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應不良 - 書包裝著牛肉乾的我與撿到的流浪漢（3）

「我回來了，今天我會煮晚餐喔。」

這天安道伊下午就回來，還去市場買了蕃茄罐頭和牛勒條，熱情的老闆娘加送他兩顆洋蔥。

「程亦翰？」

屋裡電燈還開著，客廳卻沒有人。出去了嗎，可是玄關的鞋子還在。

安道伊換上拖鞋在家裡探尋，房間、浴室廁所也是空著。在晾衣服嗎？

安道伊推開陽台門，程亦翰靠在圍欄上，細長的手指夾著菸靠在嘴邊。

白煙搖曳，煙草燃燒的味道令安道伊感到刺鼻。

「喔？我衣服收進去了，不會沾到菸味。」程亦翰看了他一眼。自從程亦翰住進來，他幾乎包辦所有家事，除了做菜。

「是嗎？你抽完菸進來廚房幫我。」

「喔。」程亦翰直接把菸捻熄，跟其後回到室內。

安道伊壓住心中的訝異，他很確定程亦翰大學時不會抽菸，是畢業後學會的嗎？

他不想直接問，他不希望自己太過干涉程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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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道伊從櫃子裡翻出麵粉。菜刀俐落地落在砧板上，將洋蔥、胡蘿蔔、西芹切塊備用。

過一下子，程亦翰從安道伊背後冒出來，「我可以幫你什麼？」

「幫我開蕃茄罐頭，開罐器在上面。」

兩人背對著，安道伊在流理台切菜，程亦翰在餐桌開罐頭。

「我剛剛有用肥皂洗手、有刷牙，去換了一套衣服。應該沒味道了，對不起。」

「什麼？」蒜頭下熱油裡噼噼啪啪，加上抽油煙機運轉的聲音，安道伊一時沒聽清楚。

程亦翰遞上開啟的蕃茄罐頭，「我不會在你家抽菸了，如果你生氣的話，你可以把我趕出去。」

「你過來幫我煎肉。」安道伊把鍋鏟交手給對方。

安道伊一隻手撐在流理台上，看著程亦翰笨拙的手法。

「你看肉有變色了，我要放洋蔥下去。」

「你手要動啊，要整個翻過來。」

安道伊說著，程亦翰盡力配合他的指令，牛肉和蔬菜在鍋裡滋滋作響。

啊，還沒準備紅酒。安道伊轉身去找冰箱。

「欸等一下，你不要跑掉，接下來該怎麼辦！」

程亦翰離不開鍋子，只好轉頭大叫邊翻動鍋子裡的食材。他可稱不上什麼二廚。

「炒到有香氣，要有點焦焦的。」安道伊被冰箱門擋住，頭都沒抬就直接回答。

「我不會判斷有沒有香味，你趕快回來啦！」

安道伊依然在冰箱裡，「可以了，放蕃茄罐頭下去。」

「全部嗎？」

「全部。」

拿著鍋鏟拌炒，蕃茄糊在鍋裡散開，視覺上勾起食慾。

「喝一口？」安道伊倒了紅酒放到程亦翰面前。

程亦翰聞了聞，嘴唇碰上杯緣，安道伊將杯子傾斜，讓對方啜一口。聽說煮飯的時候，人會變得特別聽話，原來是真的。

「好喝嗎？」

「不好喝。」程亦翰撇起嘴，感覺舌頭澀澀的。

「等一下就變好吃了。」安道伊把整杯倒進鍋裡，瞬間酒香四溢。

最後倒入清水小火燉煮，等待期間，安道伊用剩的洋蔥做涼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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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小時，打開燉鍋鍋蓋，安道伊拿小湯匙試試味道。

「給我兩個盤子。」

熱騰騰的紅酒燉牛肉淋在白飯旁邊，點綴上巴西里葉，一人一盤作為晚餐。

「明天我要出去買東西，你要去剪頭髮嗎，還是說你想留長？」餐桌上，安道伊問。

「什麼時候？」

「早上出去吧，晚上在外面吃完再回來。」安道伊有一點是故意的，因為程亦翰不會自己煮飯。

「好。」程亦翰的頭髮絕對不是刻意留的，長頭髮帶給他很多麻煩，又熱又悶，吹頭髮又很耗費時間，他早就想剪了，只是疼惜剪頭髮的錢，寧願省下來在網咖裡洗澡。

「那你列一下清單，看有什麼要買的。」

「好。」

安道伊舀了一口送進嘴裡，牛肉軟嫩，高湯平衡紅酒的酸味，嗯，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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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四十三分，程亦翰躺在沙發上，他知道明天要出門必須早點睡，但就是睡、不、著。

側躺壓著手臂，雙腳辦法完全伸直；正躺感覺身體上空空的，少了些什麼；趴著睡不一會兒就肚子疼。就是找不到最舒服的睡覺姿勢。

一下子又三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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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翰，起床了──」

「再等一下，再五分鐘……」

失眠的程亦翰在五點成功入睡，九點被安道伊吵醒。

「我已經給你延後時間了。快起來，我早餐都做完了。」

安道伊索性關掉沙發旁的「程亦翰專屬電風扇」，還把它往後移到對方搆不著的距離。

悶熱累積在程亦翰皮膚上，一會兒就認命地起身去浴室刷牙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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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門，程亦翰就去把頭髮剪了，輕盈的頭頂，臉頰旁沒有煩人的毛髮，程亦翰摸上乾淨的後頸，他感覺清爽多了。

從人行為主的戶外商圈到冷氣很強的百貨大樓，與其說是買東西，更多是逛街。

安道伊在商場買了生活用品和一些程亦翰的衣服。

「總共是三千零二十元，現在我們有和寢具品牌合作，這邊是我們滿額禮的贈品，請您幫我挑一款。」

結帳人員指向收銀台左邊的小看板，都是抱枕類的選項，有月亮、星星，或是貓頭鷹、狐狸等夜行性動物的造型，很符合「寢具」帶來夜晚的意象。

「你選吧。」安道伊翻著錢包。

明明是你的東西，幹嘛叫我挑。程亦翰思考安道伊會比較喜歡哪一款，他家好像都沒有布偶類的東西……

「E款好了。」程亦翰選了最無聊的棕色水滴形，好像是杏仁，程亦翰不懂杏仁跟夜晚有什麼關係。

吃完晚餐後，在電影院前面躊躇，兩人都沒有感興趣的片因此作罷。

夜晚的人潮不減，徒步區滿滿都來來往往的人。

「欸，程亦翰看那個，要不要進去看看……」

程亦翰放下手機，「安道伊你剛剛說的店是不是在……」

程亦翰前方的人不是安道伊，程亦翰停下腳步，左邊、右邊、回頭都沒看到人。

「安道伊？」

「哎呀，幹嘛突然停下來！」女人尖銳的聲音大喊，人們繼續往前走，只有程亦翰站在原地。

「你是怎麼做的，第一天來嗎，你一天是要做錯幾次，我請你來是讓你這樣做事的？」一旁戶外餐廳的服務生正被領班大罵。

◎

程亦翰恐懼地緊抓後腦勺的頭髮，眼淚不自覺潰堤。

上一份工作的景象又充滿腦袋，客戶、主管、經理……那些人的長相、是什麼表情，程亦翰都不記得了。

工作情況越來越糟糕，儘管按部就班努力了，失去的業績也沒有起色。

新客戶拒絕他、舊客戶停止合作、會議上不斷上司被點名、一天一天慘淡的成績，這一切都赤裸裸指向程亦翰，都是程亦翰。

每天踏進公司都讓他感到反胃，他知道主管是故意搶走他的客人，但又怎麼能說出口，怎麼作為自己績效不好、工作能力差的藉口，為什麼自己做不好？這一切為什麼會失敗？

哪一步做錯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錯了？大學？高中？還是更早？

以前上學不是都挺不錯的嗎？

也沒做過什麼壞事，那為什麼現在什麼事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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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了，不舒服嗎？」

「怎麼哭了？」

路人紛紛好奇地看向程亦翰。

程亦翰濕潤的眼睛裡只看得到路燈的眩光，行人黑色的影子。

程亦翰感覺被關在只有自己在的空間，他聽不見其他聲音，他顧不了旁邊還有其他人，顧不了這邊還是外面，他顧不了這麼多了。

他讓情緒淹過自己，口腔因頻繁吸氣吐氣而乾燥，取而代之的是黏稠的口水，他只想流淚，無止盡的流淚。

幾乎是零的業績持續了幾個月，那幾個月程亦翰幾乎是硬撐下來的。

他主動離職，沒有資遣費，房租成了沉重的開銷，於是把租屋退掉，他沒有臉回老家，居無定所、沒有工作，所以開始流浪。

白天去公園、速食店或坐在公車站，看著馬路的車子，一台台公車進站、又離開，晚上去便利商店睡，直到早上被店員叫醒趕走。去網咖過夜是高消費行為，包含洗澡，所以只能兩三天一次。

漂泊的日子更放大程亦翰的鬱悶，剛辭職的那個禮拜，每天都哭，常常不知為何眼淚就掉下來，胸口傳來的絞痛讓他想蜷縮身體。

他會跑到公用廁所或是無人的地方，蹲在地上摀住臉無聲大哭，把聲音降到最低，從其他人眼裡，聽起來像是大力吸鼻子。

大概過了十分鐘，離開情緒的高峰，心情就會緩下來。擤出淤積的鼻涕，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個世界，程亦翰流浪的日子繼續流動。

當肚子餓時程亦翰就會到火車站坐，火車站會有人拿來便當、麵包等食物。剛開始程亦翰很抗拒，但有一次餓到頭昏，他第一次感動地收下食物。

剩餘的自尊心還在抵抗，程亦翰不想和流浪漢一起在火車站鋪著紙箱睡覺，但手裡的錢越來越少。

他有嘗試躺在火車站外一個晚上，他無法熟睡，周圍有好多聲音，一個小小的動靜就會讓他醒來。

一整夜的精神緊繃，讓他徹底淘汰在車站過夜，最喜歡的便利商店店員換人了，開始不讓他睡過夜。

程亦翰經不起網咖的誘惑，開始每天睡網咖，他知道這種優渥的花銷，錢撐不久，但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快分崩離析了，他沒做什麼，卻一直有無法消除的倦怠與恐懼，他很需要一個安穩的空間。

在網咖每一秒都要錢，洗澡每一滴自來水也要錢，就算躺著不動時間在消耗，金錢也在消耗，程亦翰一想到這些根本無法放鬆。

他需要錢，但公司的人總佔據腦袋，有個懦弱的東西拖著他，讓他無法去找工作，眼睜睜看著時間死去。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把自己過成這副德性。

他討厭哭泣、討厭疼痛、討厭自己毫無作為的樣子。

他好想逃走、想逃離這個糟糕的世界。

但他很窮，哪都去不了。

◎

「程亦翰！」安道伊找到坐在路邊的程亦翰，他抱著購物袋埋住臉，肩膀微微發抖。

「你怎麼了……」安道伊輕碰觸程亦翰的手指，淺淺地握住他的指尖。

兩人牽著手，一併坐在熙來攘往的街道邊。

過了很久，程亦翰開口：「安道伊……哼──」

「怎麼了？」

「我想喝水……哼──」

接過安道伊的水壺，哭到抽泣的程亦翰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瓶，還得停下來等抽泣完再繼續喝。

冰涼的水滑過乾燥的喉嚨，程亦翰覺得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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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過後，瀝乾架放上兩個滴水的盤子。

這天安道伊和程亦翰一起出門，安道伊要去研究室，程亦翰要去面試新工作。

安道伊本來想和程亦翰再多說兩句，「不要緊張」、「說話時要看著對方眼睛」、「坐姿要抬頭挺胸」，但總覺得會被對方嫌煩因此作罷。

安道伊送程亦翰到公車站，安道伊的大學用走得就能到，不用搭公車。

「你可以走了。」程亦翰看公車站上的跑馬燈，剛好要搭的班次就在後面路口等紅燈。

「下午再見，加油。」

「好。」程亦翰踏上公車，拿著儲值卡刷過讀卡機。

「嗶──上車。」

五十二號公車車門關閉，慢慢駛離公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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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以後，兩人過著作息相似的生活。安道伊去學校，程亦翰去工作。

安道伊是研究生，沒課、教授沒有交代事情就會在家寫畢業論文，程亦翰遵循一般的上班日，因此還是要去清潔公司上班。

安道伊在餐桌吃午餐，看著空空沙發，他第一次覺得家裡有點過於寬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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