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 《夢、海洋、勿忘我》

昨夜，是妳出現於我夜半思念中的第一百次。

妳向我提出一個要求。

「浩洋，你喜歡花嗎？」

「喜歡。為什麼這麼問？」

再次與妳攀談，內心波濤難掩，臉上不自覺堆起幸福笑容。

「那麼你對花有研究嗎？」

「略懂一二。」

我們坐在海岸邊的大石頭上，享受海風徐徐吹拂。妳望著藍空深海，我望著咫尺天涯的妳。

「你去年說過，要送我一束花當作紀念日禮物呢。」

「我沒有忘記。」

「你準備好了嗎？」

「還沒...」

我略帶歉意地撓撓頭，避開妳投來的目光。

「既然還沒，我可以指定品項嗎？」

「指定？原來妳有特別喜歡的品種嗎？」

「嗯。我已經想好了，我想要一束...」

妳回頭，我從妳的雙眸中，望見自己緩緩而下的淚滴。

「勿忘我。」

睜眼。臉頰拂過一點暖意，浸濕幻想。

上百次的相逢，我依舊忘不掉，也放不下。

勿忘我。是我對妳無止盡的渴求。

儘管如今夢見妳已非陌生的經驗，只是依然控制不住夜深人靜時無處宣洩的惦記。

我告訴自己，試著不陷入無盡的囚牢之中。

只是當妳的面龐出現在眼前時，我仍會放任淚水在暗夜中翻湧。

首次於夢境中遇見妳的那夜。

那是一場噩夢。

我獨站在晚霞的海岸邊，杳無人煙，不知方向。

殘留日光餘溫的沙地上，踩踏出我的痕跡。再邁步，多出了一道稍小的足印。出於好奇，我循跡向前，高聲的呼喊伴隨清風入耳。

我的目光停駐大海中央，正在求救的男孩。

男孩不停拍打浪花試圖引起旁人注意，奈何環視一周，除我之外不見其他人影。

明白此刻只有我能給予他救助，望向不遠處前人遺落在地的救生圈，毫不遲疑便衝向前。

只是我忘了，幻象是永不可能和世界有所交互的。

無論我怎麼伸手，始終搆不著救生圈，只得在沙地來回翻滾。

好似近在咫尺的妳，求而不得。

見外物無用，我甚至妄想單憑自身力量去營救。

儘管我極力欲想抓住男孩，在觸碰到的那刻，雙手卻穿過他的身軀，撲了個空。

男孩苦力掙扎未曾停歇，而我無能為力。

甚至連他也看不見我的存在一般，視我為虛無。

我開始同男孩一樣聲嘶力竭，期盼能有人給予救助。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來卻只有嘲諷般的風聲。男孩漸漸沒了原先的活躍，只留有輕微的慌亂在海面蕩漾。

直至彷若救贖的高亢嗓音入耳，妳出現在視野中，朝我奔來。

「劉詩妤！這裡！我在這！」

然後，微涼的夏風拂過耳畔。宛如海豚的身形起跳後落水，在身旁濺起星點般浪花。

男孩終於獲救。

妳推著救生圈裡的他上岸，還不忘安撫他的情緒。

我聽見妳溫柔對他說：

「別擔心，姊姊在。現在已經沒事了哦。」

良久，男孩的父母才匆匆趕來，相擁而泣。見妳是救命恩人，一致躬身向妳道謝。妳慌忙擺手表示好心相助無需多意並提醒父母多留意孩童，一笑帶過。

男孩依然紅著眼望向遠方，妳注意到他的反常，俯身詢問。

「小朋友，那裡還有什麼嗎？」

他頷首，說他珍惜的寶貝還漂浮在海面那端。

「姊姊幫你拿回來，不要難過了哦。」

微笑輕撫男孩的頭髮，妳再次潛入海中，如海豚般自由穿梭。男孩一家目送妳入水後，便無多望。

我跟在妳身後，隨妳入海優游。

我看著妳，在海中翻了筋斗。我看著妳，向著夕陽衝出水面，我看著妳，舉起水藍色海豚玩具。我看著妳...

被高浪捲入海中。

正沉溺於親子之情下的一家人並未察覺，無能為力的我目睹一切。

「劉詩妤！」

我閉氣潛入海中，試圖尋找妳的身影。

環視，只有無盡無際的幽暗。

焦躁使我分心，含住的氧氣頓時湧出，吞了一大口海水。嗆鼻的窒息感由鼻腔直至肺部，思緒被痛苦死死堵住。

掙扎至終，我利用最後一口氣破水而出。

最終，只有我。

只有我，掙脫了大海的束縛，重獲自由。

「劉詩妤！！」

是淚水抑或海水，我已經分不清了。

「大叔！誰快來救救她！」

海面毫無波瀾，妳的氣息逐漸消逝，融入整個海洋。

「劉詩妤！！」

待男孩發覺時間過久，已經來不及了。

那日清晨，前先忍下的所有傷痛一瞬間順著淚傾瀉而下，無論雙手怎麼擦拭臉上的淚水，依舊無濟於事，對妳的牽掛隨著往後的生活，日以俱增。

在那之後，我也不曾真正放下。

最終，我決定完成妳留下的願望。

尋找離家最近的花坊詢問，很快便有了結果，店員熱忱向我介紹各式品種代表的意涵和心意，我表明此行為了祭祀故友，並已事先決定品種，便定了下來。

最終，我選擇了妳生前最喜愛的白色。

接過包裝簡約不失高雅的白色勿忘我花束，店員遞來一張方形小卡，上頭寫著一串金色文字。

『願回憶持守永恆永不褪色。』

願回憶持守永恆。有些回憶，是否淡忘更好？

憶起夢見妳的第二十四次。

妳向我問起一個願景。

「浩洋，畢業之後你想好做什麼了嗎？」

「我嗎？我想要在海邊買一棟房，這樣我就能天天看海了。」

「你果然很喜歡大海呢。」

「那妳呢？妳想做什麼？」

「我想要當一隻海豚！」

炎炎夏日，妳我並肩坐在屋檐下，妳興奮的張開雙手，對天高喊。

「海豚？哈哈，這是什麼願望啊。」

我被妳天真的夢想逗樂，試想妳成為海豚優游深海的樣子。

「不許嘲笑我！我是認真的！」

「好，我不笑。為什麼是海豚？」

「因為海豚的記憶很好，這樣我就可以永遠記得我們一起看海的每一天了！」

但是海豚並不會只記得美好的回憶啊。

我微笑，不願破碎她的夢想。

「可是海豚的壽命很短。」

「沒關係啊。至少牠們每天在海裡過得很自由。」

「是嗎？妳怎麼知道牠們很自由？」

「反正我就是知道啦。」

那些妳所期盼的，由妳的童真幻想構築而成的烏托邦，也許妳已經遇見了吧。

盡頭那一端，妳是否幸福？是否優游？曾經所盼望的靜謐與自由，又是否如願？

是否，妳也未曾遺忘我？

乘電車前往妳葬身之地的路途中，經過一整片澄澈海洋，目光為之深深吸引。

波光浮於海面宛如星點般閃爍，曙光為其指引一條通往希望的道路，好似隔著眼前的窗，也能感受到鹹甜海風張手擁我入懷。那樣清新的風，順著鼻腔蔓延全身，感受被「自由」包覆的回憶，夾雜一點苦澀，奪眶而出。

曾經，妳向我提起一個疑問。

「浩洋，你看，是大海！」

斜陽映著海面，呈現暖橘紅色，黃昏美景漸漸陷入地平線。

「你去過海的另一端嗎？」

我順著她伸出的手，望向遠處隨落日消逝的海際線。

「都看不到邊際，怎麼去啊？」

「當然可以。只要我變成海豚，總有一天，我會達到那一端。」

望進她深邃的眼底，除了堅定，還有些疲憊和落寞。

我沒有表明看出她的情緒，只是繼續裝作若無其事。

「對面是什麼，讓妳這樣迷戀？」

我莞爾。

就這樣繼續下去，繼續當個毫不知情的傻子。

「是『自由』。」

妳說。

直至妳的身影完全消逝，我才緩緩睜眼。

那日，我在海岸邊那顆大石頭上，坐到下一個清晨。

斗大汗水使我回神，電車早已到站，我早已站在妳的面前。

空曠草坪上沒有半點生機，只佇立一塊石碑，上頭刻有妳的名字。

我將花束輕放在妳身旁，席地而坐。

開口欲言，卻又吞了回去。上百場思念與回憶的鬥爭化作淚水潰堤，心底不斷呼喊妳的名字，期盼妳能有所回應。

良久，臉頰感到一陣溫熱，痛苦被包覆在誰人的手心中，細細呵護。那樣的溫柔，真實而短暫。當我睜眼，那張屬於海洋的開朗笑容，再次顯現。

「浩洋。」

又是來自誰人的嗓音，自深淵中將我喚醒。

「謝謝你。」

此刻，我再也忍不住思念，伸手欲將妳緊擁入懷。

而終究不屬於我的妳，在即將觸碰一瞬間，煙消雲散。

原來，我從未擺脫夢境，永遠在悲痛中輪迴。

一次又一次的沉睡，一次又一次的清醒。也許當妳到達海洋彼端那刻，我也走到夢的盡頭了吧。

我告訴自己，試著不去留戀逝去的幻象。

只是偶爾，我會獨坐在海岸邊的大石頭上。望著海洋，望著妳。

只是偶爾，我會在夢醒之後，想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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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海洋、勿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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