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熱泉深處，大小碎石在天搖地動中不斷崩落，海水被蛟血染成淡紅，曾遭魔氣肆虐的藻林成片偃倒，海床上佈滿惡戰留下的刮痕，唯獨龍族遺跡處稱得上完好。
重重寶物山掩映下，遍體鱗傷的蛟王正用身子盤著蛟蛋，以身擋去不斷落下的岩石。
一日前，潛龍熱泉中忽然魔氣肆虐，蛟王聯繫了甚霄塵，卻得到了「不可妄動」的提醒，只好留下死守蛟蛋。然而半日後，那魔氣卻莫名其妙消失了，像是根源被斬除了一般。
蛟王這一口氣還未鬆到底，地動已接踵而來，蛟王覺出這並非尋常地動，更像是有雙無形巨掌擠壓著此地，使得岩壁持續坍塌，更有神出鬼沒的漩渦不時現形，將絞入其中的一切化為齏粉。
種種異狀讓蛟王警覺，斷定這幻境撐不了多久了。牠再度連繫甚霄塵，這才發覺傀儡玉符早已破碎。
蛟王自知錯失了離開的良機，心急如焚，可牠生怕蛟蛋有所閃失，壓根不敢離開半寸。如今牠只能賭一把，或許幻境的裂隙即將出現，牠便能捲著蛟蛋逃脫；又或者幻境的坍塌會先降臨，將牠與蛟蛋壓成一塊殉情的大餅。
等待無限延長，似乎望不見終點，蛟王心煩意亂，開始對蛟蛋說話解悶。不知過了多久，牠的嗓子說啞了，但牠仍小心翼翼地穩住氣息，維持王者的最後一絲體面。
「別怕，不過是一場地動罷了……可惜本王沒能學會唱族中的催眠曲，只能哼個幾句，你想聽嗎？」
無人回應，蛟王疲憊地半瞇著眼，自顧自哼了一段，而後又道：「本王就只會這些了。說起來，咱倆在一塊沒辦法生蛋，否則你這般美貌聰慧，本王又威武俊朗，咱們珠聯璧合，蛟子蛟孫必定都是無瑕白璧……」
「不過這也無妨，要是你喜歡，咱們也可以從族中挑一顆蛋來養。牠破殼後就喊我爹，喊你娘……咱們一起把牠養大，讓牠成為歷代以來最好的王，然後咱們就能放心遊歷四海，幾千年後蛟族強盛了，不需要本王了，咱們再一起飛昇……」
蛟王正暢想著，護身靈力卻猝然被砸穿，牠悶哼了一聲，挪了挪身子抖落巨岩，幾枚乾枯的鱗片也隨之甩落，露出其下猙獰的傷口。
蛟王吃力地再度展開靈力，像是為蛟蛋打了一把搖搖欲墜的傘，這才續道：「不怕不怕，本王絕不會拋下你……」
牠一開口，熱泉底的泡沫便不住上湧，越冒越多。蛟王苦中作樂，早已精力不濟，便無心留意這一丁點變化。
這回牠沉默了好一會，才像做了好夢般地竊笑出聲，續道：
「你想過與本王的洞房花燭之日嗎？妖族五百歲成年，人族卻是弱冠成年，而你是半蛟……本王也不知究竟該怎麼算才好？按蛟族的歲數來算，你還真和蛟蛋差不多大，要是本王這就與你成婚，豈不襯得本王禽獸不如……這可不成，本王得做明君……」
蛟王闔上的眼逐漸笑彎了，白日夢麻痺了痛楚與不安，讓牠並未察覺泡沫聚得更多了，將牠的尾巴托得朝天飄起。
可上天似乎見不得牠輕鬆，忽然有一個漩渦在牠頭上成形，蛟王不敢閃躲，只能揠苗助長地將護身靈力加厚，支撐了好一會後，漩渦總算散去，捲來的巨石卻把蛟王砸得眼冒金星，濃郁的血腥味也染上了蛟卵。
蛟王逼自己憋住痛吟，過好一會才啞聲續道：「本王也知道，這樣下去並不是辦法，可又能怎麼辦呢？誰教本王曾聽過你們人族的詩，什麼山無陵、江水爲竭……什麼冬雷震震的……本王不會背了。總而言之，本王已經答應你了，即便海水燒乾、幻境被夷為平地，本王也絕不會拋下你。所以你快快孵化罷，讓本王再看你一眼就好，只一眼。」
話音方落，又有一顆巨岩壓住了牠的尾巴，蛟王疼得縮了縮身子，不由將蛟蛋盤得更緊了些，卻聽見了一聲細微的「啪嚓」響。
蛟王瞪大了眼，這才發覺蛟蛋上有了裂隙，隙中透出一線純淨的光，將昏暗的熱泉底照亮。
蛟王驚得瞠目結舌，過了一會才語無倫次地道：「這是本王壓壞的？還是、還是……？」
話還未說完，大團氣泡蜂擁而至，灌了目瞪口呆的蛟王滿嘴。蛟卵中的白光猛然延展，將上千件天材地寶串連了起來，融成一大片流著幻彩的光幕，並將蛟王與它一併裹住，隔出了一個風平浪靜的地界。
蛟王不敢眨眼，就這麼看著懷中的蛟蛋化為流光，而光芒又凝為人形，成了牠朝思暮想的人。
萬丞羲身披白衣，雙腿化為嶄新的蛟尾，尾部白鱗覆著一層珍珠似的彩光，看上去既尊貴又脆弱。
萬丞羲迎上蛟王癡迷的目光，面上刻意擺出的淡漠僵了僵，過了好一會，他舒出了一口氣，低聲道：「你贏了。」
蛟王呆若木雞，瞪眼道：「你、你……丞羲，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蛟王大如銀盤的雙眸發直，目光不住飄向萬丞羲的尾巴。
萬丞羲目光閃躲，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有人奪了潛龍熱泉的力量，將它作為此方小世界的根基之一，並讓我的神識沉睡其中。那人又與我打了個賭──若你為了化龍而放棄這顆蛋，那麼我的魂魄和潛龍熱泉的力量，都將為他所用。」他頓了頓，續道：「可他賭輸了，所以我來見你了。」
蛟王呆滯了好一會，方道：「所以這處潛龍熱泉果然是假的，而且一直都由你掌握，是嗎？」
萬丞羲答道：「不全是由我掌控，但我一直都在。」
蛟王登時瞪眼，赧然道：「那麼、本王方才說的那些胡話，你也全都聽見了？」
萬丞羲只輕輕頷首，內心極其複雜。他自知修為低微，身子孱弱，唯獨心智堅定稱得上優點。可他長久困於病軀，心性早已偏頗，自然而然滋生了心魔。而那位與他打賭的神秘人，似乎就是看上了他心魔的潛力。
他的心魔說來也簡單，他這一生就負過兩個人，一個是全心為他的穎妹。如今榮錦城困局已解，穎妹也早就是獨當一面的城主，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留下，於是自請離開，不再給妹妹添麻煩。
而他也欠了蛟王一段情，即便未必能還得上，但他願意用餘生去彌補，因此他答應了蛟王的邀約，隨牠一塊入海。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感到虧欠，蛟王待他越好，他越是無地自容。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對蛟王的好感是早已有之，或者只是假戲真做的產物，又或者只是愧疚之下的錯覺。
心魔被困惑滋養，逐漸茁壯，那神秘人看上了心魔，找到了他，並利用他的心魔為蛟王設置一場試煉，對萬丞羲而言卻是佔盡了便宜，因為他如願沉睡在蛟蛋中，不必去想自己與蛟王的未來。
但蛟王實在太痴了，遠遠超出神秘人和他的預料。即便落到這般境地，蛟王也還是死守著他，更將化龍之事完全拋諸腦後，所以神秘人徹底賭輸，而萬丞羲破除心魔，甦醒了過來。
蛟王發出了懊惱的哀鳴，隨後道：「本王並非有意唐突，實在是對不住……可本王還是不明白，那人是誰？為何要和你打這個賭？你既然賭贏了，那你可曾從中得到什麼？比如……」
說著，他又不禁瞟向萬丞羲的尾巴，那上頭散發著純正蛟族的氣息，但蛟王不曉得這是因為幻境，又或者是──
萬丞羲見他那欲蓋彌彰的期盼模樣，心中暗嘆：這隻傻蛟，連自己險些陪葬都不知道，還是這麼關切他，這般的執著和癡迷……敗給這般癡心的，又豈止是那神秘人而已？
萬丞羲按下千頭萬緒，答道：「我贏得了淨化血脈的機會，以及另一樣給你的機緣。」
說罷，萬丞羲抬起手，一團耀眼的金光霎時穿透光層，落入他掌中。那光團不過鴿蛋大小，其中卻有華光流轉，仔細聆聽，還可聽見細微的龍吟從中傳出，與熱泉中迴盪的龍吟相呼應。
蛟王震驚道：「龍丹？！這又是從何得來的？」
萬丞羲道：「這是我方才趁亂搶來的。其他事宜等出去後再詳談罷，真正的潛龍熱泉已供不起海蛟成龍，你得在這立刻煉化龍丹，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一朝美夢成真，蛟王飄飄然得不知所措，牠垂涎地望著龍丹讚嘆了一會，卻忽然正色道：「可你說，這兒的潛龍熱泉正由你掌控，本王若耗盡此地力量，會不會因此傷到你？」
萬丞羲愣了愣，方道：「這只是借來的力量，不必擔心我，拿去罷。」
蛟王這才燦爛一笑，用雙爪捧住了萬丞羲的手，靦腆地道：「你能這般為本王，本王真真歡喜非常，多謝你了，丞羲。」
萬丞羲的淡然徹底破了功，不知自己該流露出怎樣的神情，頰上發熱，卻也並未抽回雙手，只頷首道：「快去罷。」
-待續-
感謝閱讀！蛟王的故事在正文就到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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