以表示理解。

不論是勞倫娜的立場，還是樂園始終蒙上的神秘色彩。

面對蕾伊公主的問題，勞倫娜下意識摸上嘴角，苦笑著想。

這可不得了啊，平時總是被阿絲托莉亞笑話沒什麼表情，現在卻明顯到公主殿下都可以發現她的不對勁了嗎？

勞倫娜轉而搖搖頭，「嗯…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公主…….還是來說說您的生日會吧？」

「又來！勞倫娜每次都迴避自己的問題！我還以為……我們早就是朋友了！！」蕾伊公主不滿撅起嘴。

朋友啊……

勞倫那好笑看著蕾伊公主孩子氣的行為，一邊感嘆。

說起來，阿絲托莉亞也說過一樣的話，可細細梳理會發現她們之間並不是簡單的朋友一詞可以概括——不過她確實一直都迴避著阿絲托莉亞的願望。

迴避阿絲托莉亞對首席勞倫娜的願望一樣；第六位的勞倫娜同樣也被阿絲托莉亞迴避了真相。

想到這裡，她眸色又暗了幾分，頗有些苦澀在眼底搖曳。

感覺所有人都在刻意躲著她，就連＂母親＂的命令，也像是精心設計。

誰都沒有告訴她真相，或是到底發生什麼事。

蕾伊公主口中的關鍵字眼，讓勞倫娜一愣，但隨即又回復完美無缺的笑容，她從善如流答應。

「我……是什麼讓公主有這樣的想法呢？」

勞倫娜平靜地微笑，就像平常一樣，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真心。

「啊…算了、如果勞倫娜不想說的話，我也不會勉強的……」

蕾伊公主似乎是在勞倫娜的表情中，解讀出什麼，她一下靜了下來，決定不再追問勞倫娜的擔憂，轉而揚起笑臉，邀請勞倫娜和她一起入座，到盛滿精緻糕點的小圓桌前。

看見蕾伊公主連連擺手，感到不好意思的表情，勞倫娜也不再多說些什麼，決定讓話題回到原本的方向。

「公主…我記得上次見面時，您說下一次見面後，要跟我分享您在卡洛斯的最後一場生日派對，要怎麼慶祝、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勞倫娜在茶桌前也跟著坐下，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垂眸望著琥珀色茶湯中，自己的倒影，緩緩吹散熱氣。

蕾伊公主剛剛落座，聞言發出驚呼，「——沒想到勞倫娜還記得！講到生日派對的事…勞倫娜、勞倫娜！我有很多想和妳分享的，想說等到妳今天來了，就可以跟妳說了！」

一說到生日派對，蕾伊公主的眼中就像星星點亮，閃爍閃爍，讓人移不開眼。

「是嗎？那可要勞煩公主細細說與我聽了。」或許是被蕾伊公主的笑容和興奮給感染，勞倫娜罕見地擴大笑容。

「當然沒有問題…可以的話、我還希望送別的那一天，妳也會出現。」

不知道是不是勞倫娜的錯覺，氣氛忽然驟降，也不知怎麼的會提到距離眼下還很遙遠的送別。

見蕾伊公主話說到後面，表情似乎有點為難，甚至隱隱帶著失落，勞倫娜瞄了一眼，這不太像蕾伊公主會有的反應。

她明明就清楚，即便不拜託勞倫娜本人，只要是她的要求，皇廷方自然會有人與樂園達成交涉，要勞倫娜出席這場送別。

生日宴會也好、成人禮也好，還有送別也好，明明她可以用公主的權力來達成，卻還是向勞倫娜拋出請求。

勞倫娜眨眨眼，轉而放下茶杯，在玻璃桌面上發出脆響。

「可以啊，蕾伊公主，送別的那一天，我會準時到場的，您大可不必擔心。」

她抬起眼，對上蕾伊小心翼翼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此時，蕾伊公主才像是確認了什麼，徹底放開大聊。

只有兩人的中庭一時間盈滿歡聲笑語，好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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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的飛快，勞倫娜很快結束了這次和蕾伊公主的會面，在臨別離宮前，她們約定了下一次的見面會是在送別上。

本來勞倫娜也很希望可以到場為蕾伊的生日送上祝福，但奈何和＂母親＂早已約定其他需要她代勞的事物，撞上行程了，所以她不得不做出取捨。

雖說蕾伊並沒有特別追問，但勞倫娜從她那個明瞭的表情，大概也了解到，勞倫娜沒有明說的部分。

最後上馬車前，也不過是笑笑著，要勞倫娜記得好好休息，不要太過勞累。

隨後便是回到廂庭，下車前她才想起，在回自己的庭院前，她還需要前往溫室去向＂母親＂做個報告。

一路上沒有見到幾位熟人，倒是看見＂母親＂的幾位親信匆匆離去，怕耽誤時間，所以勞倫娜沒多留意，只在親信經過時撇了眼。

到達溫室門口時，勞倫娜才發現，＂母親＂今日並不在溫室，難怪那些親信一個也不見。

準確來說，溫室並不算是私人空間，只不過多數時候，＂母親＂在廂庭時，總是在這裡招見孩子們，所以給了所有人一個錯覺，溫室是屬於＂母親＂的地方，她們沒有允續是不得入內的。

勞倫娜小的時候也很喜歡往溫室裡跑，她一開始也不知道這個公開的秘密，畢竟所有姊妹那時都將她視為不祥，因為她那頭黑髮和藍眼。

小勞倫娜並不為此感到難過或失落，為了躲避那些無聊的針鋒相對，她情願找個幽靜地方讀書，而這個溫室就是個好去處。

想想在某一次巧遇＂母親＂前，這裡一度是她的秘密基地，甚至她還替代起園丁，擔負起照顧這些薔薇的職責。

回想起這些，不知怎麼地，有些懷念。

這也有可能是和阿絲托莉亞相處久了，對方帶給她的改變之一吧。

「勞倫娜。」

正當她陷在回憶裡時，背後忽然傳來＂母親＂的叫喚。

觸碰著薔薇的手立馬過電般地收了回來，她整理好情緒，在瞬間切換回平日的不苟言笑，轉過身同時單膝下跪，伏低下頭顱。

「＂母親＂，抱歉、未能注意到您到…」

「在照顧這些花嗎？妳一直都很細心呢——勞倫娜。」

勞倫娜的話被打斷，＂母親＂拖曳著白金色禮服，如每一次現身帶給人的肅穆高潔，繡滿月季蕾絲的裙襬隨著步伐，在經過勞倫娜身邊時，掃過她的小腿。

＂母親＂沒有轉過身，而是望著天邊一角染上血紅，連帶過渡到整片天空，是厚重濃豔的澄黃，遠方落日前有三兩白影在空中掠過，那是幾隻白鴿。

「是的，＂母親＂……阿絲托莉亞、和薔薇很襯，想說趁還花開的時候…等到她…….」

勞倫娜來到溫室本意是見＂母親＂，但不知怎麼地，說到照顧她又想到阿絲托莉亞一個人，平日立條理分明的思維，此刻陷入一種固化，編造了無心之言。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就只是想說就說了。

明明她在那之後，再也沒有把溫室當作秘密基地，就連照顧薔薇這些事，也不再執著，而是回歸園丁手上。

薔薇再也不需要她照顧，阿絲托莉亞也是。

勞倫娜發現，她竟然在害怕，害怕＂母親＂發現什麼，而這個什麼，是她至今都未曾理解的情緒。

彷彿看穿她的擔憂，＂母親＂輕描淡寫。

「勞倫娜，妳不用過度擔心阿絲托莉亞，她確實是意外失足落下湖裡…至於審判，不！應該說是詢問，長老院只是想從阿絲托莉亞的回顧中，找出相關疑點，藉以推測出兇手的動機。」

勞倫娜不敢回應，所以＂母親＂接著說下去。

「後來的事情妳也見識到了，阿絲托莉亞的精神還沒從驚嚇中回復過來，而妳恰好在一個致命的時機點闖入…….科斯提監視官沒有說謊、勞倫娜。」

所以意思是她想的太多，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誤會嗎？

而科斯提的手諭也不假，一切只是一連串的巧合所串起。

＂母親＂主動給出解釋，這倒是出乎勞倫娜意料之外，不過她也因此稍微放下心中重擔。

「…謝謝，＂母親＂…我明白了。」

「妳明白就好，勞倫那、我知道妳這些天很是擔心阿絲托莉亞，但直面長老院這件事，以後還是交給我來吧……妳還……」

望著自己最小的孩子之一，＂母親＂話說到一半，有所保留。

那抹背影不知何時已然擺脫孤獨，走上另一條道路，散發＂母親＂曾在一位故人身上見過的影子。

＂母親＂沉吟，「…太過年輕。」也太過脆弱。

伏低身子的勞倫娜並沒有讀出＂母親＂話外的意思。

只是針對＂母親＂的教誨不疑有它，肯定作回答。

「我知道了，＂母親＂。」

「沒事…既然誤會解開，妳就在找個時間去看看阿絲托莉亞吧。」

那雙低垂湛藍一瞬縮起，似乎是對於＂母親＂的決定略感驚訝，可卻也不便再提起其他疑惑。

勞倫娜決定讓對話落在這裡結束，就如＂母親＂眼底透過她在看著誰一樣。

離開前，還不忘再次感謝＂母親＂。

「我會再找個時間事探望阿絲托莉亞的，＂母親＂、謝謝您的關心，那我就先回去了。」

勞倫娜起身，越過＂母親＂背對她的身影，遵守著不得窺見的規則。

望著那抹纖細身影離去，溫室大門內，是＂母親＂若有所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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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凋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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