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燼冠冕 - 回程（2）

愜意的茵綠一望無際，伴隨矮灌木的芬芳與小河潺潺不絕的白噪音，長期居住在金屬牢籠裡的莫崙放鬆地伸展身體，像郊遊踏青的學生似的滿心歡喜。

假如某天不待在裂曦了，莫崙也不打算回到監獄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儘管遊手好閒確實舒坦，但她發覺環境和資源是兩回事，她根本不必為了其一而受限。

想像一個追求安穩生活的商販，在傍晚即將關店時突然被黑冠上門造訪，無論蛋撻還是鬆餅，反正都是滯銷，只要能保全性命，大概沒人敢拒絕黑冠豎起的手指吧。不過莫崙也不喜歡搶，那樣太無恥，她只是想要特價品。

走出河谷，莫崙望向草徑彼端，地平線遼闊無垠，別說建築，連山脈的輪廓都模糊到融入天際。

「環境很適合寫生，我在監獄裡學了些繪畫基礎。」

「監獄有什麼能畫的嗎？」

初雲並未因為黑冠而疏遠莫崙，反倒親切地拉近彼此。她的右臉在收回驛站後重新組裝，又恢復原狀，但莫崙還是看得見眼睛後面空無一物的腦殼。

「沒有，不過我有和典獄長達成協議，重犯執刑前必須來見我一趟。」莫崙沾沾自喜。冰淇淋已經剩下半桶。「希望那些肖像畫他會喜歡。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裂曦所有人各畫一張，就當作認識朋友了。」

「先畫我的吧，我比較上相。」

初雲雙手背著後腦勺，指尖恣意撥動自己的光環，使得無限符號幾乎轉成了電風扇。她也並非口說無憑，撇除關於她腦袋的問題，她的長相確實不錯，屬於是陽光開朗派的美貌。

不過呢，莫崙比較想先畫澤蕾維爾。沒什麼原因，單純想畫。

而後眾人又走了幾分鐘，除了灌木叢變得稀疏，景色還是一成不變的綠。

莫崙當然清楚不將驛站直接設在基地裡的原因，畢竟驛站是雙向的，初雲再怎麼聰明絕頂，也阻擾不了機運輪轉。惡趣味的命運使然，說不定就會將某個幸運的倒霉蛋直接傳送進基地，但是⋯⋯

「未免太遠了吧。」

莫崙愈發慵懶，她這段期間都是賴在冷氣房裡，被降低生物活性的低溫包覆，根本不會走到長路。冰淇淋吃完後，她趁機將桶子塞進樹洞，結果沒人發現，最後竟無聊的趴在初雲背上，擺弄著製冷裝置。

春風盎然，初雲只感受到墮天使的冰冷。

「為什麼不用中轉站？初雲這麼厲害。」

「自從把這顆核心偷來之後，政府機關就不再外包維修人員了。尤其還有另一個關鍵，就是原本時不時讓城市警報拉響，路過驛站就踢一腳的傳奇人物主動自首了。」

「是誰呢，好難猜呀。」

莫崙喜不自勝地調高了音量，環抱初雲的脖子，試圖要求這個比她還嬌小的身板背起她。

「這裡這麼空曠，你們的基地在地下吧。」

「差不多前面那棵樹再過去。」

樹——莫崙嘆了口氣，目標明確、主題清晰，唯一的問題是太過遙遠。

「怎麼在政府的眼皮子下挖的，就算是以前的教院也不可能放任明目張膽的挖掘工程不管。」

「嗯⋯⋯這要問昂索，因為我是後來加入的，那時基地大部份設備已經完善。」

發覺自己進入話題，昂索轉過頭。

「裂曦是發現基地，稱不上興建。雖然找不到文獻，但大概是某座古代遺跡，連原先教院都未曾勘探，內部構造卻幾乎能立刻居住。」

「地下遺跡⋯⋯你們先推翻的軍閥的發源地，他的宅邸也有部份是古代遺跡。」

「我們不清楚這件事。」

「不清楚正常，我寧願相信你們把教院傳頌的第一本聖典拿去烤火，也不相信你們能在他的全盛時代去他老家撒野。」

「妳成功了。」

軍教政府的恥辱，被報紙印刷無數份，間接興起多場民間暴亂——因為自己的事蹟被軍閥政府所掩蓋，莫崙曾經闖入軍閥宅邸，清除了所有駐軍，就為了創造一件誰也掩蓋不了的大事。

「你們天生光環的人佔多少？」

「五分之一。」

「剩下都是改造體？」

「是，除了少數後勤人員。」

「移植遺骸呢？裂曦對天使遺骸的概念如何？」

話鋒一轉，莫崙以為會立刻接續下去，但天使遺骸話題的艱澀難懂是一道牆，不歡迎澤蕾維爾和萊伊拉克，應當反應的兩人卻遲遲未開口。

初雲默默噤聲，莫崙捕捉不到她的思緒，但她大概有什麼試圖隱瞞的。初雲感覺耳畔墮天使的冰冷超過體溫，喉嚨更加啞痛，安靜得連澤蕾維爾都好奇回過頭之際，幸虧昂索恰到好處的為她解圍。

「直接從天使講解可以嗎？」

「嗯，也差不多是這裡開始，普通人就不知道了。」

「他們——天使，死後不會成為一般常識的屍體，而是皮肉剝落，骨骼異變，神經向內滲透，並根據環境礦物置換，重建形似人工造物的遺骸。我們的知識並不比普通研究者多，但關於同導效應能夠藉由遺骸保留這項目，我們有往復現的方向鑽研。」

輕盈如水滴的笑聲，同樣輕巧的身姿，莫崙自初雲背後彈起，轉了個身，倒著走在她面前。

「在實誠性格的條件上，我還是喜歡昂索。初雲，妳好像知道自己是思緒絕緣體，但很可惜，開罐頭不一定要用開罐器。」

「讓我保留一點隱私嘛⋯⋯」

初雲委屈巴巴的戳著手指，像知錯的小孩一臉無辜，見狀莫崙不再計較，將製冷裝置還給她後一笑帶過，支開澤蕾維爾，轉而搭上昂索的肩膀。

夥伴，或者說同行者比較準確，莫崙向來特立獨行，如今這個隊伍必須隨時有一人讓她選擇，不然她就打算離開——昂索早有準備，參謀的推斷目前並未出錯，他必須隨時討好莫崙。

「昂索，我無法感知你們基地的位置。」

「⋯⋯因為地層阻擋嗎？」

「在監獄地下室我能發現你們，我相信我的同導效應在五十公尺內是無視障礙的，怪了，看來有些問題我要向裂曦的領袖討教一下⋯⋯也對，我也想順便朝見六翼的光輝。」

「抱歉讓妳失望了，領袖長期外出進行游擊，如今是由代理領袖接任管理，他也是我們的參謀。」

「見不到六翼了呀⋯⋯那個參謀，我之後的職位也是他派發嗎？」

「是。」

「他人怎麼樣？」

「謹慎、優雅、注重規劃到有點⋯⋯偏執。」

「通常偏執這個詞代表負面。」

「也許。不過關於職位，行動前應該就決策完畢，他說妳會答應。」

「這麼自信？那我先說答案，要是中了我就聽他的——我想當教官，帶幾個學生體驗看看為人師表的榮譽，還不錯吧，聽到我帶學生，軍教政府可能會怕的直接倒台。」

「參謀有給我一份清單，他說對應妳問題的決策都在這。」

「我看看。」

紙捲攤開，有三行是問題接答案，最下面的一行是提醒。

問成員——572人。

問領袖——誠實作答，注意周遭紀錄裝置。

問職位——教官、指導員兼小隊長。

記得把紙給她。

「這麼故弄玄虛，你們參謀會占卜？」

「⋯⋯他還留了另一句話，假如妳質疑他，請妳把紙的上下兩端折到中線。」

聽聞此話，莫崙抱持懷疑照做——被捉弄的感覺，莫崙看見紙的上下緣刻意留下的墨水，合併之後是簡短的一句「我會」。

「騙人，明明只是抓一個能夠完美應付大部份問題的詞出來用罷了，占卜就是模稜兩可⋯⋯」

莫崙恥笑著把紙復原，卻突然愣住，那句話分開之後的位置，剛好是三行問題置中的詞彙——誠實。

「好吧，就聽他的了，裂曦的二把手。不過到底還有多遠？再這樣盲目瞎走，我可要回頭囉。」

「已經在基地的範圍的，只是還沒到達入口。」

「別說思緒，我什麼都沒看到⋯⋯好，我看到了。」

莫崙不耐煩的抬頭仰望藍天，異象卻令她猶豫地揉了揉眼睛。天空不知何時佈滿稀碎的蛛網結構，彷彿有人敲碎了地平線最脆弱的邊緣，隨著步伐向前，顏色由透明至深銀，逐漸構築出遮蔽眾人的實體穹頂。

她歡天喜地的跑出穹頂，像蹲在冰箱門旁注視冰箱燈熄滅的孩子似的，不斷來回跑試探穹頂與天空的臨界點。

「哥哥，我分不清她的好壞。」

澤蕾維爾圓潤的雙眼低垂。她仍舊抱著受傷的手。

「是啊，我也分不清，或許我們不能以好壞去評估她，而是她是否選擇站在裂曦的陣線，與我們對陣同樣的敵人。」

「還有，萊伊拉克的精神從剛才就很恍惚，地下室發生什麼事。」

「不能怪他，他是最早接受莫崙同導效應洗禮的人，能走路已經是幸運了，也幸虧她沒有下死手。」

昂索扶著額頭，他能夠明白外界對莫崙的擔憂，她很多地方童心未泯，感性大於理性，唯獨同導效應與實戰經驗力壓群雄，足以令世界臣服於她的感性，史詩與文學作品從古至今會替這類人留下容易失控、禍亂人間的評價，假如她還擁有權力地位，這類人就是暴君。

多思無益，反而可能增加莫崙對自己的反感，昂索全權信任參謀與領袖，他們的遠見不是一般幹員能放眼的距離，更何況⋯⋯莫崙並非所向無敵。

「這也是初雲的發明？」莫崙似乎得到滿意的成果，終於願意回來。

「天穹壁障的發射裝置來自原先基地構造，元件都是古代遺跡的一部份，現在看到的顏色和形體才是初雲後來改進的。」

「先說，只是直覺，這壁障單純是同導效應所構成，裂曦的基地大抵是天使遺骸所鑄，去挖地基的話說不定是一整組亂葬崗。」

「如此巨量的遺骸，不該沒有紀錄。妳有什麼看法？」

「或許他們位處歷史的對立面，孤立無援，連傳說都消失扼殺在壓迫中。說白了，假如裂曦在某場大戰役徹底失利，不過是徒增案例罷了。」

「⋯⋯這不會是裂曦的結局。」

「當然不會，至少我在的時候不會。但未來昂索要是沒地方去的話，可以帶著你妹妹來找我，旅行有旅伴總是好的。」

「我記住了。到時候裂曦仍然歡迎妳。」

兩人設想的世界迥異，卻很好地匯集到同一段頻率。昂索感到莫名的成就感，因為和莫崙順利對話的難度堪比在做天使蛋糕時，一旁有個瘋子一直往打發蛋白離噴橄欖油。

「接下來會直接去往大廳，幹員的觀望想必不少。可以的話，莫崙先不要使用同導效應。」

「打探消息是互相的，他們口耳交談，我用光環。從他們決定遵循好奇心開始，就等同接受被我觀測的風險。」

「這座遺跡嵌有許多反制儀，莫崙的同導效應太廣，恐怕會很難受。」

「真是的，被稱作範圍的同導效應能有幾個？根本是針對我嘛。」

漆黑光環步入死寂，唯獨那獠牙利角垂下的濃稠唾液，在發牢騷的莫崙頭頂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墮天使之主將惡魔的上牙弓加冕於身——澤蕾維爾思索許久，終於結合神話得出一段符合莫崙形象的短句。她打算在日記寫上這段。

「你們先走，初雲去寫報告，澤蕾維爾，妳和萊伊拉克先去醫護室找寧菲婭，我等等到。」

「怎麼？昂索想和我獨處？」

尚未等昂索交代完，莫論就已經主動搭近他，距離親近到澤蕾維爾都心生反感。就好像看見鬼魂攤在至親肩膀，想趕走卻無從下手。她的最後一眼留在昂索背後，隨後跟隨另外兩人沒入空虛，徒留銀白菱晶的煙霧轉瞬即逝。

「算是吧。」

「好害羞，才第一天見面就想做這種事，你對自己很有自信嘛。」

「我想確認自己的位置，以莫崙的經驗來比較，參考價值很高。」

「昂索的話⋯⋯大概這麼高吧，以我的標準。」

莫崙手掌攤平朝下，指尖落在腰部，差不多半身的位置。

昂索的意圖像是忽然興起，其實是擅於隱藏，就像海灘上的沙礫，他始終記得重置思緒，用無意義的浪濤阻絕莫崙刨開沙層，觸碰底層想法。堅定的意志讓她無法紊亂思緒，嵌入死亡刻印，但他做不到初雲那種程度，就無法根除深入的同導效應，只要他保持思考，哪怕時不時腦海一閃而過，莫崙終究會找到的。

他想挑戰，就像跳下競技場的觀眾。

「他們都走了。如果說基地本為遺骸，有這種入口也不意外。你懷疑過你們領袖怎麼發現的嗎？」

昂索搖頭：「領袖只說是意外，他行於荒原，天穹忽然出現與腳尖，這裡便成了最初的據點。」

「這聽起來就像古老的神話——尊主邁步向前，光輝自祂指尖遍及大地，黑暗從此不再。」

「妳聽神話？」

「聽，但只限以前，不過我在不重要的事情上記憶力好得令人失望。我還記得下一幅的開頭——祂劃分時間，切割第一個晝夜，叮嚀第一對善惡。」

除非是教院人員或是教職世家，不然神話就像堆在角落的兒時故事書一樣，依稀記得，但從不提起。

昂索聽到莫崙唸出的句子，記憶邊緣響起父親曾經在爐火旁講的、第一位尊主的神話故事。他記得父親翻書的溫柔，母親懷抱澤蕾維爾的慈藹，就是不記得神話的內容，彷彿那些字跡早已不具意義。

「神話很難記。」

「也不用記，聽聽就好。你想想，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不就違反了第七十一節、第五幅的『繼承尊主恩典，光環的使徒們，應相愛相輔，促融共生。』。誰遵守這東西。」

「是這樣沒錯。」

「你有多少勝算，告訴我。」

「我能活命，絕對。」

「嘛，這倒真是，我不捨得殺你。拔劍吧，我會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那就——冒犯了。」

抽劍，銀輝閃爍，一貫的突刺。

和監獄地下室的投機取巧不同，昂索卯足了勁，盼望創傷墮天使之主的破綻。他知道面對莫崙這種身經百戰的怪物，小動作只會讓自己陷入更難堪的絕境。

因此，他只想確認自己的技巧、經驗在她面前是否不堪一擊，能多撐一秒，自我評價就能高點。

迅捷劍穿過莫崙耳畔的頭髮，她僅僅側身毫米，就躲過攻擊。隨後一記旋踢，試圖踢開昂索，卻不料瞄準的腹部早已被他預判，利用次空間的小刀掩護，臨時變換角度損失的動能，令昂索能順利扛下並維持攻勢。

「下個注吧，如果你能逼我摘下黑冠與你對峙，未來的某天，我的遺骸就送給你們了。」

劍鋒刺出，她回以指節的銳剃，鮮紅自臉頰破裂而出——

毫無遺憾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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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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