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八年,正月十六日,冬日,天地城.月耀街
煦之國雖然以「煦」為名,但還是有很多就算受陽光照射,也難以被看見的地方。雖然月耀街乍看之下,依舊淌流著昨晚上元燈節的璀璨,但也吹拂著水鏡堂鴸鳥被殺的腥風,不過這些對流落暗巷的賤籍百姓們都無所謂,因為賤民生生世世都只會是賤民,就算哪日天上下起錢雨,他們也不能像庶民一樣,獲得奴役以外的工作。
而我……似乎也不必在乎這些事,畢竟不管發生什麼,身為世族的我,都永遠救不了所有生不如死的賤民。
其實,我常覺得自己應是投錯胎了,我身為焱梅族家主最小的孫子,從小就備受寵愛,即便現在已是弱冠之年,大家還是把我對家族的意見,當成孩子的戲言。若論馭術的破壞力,我族的馭火術在馭冰術及馭風術之上,而與九曜族的馭水術不相上下,所以自古以來,輕颸族和碧落族便對九曜族無比忠誠,並聯手在朝中排擠我族官員,所以我一直主張,我們焱梅族應主動向賤民施恩,因為他們人數眾多、遍佈全國,而且對現狀極為不滿,只要能善用這些人的仇恨,絕對能從九曜族手中奪下皇權,可族裡的大人們,卻完全放不下世族的傲氣與自負,他們竟寧可永遠承受其他三族的踐踏與輕蔑,也不願為自己向賤民伸出援手。
既然他們拉不下臉來救焱梅族,那我自己來便是,我要不顧一切地利用我的善良及百姓的仇恨,來為焱梅族奪下從未享有的尊重與榮耀。
昨晚上元燈節時,我穿著一件藏藍斗篷,徘徊在這條月耀街上,買下了某個攤販的所有肉包子,分給暗巷裡的流浪漢吃,這些餓到失去判斷能力的人們,一看到分送食物的我,就像看到神仙一樣敬畏,我甚至不需要真正填飽他們的肚子,只要能讓他們多活一晚,便能任我使喚,簡直比狗還要好養。
不過,也幸好昨晚我在這暗巷中,才沒被讜言會的騷亂給波及。我聽說有個我族的少女用焱梅殺了牡丹水鏡堂的鴸鳥,而且她所殺的,還是最有名的張麗玫,但我相信這蠢事絕不是爺爺策畫的。
而現在也因為這莫名其妙的蠢事,整個煦之國都將我族批鬥為叛國者,所以照理來說,我應該盡速離開這皇城所在之地,返回永繎縣才對,可我卻蹲在一對年輕夫妻面前,試圖幫他們救回才五個月大的孩子。
那孩子被他母親抱在懷裡,全身只包了一條粗糙的麻布,他的雙頰凹陷,四肢不僅瘦地剩皮包骨,還蜷縮在一起,整個人像是隻死去的寒蟬,而唯一活著的證明,是他那不停顫抖的身體。為了幫這孩子取暖,我將雙手合併,手心朝上,一團血紅色的火焰則在我手中燃燒,乍看下就像捧著個火爐一樣。
「這孩子高燒不退,你們還是快隨我到醫館吧,診費我會出的!」我再度向這孩子的父母喊道,我無論如何都想幫他們把孩子救活,因為我可能會因此獲得兩個忠誠的死士。
「可若熙兒又生病了,那該怎麼辦?」孩子的母親抬頭盯著我問道,她與他的丈夫才二十有五,卻有著沉重的眼袋與散亂的白髮,還跟他們的孩子一樣,營養不良而過於纖瘦,骨頭幾乎像要刺穿皮囊。
但是,我比較在乎的,倒也不是這家人飽受飢餓的痛苦,而是他們稱自己的孩子叫「熙兒」。
爺爺和爹娘也叫我熙兒,我與賤民的孩子有著一樣的稱呼,但卻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當意識到這點時,我頓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心中緩緩燒起,我先是慶幸自己是世族,才不用像他們一樣過的這麼慘,隨後卻又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一絲自責。
「我們沒有家,沒有食物,沒有錢。為何……什麼都沒有的我們,卻有了個孩子?我們從沒想過要生孩子,可是買不起墮胎藥,所以只好把她生下來了。」孩子的母親又重新注視著他的孩子,我希望她只是在自言自語,而非向我訴苦,因為我無法幫她解決這些問題。
這時,一朵朵靄靄白雪從天飄落,它們就像北海龍王派來的仙女,在寒冬的月耀街上畫出溫雅的景致,並無意識地慢慢奪走懼寒之人的性命,但我很清楚,我沒資格批評這場雪的無情。
「我們什麼都沒有,就只有這個孩子,但我還是覺得,我們什麼都沒有。」孩子的母親像在對著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但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不去理會。
「你們……還想要這個孩子嗎?」我一時興起地問道。
孩子的母親沉默不語地看著懷裡的嬰兒,四周頓時變得跟落雪聲一樣安靜,我這才漸漸發現到,那個瘦地像寒蟬的孩子,似乎從未哭泣過。
「我……」孩子的母親緊抱著她的孩子,勉強擠出了一聲低語,眼角的淚珠與雪花一同落在她孩子的臉頰上,隨後,我便聽見一道令我不感意外的嘶吼:「我不想……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孩子母親的哭喊,雖然響徹了整條巷子,但既驚不了天,也撼不了地,白雪依舊忘我地飛舞,冬風仍然冷颼颼地歌唱,而身為父親的男人,卻像個死人般呆坐在妻子與孩子身旁。
已覺醒馭火術的我,能自行讓身體隨時保持溫暖,所以早忘了寒冷的感覺是什麼,我看著雪花不斷地消溶於手中的焱火,忽然懷疑自己是否該讓這團火繼續燃燒,畢竟再多的火,也拯救不了懼寒之人。
爺爺常跟我說「心亂,火則晦」,而現在我手中的焱火,已被風吹地忽明忽滅。
「那個……熙樂人。」
我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在呼喚我的化名,回頭一望後,發現有個瘦小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而且她身旁還跟著五個小孩,他們都只穿著單薄的衣物,雙手緊抱在胸前,全身不停顫抖著。
我立刻起身問道:「有什麼事嗎?」
女子雙膝一屈,對我跪了下來,她的上半身和臉都幾乎貼在地上,像在膜拜神明一樣,苦苦哀求道:「我的孩子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您昨天來這裡發肉包子時,我沒來得及搶到,還請您……能再次施恩!」
我其實對這種狀況一點也不感到驚慌,因為我很清楚自己在這些人眼裡有多麼尊貴,可他們卻不知道,除非有利可圖,否則我對無能為力之事,通常都會選擇無視,畢竟這不是我的錯。
不知不覺間,我四周聚集了更多要來乞討的流民,我身上雖然還有吃不完的食物,但如果現在一掏出來,肯定會引起搶食的暴動。
「請先起來吧,我現在臨時有要事在身,待會兒一定會回來分食物給你們。」我迅速將女子攙扶起來後,立刻朝來時的路折返,無論她再怎麼哭喊著自己的孩子有多餓,我都沒有回頭。
突然間,有個穿著黑色斗篷的小女孩來到我身旁,身高大概只有到我的腰部,她一邊與我並肩走著,一邊說道:「氾濫的善意可是會引火上身的。」
我並未做出任何反應,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的侍女張穀雨,她雖然是個普通的庶民,但對於救濟底層百姓之事,似乎不是很積極。
我們快步走出了暗巷,重新沐浴在陽光下的我,立刻深呼吸了一口氣,就像從深水中被救起般。不過,我看到街上到處貼滿了詆毀焱梅族的布告,大多都是寫著我族「叛國、亂政、結黨營私」的不實指控,還有好幾個水鏡堂的道明者,對成群的百姓宣講些不知真假的傳言,例如「敖寒英是焱梅族派出的殺手」、「燼寒露的家族權力被敖寒英架空」、「敖寒英要帶領焱梅族謀反」等等,但我身為焱梅族家主的么孫,根本從未聽過敖寒英這人,而且以爺爺那心狠手辣的性格,怎可能會讓大權旁落他人?那些道明者所說的話,根本只是在欺騙對政事無知的百姓!
話說回來,我還發現上街巡邏的御星使,似乎比昨夜更多了,我下意識將帽子壓地更低,雖然也不是沒準備面具,但若這時突然戴起,反而更加可疑,我實在沒有辦法,所以只好無奈地握住雨的手,又拐進另一條陰濕的暗巷裡。
「走在大街上遲早會被御星使找麻煩,還是先忍耐點,走小路吧。」我說道。
「我是無所謂,但聽您的口氣,不想走小路的是您吧?」雨十分冷靜地對我調侃道,但我懶得理她。
我們快步穿梭於流民和老鼠混居的蜿蜒窄巷,忍受著充斥屎尿臭味的空氣,腳下踩踏的汙水,發出此起彼落的飛濺聲,因而嚇跑了幾條野貓。
很快地,我們在一處長滿鬼針草的草叢前停下,我蹲下身將手伸入其中,迅速將藏於泥巴下的木門給推開,那底下是個看似深不見底的地道,我讓雨先進去,自己則殿後負責關上木門。
這條地道暗地伸手不見五指,於是我每次進入時,都會變出幾朵焱梅飄散於四周,讓血紅的火光為我們照亮晦暗的道路。我和雨利用附於牆上的階梯不斷往下爬,不久後就抵達了地道的最底部,但那其實是另一道木門,雨的腳用力將其踢開後,我們便接連跳下。
這裡其實是間茶行的地下室,我們將所有燭燈點燃後,映入眼簾的全都是裝滿龍葉茶葉的麻袋。
「雨,妳有勸過安叔嗎?」我每次來這裡都忍不住向她問這問題。
雨掀開帽子,露出一頭耀眼奪目的美麗金髮,並將左右耳下的兩條辮子拉到胸前,再抬頭用天藍色的深邃碧眼直視著我,她是個才十二歲的小鬼,髮色、瞳色、五官都明顯是西域之人的特徵,和煦之國的人民有極大差異。
「您到底要問幾次才甘願?我已經勸過很多次了,但他就是堅持要賣龍葉茶,因為跟其他茶種比起來,龍葉茶的需求量更大,價格也更便宜,百姓無論貴賤都買得起,而且有錢人家也更願意砸大錢購買,這麼強而有力的理由,您要我怎麼反駁呢?」雨不耐煩地說道。
我將掛在腰上的劍抽出抱在胸前,靠在堆得比人還高的麻袋上,乾燥的龍葉茶香微微竄入我鼻中。
「人們會喜歡泡龍葉茶,並不是因為覺得好喝,而是喜歡閉上眼睛聞其茶香,使自己沉浸在幻覺中,但久而久之,便會分不清現實與幻覺,不僅生活會變得糜爛,嚴重者還會攻擊身邊之人,這種茶葉簡直跟毒品沒兩樣。」我吐露著些微的慍怒說道。
「這些話您說再多都沒用,龍葉茶就跟龍胎一樣,只要朝廷沒有強力禁止買賣,那我們也只能習慣社會沉淪下去。」
我閉起雙眼,無奈地深深嘆了一口氣,其實,我認為雨和安叔對這事的看法一點都沒錯,所以我才更覺得憤怒。
「狼主,您之前不是也有泡過龍葉茶嗎?您不喜歡啊?」雨默默走到我身旁,陪我一起靠著這堆麻袋。
「不,龍葉茶的香氣確實非常好聞,但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到幻覺,我覺得這太危險了,所以只泡過一次而已。」
「那您在那次的幻覺中看到了誰?」
「妳突然問這幹嘛?」
「吸入龍葉茶的香氣後,閉上眼便能看到自己最深愛的人,我當然會好奇狼主看到誰了啊。」
「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
「那她長什麼樣子?有我漂亮嗎?」雨的口氣似乎有點慌張。
「我忘了。」
雨一聽到我的回答後,便不高興地嘖了聲嘴,而我也不想再繼續聊幻覺中的女人了,於是態度轉為嚴肅地對她說道:「妳去準備點食物,等等分給剛剛那條巷子裡的流民,妳應該知道我說的是哪條巷子吧?」
「不行。」
她竟然拒絕地如此果決?!
「雨!」
「狼主,現在整個煦之國都在流傳焱梅族與松黨勾結之事,您難道還搞不清我們的處境有多危險嗎?您仔細想想,松竹案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雖然去年春天松竹在獄中病逝,但朝廷並沒有公開宣佈,普通百姓根本不會知道此事,所以這案子本該早被世人淡忘,可為何昨日張麗玫被焱梅所殺後,今日一早,庶民間的學堂就突然傳出焱梅族與松黨勾結?」
好吧,我無法反駁雨說的任何一個字,那些飢餓的流民,確實不是我現在最該解決的事,但我心中就是無法完全放下不管,如果這算是氾濫的善意,那我能換得他們超乎預期的忠誠嗎?我抬起腳尖緩緩踱步,強逼自己先專心思考焱梅族被誣陷之事。
「牡丹水鏡堂之所以會不斷替九曜族宣傳正面形象、批鬥政敵,就是因為九曜族乃其背後的金主,而他們的鴸鳥被焱梅族所殺,焱梅族如果又被發現與松黨勾結,那九曜族便有了一次收拾兩個敵人的正當性。」我說道。
「沒錯,松黨在全盛時可說是權傾朝野,松竹差點從太承寺卿升為右相,甚至有百姓組成武裝部隊,要為松黨推翻九曜皇族,立松竹為王,所以您認為,最害怕松黨勢力再起的還有誰?」
「妳說的都有道理,可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為什麼?」
「九曜族的家主便是當今聖上,一個如此多疑且擅於算計之人,有可能用這麼粗暴的手法對付政敵嗎?更何況自煦之國開國以來,九曜族便十分忌憚我族的馭火術,聖上如今這樣對付我們,不就跟正式宣戰沒兩樣?可要是兩族真打起來,不只會兩敗俱傷,整個煦之國的百姓,都有可能陷入生靈塗炭的地獄,我不認為聖上會走風險這麼大的棋路。」
雨的眉頭緊皺,兩頰像是含著大口白飯般地鼓起,並用食指不停捲著自己的髮尾,她陷入思考時總是會露出這種表情,就像是隻生氣的小貓一樣,因為實在太可愛了,所以我每次都會忍不住伸手戳戳她的臉頰。
「好吧……您說得我能理解,這的確不太像聖上的作風,可她絕對參與其中。」
「要找出真正陷害我族的人,就得從火引開始找,那名殺害張麗玫的我族少女,我一定要見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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