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丈夫初遇時,他剛滿三十五歲不久。我們是透過相親認識的,見面那天,他手裡提著一盒親手做的餅乾,我則什麼都沒準備。我本想快速說明自己只是被逼來參加的,簡單寒暄幾句就離開,沒想到他有些欣喜地表示他也是。
「你還帶了伴手禮來,我以為你很認真。」
「不……這是我孩子要我帶來的。其實是做給他吃的,不小心做多了。」
孩子。我暗中打量著他。雖然外表看著比資料上寫著的歲數年輕許多,但能從他得體的穿著和談吐中感覺到那份接受過社會洗鍊的沉穩,加上幾分也許是他與生俱來的優雅氣質。
三十五歲,曾經結過婚或有小孩也挺合理的。繼續聊了一會兒我才得知,擅自幫他報名這次相親的就是他的孩子。
「這樣聽來,他是個成熟的孩子呢。」
「哈哈……是幼稚才對。」
之後的話題,他似乎有意避開了關於孩子的話題。同事、遠房親戚、朋友的朋友……總之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與帶著小孩的單身男性對話。聊天時,他們多半很樂意分享自己的兒女讀小學時遇到的種種,但這位叫做蘭斯的男人沒有這麼做。他主要針對自己的興趣、政治觀以及桌上的食物進行分享。
因為意氣出乎意料地相投,我忍不住留下來多聊了幾句,他始終沒有再提到有關孩子的半個字,這反倒使我對於他的上一段婚姻產生了興趣。
「抱歉,這樣問有些唐突,但我很好奇,你過去應該結過婚對吧?不知道能不能請教一下離婚的原因呢?不方便回答就略過這題沒關係,只是我對結婚這件事真的沒有動力,很想聽聽曾經選擇步入婚姻的人的看法。」
略顯侷促地喝了口檸檬水後,他回道:「不……我沒結過婚。」
我的訝異想必失禮地浮現在了臉上,對此,他露出了一抹苦笑。
「但孩子確實是我的孩子。不好意思……因為涉及他的隱私,我不方便說太多。我也很理解帶著小孩的單身男子不會是一般人的優先選項,所以原先就沒打算談戀愛,如果造成妳的困擾了,我會先離開。」
就這樣,那天我主動留下了自己的聯絡方式。從偶爾約出去喝咖啡的朋友開始,逐漸與他建立起了令人感到舒適的互信關係,好感也逐漸萌芽,直到我開口向他表白心意那天,他才終於再次提起了孩子的事。
「那,下次要來我們家吃頓飯嗎?」他面帶笑容地問,「當然,我會先問過孩子的意願,如果他沒問題的話……」
「當然好。」
自詡為三觀端正、從小到大沒有什麼嚴重思想偏差的我,終究還是被自己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給擺了一道。當我提著蘭斯表示「他會很喜歡」的銅鑼燒禮盒,跟在他身後進門時,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很明顯已經上高中的俊美少年。
「您好。」少年露出微笑,向我點頭致意。
「你好。」我將銅鑼燒禮盒遞給他。
少年名叫南椽巳,是赫赫有名的駐德大使,南姓外交官的親生兒子。
在之後的日子裡,我時不時會到他們家叨擾,包含他們兩人相遇的原因在內,蘭斯沒提的事,幾乎都是少年主動向我分享的。所以當我後來從蘭斯口中得知椽巳是一個話不多的孩子時,驚訝了很久,因為他跟我說了很多話。
他會提及房子的一些配置,例如院子裡的花是什麼時候種下的、以前在哪個房間裡還養了什麼寵物、廚房的櫃子能收納多少東西之類的,那些回憶通常與蘭斯有關。在聽他分享的同時,我不僅能對身旁的男人多幾分了解,也得以一窺他們『父子』二人相處時的可愛點滴,時間久了,連這棟沒有溫度的豪宅本身也令人看得順眼了。
直至少年去北部念大學,我和蘭斯訂婚並搬進了房子裡,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或許就是他的目的。
一切都是從少年不顧蘭斯意願,幫他報名了相親活動開始的。他清楚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所以想讓男人的重心從自己身上挪開一些,這份用心使我感到溫暖,尤其在我了解到,其實自椽巳滿十八歲那一刻,兩人之間的照顧契約就結束了之後。
那是一種超越了血親之情的羈絆。蘭斯做出的所有選擇,都以這個孩子的安全與幸福為前提;而椽巳即使處在我不知曉原因的鬱鬱寡歡之中,也還是會擔心著這位『管家』的未來。在我看來,他們之間的情感很穩固,然而,這極有可能只是我身為旁觀者,將畫面理想化後的推論。
「少爺他……並不認為我是他的誰。」在某次黃湯下肚後,蘭斯靠著我,罕見地情緒低落道:「我每個月都會收到一筆優渥的薪水,在他的眼中,我會留在這裡,僅僅是因為我是他父親聘請來的員工罷了。」
「但現在契約已經結束了。」
「……是啊。與此同時,那個男人也正式斷絕和少爺的往來了。」看到我露出的複雜神情,他握住我的手,接著說道:「他把這棟房子留給少爺,表示自己之後不會再回來了,在把最後的薪水結清後,也跟我斷了聯繫。」
實在是沒辦法理解,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我又要怎樣才能讓少爺明白……這世界上還有許多美好的事情,希望他能再次相信愛……我也很希望有天,小椹伶真的能回來……不只是少爺,其實我也很想他……
嘟囔著一些破碎的詞語,靠在我肩上的男人進入了夢鄉。
小椹伶。那又是誰?
之後只要逢年過節,在北部求學的孩子都會回來待上幾天,從這點也能看出他有把這裡當成家,可兩人仍是維持著那份微妙的平衡。明明他們會不帶保留地向彼此分享生活近況,卻好像誰都不想當戳破尷尬泡泡的那個人。
說到底,已經不被任何職位綑綁著的蘭斯還住在這棟房子裡的原因,不就建立在兩人之間高到有點可怕的默契上嗎?椽巳並不希望他搬離;而蘭斯知道自己若主動提出要搬走,椽巳會認為『果然如此』,所以絕不可能挽留,最終就成了這個局面。寧願自己被少數惡鄰居誤會成是利用小孩鳩佔鵲巢的詐騙犯,蘭斯也死不開口;而椽巳壓根不在乎這棟豪宅的價值,他只知道,只要一天不追問,自己就隨時有回來的地方。明明就是這般為了對方著想的心情,到底為什麼不溝通呢?我不理解,但也不打算干涉,畢竟這是唯獨當事人才有立場和能力處理的事……本來一直這樣想著的我,在發現自己懷孕的那一刻,改變了想法。
「親愛的,你預計什麼時候跟椽巳說?」
「我是想約下週五晚上,我記得他最近只有週五比較有空,雖然他到現在都還沒已讀我的訊息。」
「你打算怎麼跟他說?」我問,也許是我的表情顯得有些嚴肅,他緊張地眨了眨眼,露出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的眼神。「你認為他會怎麼想?」
「……」
「他是你重要的孩子吧。」我說,「那你就必須這樣告訴他,清楚地說。錯過這次機會,也許你們就再也不會有說開的那天了。」
已經是我丈夫的他,眼中出現了一絲動搖。沉默片刻後,他抬起手,輕輕放在了我的肚子上:「……妳真的能接受這件事嗎?溫蒂。」
聞言,我感到有些氣惱:「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後續我們促膝長談了一整晚,在他的道歉和道謝中我也消了氣,剩下的是無限的鼓勵與安慰。好好的一段關係,被兩個不擅於表達情感的大男孩經營成這樣,著實也是讓人大開眼界了。
隔週,餐敘當天晚上我接到蘭斯的來電,說是為了慶祝這個好消息,他們決定小酌一杯,要我餐後開車去接他。值得欣喜的是,椽巳主動表示想跟我講電話,話筒那端傳來他一如既往的禮貌:「溫蒂,好久不見,恭喜妳。」
「謝謝。你最近還好嗎?」
「還不錯。」
「工作很忙吧?要好好照顧自己喔。」
「我會的。」
「要記得乖乖吃飯,不要顧著吃甜點了。」
「嗯。」
最後的回應,帶著微小的、細膩的,差點就要察覺不到的笑意。
未曾想,再次見到孩子,已經是八月了。
我抱著出生不到兩天的嬰兒躺在床上,焦慮地望著病房門口,終於在煎熬了十幾分鐘後,盼到了和丈夫一起走進來的他。
「你來了……」
被我的眼淚嚇了一跳的孩子,急急忙忙地抽了兩張面紙幫我擦淚。
「妳辛苦了,溫蒂。」
「你想抱抱他嗎?」我邊哭邊問。
他猶豫半晌,在我的殷切目光和蘭斯的慫恿下,總算輕手輕腳地捧起了我懷中沉沉睡著的嫩嬰。
「……好小……」
「他是弟弟喔。」我說,「你當哥哥了……」
說完,我無法控制自己,泣不成聲。而那孩子也低下了頭。他把寶寶交到蘭斯手上,蹲下身來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他,能感覺到他的顫抖。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在這短短的訪問時間結束,他轉身踏出這間病房後,不論是我、蘭斯、還是尚未擁有名字的寶寶,都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椽巳……你會平安的對嗎……」
「……」
「就算是騙我也好……你會好好的對嗎?說不定將來還有機會吃頓飯、我們全家一起去遊樂園或哪裡走走,對吧?」
「……嗯。」
我知道那是謊言,卻還是為了這肯定的答案感到開心。
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認識他也就短短七年多的時間,見面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數,卻能在每次的相處之時明晰感受到他是個情感多豐富、多認真、多用心的孩子。不難想像,那個從小小年紀就和他一起長大、手牽手切切實實走過了那麼多日子的、我從未見過的小椹伶,又該有多喜歡他。
回想起幾年前,蘭斯酒喝多了,靠在我肩上睡著的那晚。隔日一早,在我正襟危坐地請求之下,他才向我闡述了那個故事。關於兩個小小的孩子是如何相識、變得要好、直到最後成為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以及最後,其中一個男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的故事。
我親眼看過椽巳在收到布朗尼離世的消息時,不顧一切地從臺北趕回來,處理完後事之後,躺在沙發上牠最常窩著的角落睡著的樣子。他抱著印有黑貓圖案的那個小方枕,蜷縮著身體,沒什麼血色的臉上滿布淚痕。
「自懂事開始,他最常經歷的就是分離。」蘭斯說。「母親、父親、寵物們,甚至連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小椹伶也走了……對他來說,所有珍視的東西最終都會把他狠狠丟下,本能性想把我推開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現在還活著的最大理由,是來自小椹伶留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上的要求。你要好好活著,直到我們再相遇的一天為止。
事實上呢?那天還會到來嗎?我終歸做不到樂觀至此。外界對於他工作的細節一無所知,想當然我也仍舊沒辦法相信,如今真的有了把自己給冰起來,放到未來再解凍之類的科技。
難道不是因為不想再失去了,所以下定決心主動離開嗎?難道不是他反覆思考到最後,卻只導出了這麼一套偏激的自我保護機制嗎?丈夫又是為何選擇相信他呢?這就是最好的結局嗎?抑或……這其實不是結局,而真的是他邁向人生下一步的,最正確的方式?把我這輩子累積的全部知識量加起來,依然算不出解答。我只知道,倘若為了留住他,選擇用大人解讀世界的方式去扼殺掉孩子唯一的寄託,絕對是錯的。
實際上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個沒辦法理解這一切的人存在。
「打擾了……」
提著看上去就要價不斐的新生兒衣服禮盒走進門的,是一名外貌亮眼得令人屏息的絕世美女,蓬鬆卻不凌亂的捲髮自然地披在頸後、身上有著淡淡的依蘭花香。雖然能從微腫的雙眼看出她一定直到不久前都還處於情緒不穩的狀態中,但此刻仍是微笑著向我和我懷中的寶寶打了招呼。
餐桌上,氣氛絕對稱不上歡快,所幸也不如想像那般沉重。她此趟主要是來歸還孩子的部分私人物品,以及簡單說明幾個月前發生的事。
這些事理應不該向任何外人透露的,如果消息傳出去了,最慘的下場就是她也會被迫成為某項非人道實驗的一環,可事到如今她也不在乎了。
「我一直在想,每分每秒都在想……明明還是有機會的,我知道很渺茫,但只要還活著的一天,就有找到人的機會。我說什麼都不想要他走,我猜不透他堅持離開的原因……」桔梗道,「這樣說可能非常失禮,但我實在很想知道那個少年究竟有什麼樣的魔力……我輸在哪?會不會其實我只是輸給了時間?會不會就只是因為我太晚遇到他了……」
看著卸下所有防備,縮著肩膀小聲呢喃的女孩,我的眼眶也忍不住泛紅。說真的,我也想知道答案。如果再自私、再誠實一點,我當初或許就有勇氣向椽巳表達,我們是多麼希望他留下來。走出陰影後,說不定某天他也能與眼前這樣漂亮又有才華的對象共結連理,過上平靜幸福的人生。
身旁原先只是安靜傾聽著的丈夫,在看著我們兩位女子雙雙陷入悲傷的沉默後,總算開了口。
「言椹伶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孩子。」他說,「他是我看過,最活潑、最聰明伶俐、對這個世界充滿無限喜愛的,不可思議的孩子。」
過程不太一樣,但他的成長背景與少爺有相似之處,同樣受過許多傷、面對過許多那個年紀不該遭受的惡劣對待。即便如此,他仍堅信世界的本質是美好的,不光是自己相信,他還想拉著少爺一起相信。對於自己懷抱的價值觀深信不疑的他,天生具有吸引周圍人們聽他表達的能力。
小椹伶將少爺的本質看得很透徹,總是能在適當的時機推他或拉他一把。對於一度找不到活下去意義的小少爺,他甚至這麼說過。
「你誕生在這世上的目的就是為了遇見我也說不定。」
聽起來很自大嗎?也許吧。至少我是說不出那種話的。然而他是一個如果沒信心,就不會把話說出口的孩子。對他們來說,彼此的存在就是一種救贖。小椹伶雖然一肩扛起了少爺生命的重量,卻同時也把自己寥寥無幾的歸屬感及安全感悉數寄託在了少爺身上,哪怕某天全世界都與他為敵也沒關係,單單知道椽巳站在身邊,他就覺得自己是無敵的。那概念就好像……只要有對方的肯定和陪伴,他們就有能力在遍布荊棘的道路上不停走下去。
我也曾事不關己地認為這只是兩個小小孩之間總有一天會淡去的短暫友誼,直到他們即將升上國三前的一天,小椹伶突然找到我,交給我一個盒子。
「萬一有天我不見了,可以麻煩你幫我把這些信轉交給椽巳嗎?」他說,「每年一封,在他生日的時候。」
「……不見?什麼意思?」
「我之後有可能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確定能不能回來、什麼時候回來,情況允許的話我也不想去,但這好像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是笑笑的,我卻很難不被他身上各處清晰可見的瘀青傷痕吸去目光。「椽巳沒有我是不行的,我不希望我離開後他會……做出任何不該做的事,所以我寫了十年份的信。我知道再過幾年你就不會是他的管家了,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盡可能一年一年地給他,如果他不想再收了,就幫我全部燒掉吧。」
那你呢?你要去哪?一個人沒問題嗎?後續不管我怎麼追問,他都沒給出明確的回答。信件從少爺十六歲生日開始,直到二十五歲生日為止。他說,二十五歲是人生的重要分水嶺,要是到了那天他仍然沒回來,椽巳也該忘記他,開始新的人生了,所以他只願意寫到那天。
聽到這裡,桔梗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今年……我訂了生日蛋糕。」她摀住嘴,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二十五歲生日……今年是他二十五歲生日……」
蘭斯沒再繼續往下講了,他將手帕遞給女孩,然後摟住了一旁同樣淚流不止的我。
那是什麼樣的關係性?相互依存到那種程度是正常的嗎?生長於溫暖融洽家庭中的我其實沒辦法完全理解;正咀嚼著絕望、坐在桌子另一頭掩面哭泣的桔梗想必也是。可是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言椹伶,不管是桔梗或我,這輩子恐怕根本沒機會與南椽巳這個人相遇。再更仔細思考,光是在被告知的情況下,放手讓一個會自動拉開距離的他離開,就足以使在場所有人承受這樣的痛苦;那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失去了幾乎可以說是自己另一顆心臟的男孩之後,椽巳到底是費盡了多大的力氣,才得以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不敢去想。聽完這個故事後,也終於放下了心中的那塊大石頭,不用、也不想再質疑下去了。
晚餐結束後,桔梗分享了椽巳離開的前幾天對自己說的話,說是他很高興這世上總算沒什麼值得自己操心的事了。當然,桔梗對於這個看法並不苟同,但她還是用充滿感激地神情訴說著。
「他叫枋辰對吧?」望著躺在嬰兒床上睡得香甜的兒子,她問道。「是溫蒂小姐取的名字嗎?」
「嗯。」
「真是好聽的名字。」
「是啊……謝謝妳。」
那孩子也許不會再回來了,但他留下的一切足跡都美得無與倫比。所以我也想相信他被賦予的,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如果他的誕生真的是為了與自己深愛的人相遇,那就願他們會再次相遇吧。就願接下來在前方等著他們的會是一片平靜的海、廣闊的天空、燦爛的花田吧。
奔向未來吧,我親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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