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嘩啦──
轉開水龍頭讓冰冷的自來水傾瀉而下，淋在自己有些過於灼熱的腦袋上。
水藍色的髮絲與自來水融為一體，白皙的臉蛋襯托在其中，有種恍恍惚惚的透明感，就如同水晶一般閃爍著美麗的微光。
老實說黑子今天根本就沒有什麼體育課，更遑論會把水壺忘在洗手台這種事了，相信綠間真太郎一定一眼就看破他拙劣的謊言。但是他確實，需要到操場旁的洗手台沖沖水讓自己冷靜一些。
太不像平常的自己了。
會被情緒操控而當下失了方寸，完全是意料之外。
在還沒有想清楚之前，身體就自己做出了反應。
他逃跑了，逃離那個，難受得讓自己窒息的場面。
會因為那個人被女孩子告白的畫面而失控的自己，實在太不成熟了。
不是都在自己面前拒絕那個女孩子了嗎……？
但是在那之前少年伸出手碰上對方遞過來的巧克力的那一刻，卻讓自己的心臟出現異常的躁動。
──不要收下。
他在心底如此說道。
一瞬間，他對擁有這種自私想法的自己感到噁心。
那是那個女孩子不知道花費多少心思用心準備的巧克力，他也無法得知那樣害羞的少女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開口攔下那個如同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的人，並且小心翼翼地遞上自己精心製作的巧克力，甚至，不顧一切傾訴自己一直埋藏在心裡的戀慕。
因為瞭解那是一段絕對不可能實現的戀情，收下那個包裝盒對女孩子來說是最大的安慰了，也是少年對待女孩子的心意獨有的溫柔。
但是，即使如此，黑子哲也還是不希望赤司征十郎伸手拿取那個巧克力。
只因為心底深處那不成熟的佔有慾使然。
黑子當然知道，赤司在女孩子當中擁有不輸黃瀨的高人氣，用不著綠間來說，他也清楚在這個節日裡少年會收到為數眾多的巧克力是理所當然的情況。赤司不可能會接受女孩子的心意，但是，腦海中總是會不自覺想像出那個人跟女孩子站在一起、為對方露出笑容的畫面，總覺得，協調得……令自己有些不甘。
與那些楚楚動人的少女相比，不起眼又毫無存在感的自己是否平凡過分了？
更不用說是與那個人相同的性別……更令人作噁呢。
如果現在自己一直糾結的想法被青峰或黃瀨知道，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嘲笑自己像個女生一樣小家子氣吧。啊，想想還真讓人不爽。
不過，會因為知道桃井要送巧克力給赤司而心情不好的自己也實在幼稚過頭了，明明很清楚那只是人情巧克力。
這樣的情緒一定被青峰和綠間給看出來了，雖然不知道到什麼程度。
隱藏情緒是自己最擅長的了，觀察人類的第一步就是必須冷靜地視察人們的神情、小動作，如果說擁有過於激烈的情緒表現是做不到理性分析的。
儘管自己偽裝得很好，一定還是多多少少流露出心中不斷擴大的煩躁感，否則青峰和綠間才不會同時對自己表現出來的感覺存有疑惑。
將水龍頭栓上，殘餘的水滴從鬢角劃過白皙的臉龐，自微尖的下巴落到地面上。
黑子伸出一隻手，攤開掌心接住幾滴滴落的水珠，看著透明的液體在手中逐漸渲染開、並從指間縫隙滑落。
總覺得，心中的躁熱還是沒有消退的跡象。
“啊──是小黑。”
“……啊，你好，紫原君。”
“咦咦？小黑子你終於出現了！明明比我們早離開卻不見人影我還擔心是不是小綠間他把你……”
“黃瀨就跟你說不是那樣了煩不煩啊！”
“……話說哲你的頭髮為甚麼溼溼的啊？”
“……。”
在洗手台旁想事情想得太過出神，等到回過頭來發現社團時間早就開始了，匆匆趕到遠在校園另一角的體育館時果不其然大夥已經暖身完畢準備進行基礎訓練。
本來想藉由自身的低存在感就這麼蒙混過去，沒想到剛進門就被恰好路過的紫原叫出了名字，於是演變成目前一軍全體隊員全都將視線放在遲到且不知為何滿頭都是水的黑子身上的情況。
面無表情的思考著如何脫離眼前的窘境並解釋無故搞的溼答答的頭髮，下一秒卻發現自己的視線被某個類似布料的東西給擋住了。
頭頂上的觸感告訴他有什麼人正用毛巾輕柔地為他擦拭溼漉漉的髮絲。
“我有說過練習可以停下來嗎？定力這麼不足的話，下次追加基礎訓練的量好讓你們沒有心情和體力注意無關緊要的事好了。”
少年還尚未成熟卻明顯帶有絕對與威嚴的嗓音在黑子的耳畔迴盪，隨後大概是所有停下腳步關注他們方向的隊員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並迅速回到原先的崗位進行手邊的訓練。
“……赤司君。”
“……為甚麼遲到？”
雖然語氣上溫柔許多，但明顯質問的話語卻還是讓黑子狠狠地怔了一下。
對方手邊擦拭自己頭髮的動作還是持續著，似乎想藉由毛巾的阻擋不讓黑子看到他現在的表情。
“對不起，我……”
語塞，本來想胡亂搪塞一個藉口的，可是不曉得為甚麼，原本要脫口而出的話全都堵在一塊了。
在這個人面前，黑子覺得自己無法說謊。
“……算了。但是下次不准放縱自己把頭髮淋得這麼溼還不擦乾，現在雖然已經是春天但氣溫不是很穩定，感冒的話會影響比賽的。”
雖然本意看似完全以球隊的利益為重心，但語氣中不經意透露出的寵溺讓黑子知道赤司是真的在關心自己較其他隊友稍嫌虛弱的身體，擔心自己會因此著涼，所以……才會在第一時間就遞上毛巾、甚至親自幫自己擦乾頭髮。
是屬於赤司征十郎的溫柔。
“然後，作為部活遲到的處罰，等一下繞籃球場的圈數追加十圈。就這樣，快去把制服換下來。”
“是的……”
吩咐完黑子接下來的工作後，赤司頭也不回的走向站在休息區記錄的桃井又提醒了一些事，才回到籃球場中督促其他人的進度、並接續著自己剛才被打斷的部分。
黑子取下了頭上那不屬於自己的黑色毛巾，湛藍色的眸子第一眼看見的是那頭如焰般張狂的紅髮，以及被少許汗水淌溼運動T恤的背部。
少年從頭到尾都不讓自己看他的表情。
凝視著捧在手中已經溼了大半的黑色布料發呆，雖然原本交給他時應該是乾淨的，但是長期以來的使用上頭還是沾染了他的主人特有的、令人感到安心的熟悉氣息，黑子將毛巾移動到鼻尖輕輕地嗅了嗅，然後乾脆將整張臉覆了上去。
埋在布料之後的藍眸有些失神地暗了暗。
眼角餘光瞥見依舊擺著那雙死魚眼走進一軍更衣室關上門的藍髮少年，赤司征十郎難得一見地在訓練中途分神了。
雖然不明顯，但從緊抿的雙唇判斷，他看得出來少年現在異常地無精打采，並且在內心糾結著什麼事。
對自己下給他的處罰命令感到困擾？
這個選項一開始就被自己刪除了，其一他瞭解黑子是有分寸的孩子，在認知到犯了錯的前提下，接受這一點程度的罰則在他們的球隊裡是理所當然的，有怨言之類的行為絕對不允許出現。
何況……，這已經是赤司心軟的情況下打了折扣的程度。因為他相信黑子不是無故會犯遲到這種錯誤的人(頂多準時到但是被人忽略了，不過對赤司來說不可能發生這種狀況所以不考慮)，如果是其他那些三五大粗的傢伙們，考量平時的不良記錄加上體能方面也確實比那個瘦小的孩子能夠應付，就絕對不只區區籃球場十圈這種小兒科等級的處罰了。
如果不是這麼一回事，那麼……
想到此，漂亮的薄唇勾起一個不明顯的弧度。
看來自己欲擒故縱的計畫已經往前邁進一大步了。
雖然對那些女孩有點過意不去，依靠他人來完成任務也不是他的原則，但是同時赤司征十郎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無論過去，現在，亦或是未來。
確實是在利用她們啊……利用她們引誘自己真正的獵物上勾。
一直都很清楚，那個透明少年追隨著自己的目光。
並非故意無視，只是......看著那個一直以來不對任何事物多作停留的平淡眸子因為自己的一舉一動而掀起一絲絲波瀾，雖然透過少年刻意的掩飾而壓抑許多，還是讓自己……忍不住想欺負他呢。
一開始的確，只不過是自己的惡趣味使然罷了。
──如果那純粹的水藍就這樣染上自己的赤色，會是多麼美麗的景象呢？
擁有這樣的想法是從赤司看著少年在賽場上發揮所長、完美地將自己所交給他的Misdirection呈現出來的那一刻開始的，那個被自己賦予帝光籃球隊“影子”身分的透明少年，在自己面前將技能施展得淋漓盡致，幫助隊伍獲得最後的勝利。
他承認，一瞬間，心臟的律動紊亂了。
會對棋子動上真感情，那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
超出預期？沒錯，讓他擁有抓不住甚麼的不確定感，這是第一次。
不過，也僅止於當下。
接著，才是獵人展現步步進逼、勾引獵物踏入陷阱的拿手好戲的時刻。
性別相同又怎麼樣？周遭的人會用甚麼眼光看待又怎麼樣？他才不在乎。赤司只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就必須由自己用盡全力把握住，在他的字典裡絕對不會出現“猶豫”這兩個字。
透過前幾日桃井的反應才想起來今天是那個對大部分女孩子來說十分重要的節日，雖然一開始認為必定又會像往年一般收到一些女孩子的禮物和告白，而自己也會一如往常拒絕她們……巧克力的話，有個萬年吃貨還怕沒地方處理嗎？不過……，這樣的一個氛圍，似乎非常適合現在的自己作適當的運用。或許……是捕獲的最佳時機。
桃井五月對少年的感情和自己是相同的。當然他絕對不是像少女那種對初戀的浪漫與美好作無限幻想的癡情份子，而赤司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比較偏向佔有慾一類的情感，但至少，他們的出發點同樣是希望將少年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儘管瞭解黑子對桃井熱烈的追求向來少根筋……當他不經意從少女充滿粉紅色氣息的談話中得知她要在情人節當天將自己親手製作的巧克力交到少年手中……
怎麼說呢，總覺得……心裡有塊疙瘩。
這個時候，尚處於中學二年級剛步入青春期並初次陷入名為愛情的漩渦裡的天才少年赤司征十郎，還不明白這種心底莫名酸澀的感覺叫作“吃醋”。
他只知道，因為桃井的關係讓自己發現，他真的非常、非常在意黑子哲也。在意到......若親眼看見黑子收下了某個人的巧克力，他會生氣到想殺了那個人的程度，即使對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實際上這只是情緒化的說法，理智的他當然不會蠢到真的動手)
但是稍微出乎意料之外，事情演變到現今這個地步，赤司感覺的出來，有某些事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脫離了自己的掌控，就如同火車偏離了它原先所在的軌道，朝著未知的方向駛進。
因為他發現，黑子哲也在乎自己的程度，似乎，也超出想像了。
就如綠間所想，放學時在那個攔下自己告白的女孩面前，赤司的確心不在焉，因為當時的他腦海裡只有接下來部活後的捕獲計畫……，直到他發覺自家副主將和某個令他朝思暮想的少年躲在樓梯口的角落竊竊私語、並偷看著自己。
聽力極佳的他準確地捕捉到兩人在暗中刻意放低音量的對話。
綠間對他的評價讓當時的赤司突然地心血來潮、想當場確認一件事。但是他還是如往常一般收下少女手中的巧克力，然後拒絕對方的示愛。
這就是他想確認的事，他想知道，黑子對於自己這個行為的反應──
那張臉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會生氣嗎？會驚惶失措嗎？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如同平常一樣擺著那副平靜無波的神情……
他只希望不會是最後一個選項。
彷彿就像在賭博，賭注是黑子哲也對赤司征十郎最真實的心情──
所以就算是赤司，也沒有預料到黑子會失控的直接跑了出去。
一瞬間，他理解到少年那樣的行為，叫作“逃避”。
黑子想逃離甚麼？他在害怕嗎？害怕自己接受面前這個連見面都是第一次的女孩？但不是好好地在他面前拒絕對方了嗎？
如果都不是的話，那麼……
只有一種可能了。
黑子哲也的心情，一點都不難懂。僅僅是純粹地、不想要看見自己跟其他女孩子站在一起，甚至是收下她們的巧克力。
恐怕是連本人都毫無自覺的……下意識對赤司征十郎這個人最單純的佔有慾。
看來……，我們對雙方心意的強烈程度在等級上或許是一致的呢，黑子。
接下來，就只剩下最後的收網工作了。
完美地閃過阻擋人員，在對方從背後撥球的一瞬間同時出手，毫無瑕疵的三分球漂亮地入了籃，練習賽結束的哨音響徹偌大的體育館，赤司微微喘著粗氣，一抬眼，赤紅對上了一雙令他移不開視線的湛藍色眸子。
少年在下一刻彆扭地別過頭的樣子讓赤司征十郎沒來由的心情大好。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